11. 嫁与不嫁
    怪力乱神之事,谁又能知啊?

    又是夜梦元后、又是凤鸣原上,难保不是长安公主伙同他们这些齐地博士编造出来忽悠先帝的。

    也就先帝沉迷怪力乱神之事宁可信其有。换了他李斯,早把这些毫无用处的米虫博士轰出秦廷了,整天不是仁义道德就是怪力乱神,到底有何用处?

    何况,说是长安公主度入长安极庙为元后永怀追福。可他还不知道嘛,长安公主仅仅是在及笄当年度入长安极庙待了一年。

    先帝偏疼这个女儿,一年之后,先帝又在咸阳宫长安殿内另筑庙宇,将长安公主召回咸阳宫内追怀元后。

    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为长安公主许婚蒙恬不成之后迟迟未嫁找个“合乎情理”的由头而已。

    不过,李斯虽老却不糊涂,他并未当面直言自己的异议,此事是当年先帝一手促成,他对此事有异议就是对先帝有异议。

    但是,也不怪李斯如此质疑此事的真实性。

    元后乃齐人。秦王政加冠之际,接受了吕不韦的谏言与齐国联姻,出身齐国的元后所带来的最值钱的嫁妆并非万金之财,而是稷下学士。秦廷之内数以百计①的待诏博士,泰半都是因秦齐联姻一事进入秦廷的。

    传闻就连渭阳学宫的建立,都与元后有莫大的关联。

    而且,鲜少为人所知的内情是,元后少时曾以守藏女史②的身份在稷下学宫就学,这些齐地博士或多或少都和元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至于齐人茅焦,更是由元后直接举荐给秦王政,劝其从雍城迎回帝太后的说客。

    今日他之所以敢冒着得罪丞相的风险如此替元后所出的长安公主说话,未尝不是报答当年的知遇之恩。

    李斯为官多年,仕途经验老辣,并不理会茅焦的自我感动,而是反驳道。

    “你们齐鲁之地的博士就爱满嘴仁义孝道。那我问你,要是长安公主一直未有归宿,难道就是对先帝、对元后尽孝了吗?别说对死去的人尽孝,就是身为兄弟的当今陛下,难道能允许自己的姊妹终生不嫁老死宫中吗?”

    几番较量之后,公主是否降嫁的问题被抛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终于还是被李斯完美地抛回给了二世。

    这确实是他的老辣之处,因为他十分清楚只有当今皇帝才有资格决定这件事,哪怕公主本人反对。

    嬴略本人确实是反对的。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养尊处优的手却暗自攥紧了锦衣华服。即便她为自己据理力争,到头来能决定她婚姻大事的人还是高高在上的二世皇帝。

    她不知道胡亥这次会作何回答。那双光明洞彻的眸子现下失去了原有的神采,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令人觊觎的肥肉一样将被人待价而沽,只等价高者得。

    眼见李斯还是把问题抛回给了自己,胡亥这次竟然没有敷衍或推诿,他坐在高位上支手托腮,偏头笑道,“果真如此,又有何不可呢?”

    看来问题不是只有是与否两种答案。

    这话说的李斯也哑口无言,当今陛下果真是始皇诸子中的一朵奇葩。

    不过,李斯毕竟是百官之首,又有从龙之功,胡亥还是不能太下了他的面子,遂道。

    “君侯功高富贵,何忧子孙无妇。元后唯长安公主一子,奈何夺其忠孝之志?来日朕之子嗣长大成人,再与君侯约为婚姻,岂非两全?”

    二世的意思不言自明,这是一个饼,一个又大又圆的饼。

    陛下春秋正盛,丞相却是年逾古稀。等当今陛下的子嗣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丞相坟头的树都该长到两手合抱那么粗了。

    李斯再一次无言以对,殿内众人却是十分配合得哄笑开来。

    待殿内复归平静,二世挥了挥手,但闻乐师击了一声铜磬,筵席便结束了,一场好戏就此落幕。

    新君即位的第一天,这位二世皇帝就在群臣宗室面前初露帝王之术的锋芒。面对功高权重的丞相挟功请婚,他先是挖了一个坑后又画了一个饼,精明老辣如李斯,也被这位尚且孩子气的新帝牵着绕了一个又一个圈,最终也没在他手上讨得到什么便宜。

    经此岁首夜宴,群臣宗室心中都对这位二世皇帝都有了自己的计较。

    殿内众人熙攘散场,对方才的好戏不免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看向李斯的眼神也叫一个丰富多彩。

    同僚们的议论声简直无孔不入地钻进李斯的耳中,无一不是在嘲笑他挟功请婚的痴心妄想。其实到了他这个年逾古稀的年纪,眼花耳聋未尝不是一种优势,可他偏偏精神矍铄,精明似鼠,身体和精神都比驾崩的先帝硬朗多了。

    他怫然不悦地剜了两眼碍事的蒙恬和滑稽的茅焦,岂料这两人都对他的眼刀视而不见,一个整了整仪容从容不迫地准备退场,一个早已把自己隐匿在众博士之间泯然众人,这使他心中怒火实难消散。

    本来应该万无一失的请婚怎么就会被拒绝了,不就一个公主吗?难道他这个对大秦有不世之功的丞相还不配为长孙求尚一个公主了。

    正想着,那个被他腹诽心谤的公主已经来到他身边。

    “酒筵上侍酒的宫人是丞相安排的吧。”

    李斯没有对上她那双酷肖先帝的明眸,“公主说笑了。老臣乃外臣,如何能插手宫中之事?”

    嬴略掩唇轻笑,“哦,那就是丞相和郎中令内外勾连安排的了。”

    “这公主就更说笑了。老臣在外朝侍君三十余年,和他一个宫中宦籍出身的郎中令能有什么勾连。”

    李斯如此滴水不漏地答话,嬴略也就没有再计较此事。

    宫人能在朝贺夜宴上公然失职,其中必定牵扯甚多,莫说李斯、赵高,细想一下,就连二世可能也默许了他眼皮底下的这些小人行径。

    只不过,从宫人被悄无声息地拖下去那一刻起,嬴略就知道这件事只能是一笔糊涂帐了。

    “那丞相就当我是在说笑吧。不过,我听闻丞相曾感慨,自己位极人臣,富贵极矣。荀卿曾言物禁大盛,盛极则衰,丞相不知自己归处何在。那么丞相如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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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的归宿便是为自己富贵极矣的家族再娶一位荣宠过盛的公主吗?”

    李斯笑了笑,原来在这给他打哑谜呢。

    “公主竟然听说过老臣的私下戏言,真是稀奇。论及归宿,公主更应该操心自身。公主眼下确实是君恩正盛,不过也是年逾双十了。自古男子皆爱美色,女子青春更是宝贵,公主还是尽早为自己寻一个归宿吧。不然等到荣宠不再,年华老去,公主的归宿又在何处呢?”

    “丞相此言差矣。与年逾古稀的丞相相比,本公主觉得自己春秋正盛。等到我需要考虑归宿的时候,丞相墓上的树也该长到两手合抱那么粗了。”

    “你——!”李斯被她气到发抖,眼睛几乎要泛出泪光,他都没被先帝如此骂过。

    他们姓嬴的骂人都这么刁钻缺德吗?

    上次这么骂人的还是眼前小女娃的先祖(秦)穆公,被骂的对象是同样被好心当作驴肝肺的重臣蹇叔。

    李斯颤抖道,“老臣为大秦统一天下厥功甚伟,公主等人主之子却坐享富贵,却还如此折辱旧故功臣,对得起先帝吗?”

    嬴略挥了挥手令宫人上前驾住激动的李斯,“丞相年纪大了,切莫如此气急败坏,对身体不好。”

    “我方才只不过将您对我说的话又对您说了一遍,您何须给我加一个折辱旧故功臣这样的罪名。不过说到折辱旧故功臣,我可不及丞相令先帝寒心。”

    至于李斯的道德绑架,嬴略冷笑了一下,没有比她更懂道德绑架。

    “丞相无须一遍又一遍提及您对大秦的不世之功。丞相有今日之高爵厚禄,难道不是先帝对丞相功劳的回报吗?先帝对丞相的厚遇之恩甚至润泽到了丞相的子女,我的姑母、叔伯数次与李家联姻,难道丞相对此竟然还不知足吗?”

    “先帝尸骨未寒,丞相又挟功倚势逼迫先帝孤女下降。长安虽少失先母,又失先父,却也不是任人欺凌和谋算的。敬我者,我自敬之;辱我者,我必还之。”

    方才还觉得自己耳聪目明的李斯脑子里在领教了嬴略的牙尖嘴利之后脑子里嗡嗡的。

    “我不过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才好言相劝几句,未料公主对待旧故功臣如此骄纵无礼。幸得今日陛下未应允婚事,不然如此恣睢无德之人,我李家还娶不起。”

    原本请婚被拒的挽尊之辞如今说来却大有几分真心在。

    嬴略最后行了一礼,亦真心实意地回道,“那长安多谢丞相家不娶之恩。那我也送丞相几句好话。丞相年逾古稀,春秋无几。何必如此贪鄙重禄,否则晚节不保事小,性命不保事大。”

    李斯却未受她的礼,愤恨不平地哼了一声之后终于甩袖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别说李斯愤恨不平,就连在在口舌之争中赢了的嬴略也觉得郁郁不平。

    即便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也不过是一块惹人觊觎的肥肉。

    她走出殿外,自有内者替她披上一身毛色纯粹的狐裘。

    “走吧,我想去绛雪轩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