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园之内,嬴略着实没想到会与蒙恬不期而遇。
翠翼高攒叶,冠缨澹拂花。步履轻敛来,浮墙花影动。
当蒙恬一袭玄端章甫现身于一株绛雪之后时,嬴略的眸中似有浮光掠影。
白雪微霁,绛雪初放,君子至止,玄端甫章。
冷月溶溶,浮光霭霭,君子至止,行止端方。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佩玉将将,寿考何忘。
曾几何时,当君父盛赞这样几乎完美无瑕的君子时,少年时的她也曾出于好奇暗中窥探过这样的君子。
他的相貌在关中显贵中其实算不上最为人称道的,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种独一无二的气度。
周旋可止,容止可观。当世之人,无出其右。
不过,事实证明,无论是完美无瑕之物还是完美无瑕之人终究是只可远观。
在那场无疾而终的赐婚之后,这种乍见之欢转瞬即逝,仿佛雁过无声,水过无痕。
是以,她将眼底的浮光掠影暗自潜藏,故作未见,转身离去。
未曾想,那人并没有如愿配合。
“公主。”
不知怎得,再听到如此穆如清风之音,她却鬼使神差地怎么也动不了一步。
既然避之不得,便是迎面相逢又何妨。
她转过身去,声音依旧泠然,“内史有何指教?”
蒙恬却是朝她又近了几步,用他们二人之间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其实那日渭阳学宫孤竹亭之辩,臣也在场。”
嬴略轻哼一声,挥了挥手,立即就有女使会意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待宫人退下,嬴略才冷言道,“做了‘屏后君子’,内史倒还好以此威胁我。”
蒙恬知道那日她应该是发现了自己,拱了拱手,“并非威胁,而是怕被公主拒于千里之外。”
“看来内史是专门在此处守株待兔。不过,御园之大,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此处?”
“丞相请婚一事虽然有惊无险地被公主躲过,可是被人暗中谋算始终是一件令人不悦之事,所以公主应该会在酒筵散场之后来御园散心。御园虽大,初冬寒凛,百花沉寂。唯此处栽种耐冬,又是自齐地引进,是以臣猜想公主会来此处。”
她确实是来此处怀念母亲的。
沉沉冬夜中,她与艳丽如火的红色耐冬并肩而立,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谁照亮了凛冬将至的死寂与黯然。
“你认识这种名为‘绛雪’的红色耐冬?”
蒙恬微微颔首,“臣之大父(祖父)蒙骜自齐地来事昭襄王,离齐之时,臣之大母(祖母)特意自齐地带来了几株‘绛雪’栽种家中,聊慰思念故土之情。每至初冬,红梅未放,耐冻先行,十分可观。公主的母亲亦自齐地来嫁先主,所以这种名为‘绛雪’的耐冬,臣认得。”
“你有心了。”听到他提到母亲,嬴略的心逐渐平静下来,没有了初始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我并不想在宫中谈论宫外之事。”
蒙恬自然听懂了她的暗示。只是即便他被手足之情冲昏了头脑,也不会在宫中谈论蒙毅之死背后有何隐情。
须知,隔墙有耳,虽微谋,亦有外泄之危。
“好,那我们就谈谈拒婚之事。”
嬴略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是那日复道之上我说得不够明白还是内史没听够我的冷嘲热讽。”
“公主当日的冷嘲热讽言犹在耳,说得很是清楚。只不过,”
蒙恬故意顿了顿,深邃的眸子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委屈之色,“臣回去以后,犹觉分外委屈。”
“哦?因拒婚之事深陷非议的好像是我吧。”
“公主因臣拒婚而受非议是臣之过,几句冷嘲热讽而已,臣受得住。只不过,四年前臣与公主并不相识,对公主的了解仅限于传闻中的只言片语,拒婚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实乃人之常情,而公主却因为这样的拒婚对臣耿耿于怀,这对臣而言并不公平。”
“皇权之下,何来公平。”生于皇权富贵中的嬴略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蒙恬进一步靠近她,声音带有某种蛊惑性,“那么公主是承认因拒婚一事对我耿耿于怀事有不公?”
嬴略犹自强辩道,“即便不公,那又如何?”
“事有不公,才更该追求公平。不是吗?”
蒙恬继续道,“正如今日丞相请婚之时,陛下若不顾公主的意愿强行赐婚,公主又是否会觉得公不公平无所谓呢?”
提及今日的“二次拒婚”,嬴略却是道,“即便不是为了我,你作为昔日先帝的尊宠之臣,难道看不出陛下希望你出头做这柄制衡丞相的利刃吗。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会谏言婚事不妥,难道不是吗?”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此乃为臣之道。不过,即便没有上意,我也会因为自己曾经的处境为公主陈情。”
“原来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惜,我和内史的不公,终究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内史虽是臣下,却是男子,在婚姻之事上你的头上只压了一座大山。而我虽是公主,却是女子,在婚姻之事上我的头上压了两座大山。看似金尊玉贵,也不过像砧板上的肥肉一样惹人觊觎,即便据理力争,也不能决断自己的命运,而是被父兄尊长待价而沽,只等价高者得。”
自古以来女子的婚事皆是如此,蒙恬不知该如何安慰,沉吟了片刻,也只是道,“名花倾国,自然惹人觊觎。”
嬴略却摇了摇头,笑意却微微又些苦涩,“就算不是名花,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只要她待字闺中,就永远会有人想要替她寻找一个丈夫,哪怕这个人与她毫不相干,也会坚定地认为她必须要有一个丈夫。”
“可世间大多数女子都需要一个丈夫来养家糊口。”
“丈夫需要养家糊口,可妻子亦需要侍奉夫君、生儿育女、孝顺舅姑、操持内务。”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男主外女主内,夫妻之间相互扶持携手并进,有什么不好吗?”
“为什么不能是女主外男主内呢?”嬴略反问道。
蒙恬还真未想过这些问题,但他却指出了问题的关键,“那女子该如何养家糊口呢?”
“即便女子真的能和男子一样养家糊口,也还是需要她们来生儿育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女子要承担的责任也只会更重罢了。”
蒙恬却是接着她的话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们也会有更多的选择,不是吗。”
即便将来有一天她们会有更多的选择,那这样的一天又何时到来呢。
嬴略没有再纠缠于这样泛泛空谈的辩论,她随手攀过一支绛雪欣赏,蜿蜒而下的枝条时时拂过她凤鸟云气纹金绣玄色裙裾上,窈窕袅娜的身姿带过一阵清香。
“所以,你今日在此就是为了借今日拒婚之事再向我解释曾经的拒婚之事吗。我不明白,内史为何非要执着于一个不喜之人对你的耿耿于怀呢?”
“是否不喜,应该由我来决断。”
蒙恬深邃的眸子里有些她看不懂的目光,仿佛幽深天际中万年流转的星河,泛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流光。
她刚想询问为什么,蒙恬却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靠近她低语道,“有人来了。”
嬴略虽然半信半疑,但声音也跟着他低了下来,“我怎么没听到?”
“我常年行军,耳力自然比常人更敏锐。不过,来者不善,我劝公主先避一避。”
又避?想到他在孤竹亭外做“屏后君子”的行为,嬴略偏道,“我们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避?”
“恐怕是来人讲的话不便为外人听到。”
嬴略跟着他将信将疑地隐匿在花木的阴影之后,幸而今日岁首夜宴,无论君臣都穿着玄端章甫做礼服,便于在黑夜之中潜行匿迹。
随着来人逐渐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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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道男声也由远及近传来。
“先帝在时,他不过区区少子,非嫡非长,又无母族庇护,有什么资格践至尊之位受百官朝贺,还在我们这些兄长面前耀武扬威。”
这几道声音嬴略很是熟悉,正是她的兄长之一公子将闾及他的胞弟二人,虽然未提议论之人的姓名,嬴略也知道他们是在议论二世皇帝胡亥。
好在年长的公子将闾还算冷静,立刻制止了胞弟的大逆不道之言,“毋伤,你喝醉了,不要再说这些疯话了。”
“王兄干嘛这么谨慎,如今凛冬将至,御园之内百花凋零,有什么人会想不开出现在这里?”
嬴略和蒙恬对视一眼,耐冬不是还开着吗?他们为何成了想不开的人。
“即便如此,他是奉遗诏即位的二世皇帝,不是你和我可以随意议论的。”
“遗诏?”公子毋伤轻蔑地笑道,“我就不信王兄没听过秦廷内外的流言。上崩于外,哪里来的真遗诏,不过是他们假借先帝之名制作的伪诏。遗诏真假难辨,凭什么要我们对他这个半真半假的二世俯首称臣。”
“住口!外人再怎么议论,那是外人的事。你我身为先帝之子,今上之兄,自当谨慎行事,怎可轻信流言?”
“王兄!大家都是先帝的儿子,距离那个位置一样近,你难道就真的甘心对那个无德无才的少子俯首称臣吗?”
正说着,嬴略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这种寒意并非天气骤然严寒所至,而是危险将至的前兆。
果然,于朦胧的夜光之中远远看到一条泛着银色光泽的冷血动物悉悉索索地朝他们这边爬来。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蛇?!
幸而嬴略还足够清醒,并没有尖叫出声,但她却是吓得抱住了身旁的蒙恬,就连分歧履都踩在了他脚上。
骤然被踩,蒙恬有些吃痛,但他只是蹙了蹙眉并未出声,他的手暗暗揽在了嬴略的腰间以防不测,待嬴略平静下来后,那只放在她腰间的手却换成了手背。
虽然他们二人尽力不弄出声响,但是小道之上的公子将闾还是警觉地意识到有人在附近。
“谁?——”
嬴略屏气凝神,似乎在衡量被蛇咬和暴露身份哪个利害更轻。
蒙恬倒还算镇静,他一手抱着怀中之人,一手按在了腰间的秦剑之上。若是真有不测,他大可一剑斩了那条白蛇。可是这样,不免暴露了他们二人。
听到如此密语,才真的是进退两难,
就在进退两难之际,公子毋伤突然指着一个方位叫道,“王兄,那个宫人在那边!”
嬴略暂且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发现的不是他们。
未等公子将闾过去,公子毋伤已经眼疾手快朝那个黑影追去,没追几步,却是听到他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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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在酒筵上拒绝了丞相的请婚,心中可是有了别的姊夫人选?”
章华殿内,韩美人奉匜沃盥侍奉胡亥洗漱,与他私语道。
胡亥拿着巾帕擦干了手之后,勾了勾韩美人的下巴,笑道,“怎么?令宜作为弟妇不满小姑长留家中吗?”
韩美人眉尖微蹙,柔婉地解释道,“陛下取笑妾。妾只是侍奉陛下的妃妾,岂敢对陛下的王姊不满。”
胡亥拉着她坐在榻上,揽美人入怀中,“令宜不必妄自菲薄。待来日你我有了孩子,定许以高位。”
他在夜宴许诺丞相李斯约为婚姻不过是在给李斯台阶下,而现下许诺韩美人高位却是真心实意的,如此宠爱她是为旧故。
“不过,朕心中并无姊夫人选,也不打算将王姊嫁给任何人。”
韩美人心中一颤,自幼相识的经历让她明白胡亥不是在说顽笑话。
“陛下的意思是——?”
“朕希望她永远留在宫里做朕的王姊。”
帝妃二人正私语间,忽闻外面禀告道,“陛下,不好了。公子毋伤被蛇咬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