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益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想圆滑地带过去:“小事罢了。趁着清沅回门,同她小叙了一会儿,本想指点她为人处事的道理,不想她脾气倒倔,说她两句便冲出去了……她这样的脾性,往后还请贤婿多多担待啊。”
杜清沅被寒雨浸湿的苍白脸色更白了,她皱了皱眉头,刚想开口辩解,却被身旁的徐氏拉住。
徐氏掏出手帕,状若关心地为她擦去脸上鬓边流下的水珠,眼神却暗含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杜清沅想起徐氏手里的“软刀子”,为了周姨娘的处境,忍着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也是,说出来叫易潇知晓实情又有何用呢?情比纸薄的表面夫妻,她如何敢奢望易潇会站在自己这边。
易潇没那般好糊弄,他瞧了眼鹌鹑般垂首饮茶不吭声的杜清沅,怒其不争地移开眼,脸色又冷了几分。
“呵。”易潇一声讥诮的笑声,刺耳地刮着杜益宏的耳膜。
杜益宏不明所以地看过来,却见易潇横眉冷对,眼皮轻纵,露出一双漆黑到阴桀的眸子,看上去如传闻中的活阎罗一般令人胆寒。
“岳丈有什么教诲,不妨也说与我听听。毕竟我也时常被言官御史戳着脊梁骨骂不合礼教……岳父这般会教人,不妨也教教我?”易潇说着虚心求教的话,唇边露出阴冷的笑容。
“这……”杜益宏脸色绷紧一瞬,又竭力平静下来。易潇被文官递折子参奏叱责已非一日之寒,甚至杜益宏所在的通政史司也没少掺和进去。
不论朝堂中立场如何,杜益宏此时不想得罪易潇明着站队,虚笑了两声恭维道:“贤婿年少有为,得天子倚重,即便有行事不周之处,也自有圣上督促,自然无须我等庸碌无为之人多言。”
易潇不吃他这套恭维,漫不经心地“哦”一声:“岳丈既知自己是庸才,如何还替我管教起我的人来?”
杜益宏自称“庸碌无为”本是谦词,到了易潇口中直接简化成了“庸才”,不见丝毫尊重。
面对易潇混不吝的挑衅,饶是杜益宏圆滑惯了,脸上也再维持不住虚伪的笑容,嗓音沉而慢道:“贤婿这是何意?”
“岳父要如何管教子女我管不着,可嫁进我易府的大门,便是我易潇的人。好也罢坏也罢,我自有计较,轮不到旁人自作主张替我教训人。”
杜益宏愣了一瞬,没想到话头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杜清沅头上,难道易潇真这般在意这个死犟的丫头不成?
没可能啊,易潇先前明明求娶的是温顺贤婉的清洢啊。
既然并非影射朝堂之事,杜益宏绷着的心松下来,父母管教子女天经地义,他占着理,不以为意道:“子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受父母管教天经地义。难道一出嫁便是不相干的旁人了?自古也没有这般的道理……”
“什么狗屁道理!”易潇阴沉沉地爆了粗口,吓得在场众人心中凛然一惊,不约而同地沉默屏息,不敢直视这位阴晴不定的活阎罗。
杜清沅默默放下手中攥紧的茶盏,忍不住悄悄望了他一眼,似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动怒。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人父者便可主宰一切么……呵,我易潇从来没有父亲,不也活得好好的,难道需要某些人来管教我一番?杜大人手伸得这般长,今日是管教女儿,明日莫不是想管教到我头上去了。”
杜益宏才想起易潇出身亲族凋零的寒门,自幼丧父身世坎坷,想来自己方才的话兴许触及了易潇的逆鳞,他才会勃然大怒。
易潇登上如今的高位,绝非善善之辈,听闻早年间奚落过他出身的人,有些已尸骨无存……
杜益宏汗流浃背了,胡子抖了抖,向堂中权势显赫的高位之人抱拳告罪:“易大人,下官无心唐突,还请大人宽恕。”
易潇冷哼一声,垂眸把玩着手中茶盏,恍若未闻。待茶汤中漂浮的茶叶打着旋渐渐沉了底,他才淡淡开口:“你今日唐突的,何止我一个。怎么,我易某的夫人归宁,便不算是你杜府的贵客了么?”
弦外之音,杜清沅身为易府的主母,代表易潇的脸面,不该被人随意轻慢。
杜益宏神色一凛,迟滞几秒,缓慢而沉重地走到杜清沅面前,揖了一礼:“先前招待不周,唐突了……易夫人,还望海涵。”
内室里陷入安静凝重的沉默,倒反天罡的一幕落在杜清沅眼中,直觉得不可思议。
阿娘曾说离经叛道的罪名能压死喘气的活人,可易潇竟然能罔顾纲理伦常,以权势迫着杜益宏来向她赔罪。
杜清沅瞪大眼睛怔愣了一会儿,不知作何反应,落在徐氏眼中倒像是在拿乔了。
徐氏讪笑着打圆场,压低嗓音提醒:“清沅啊,怎么说都是一家人……”
杜清沅不自然地转开脸,说起缓和的场面话:“都是小事,谈不上唐突……父亲不必往心里去。”
“哎呀,父女哪有隔夜仇,有什么误会说开便好了……”徐氏亲昵地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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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杜清沅的手:“毕竟血溶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何必这般生分呀。”
杜清沅咬着下唇,鼻头微酸,先前一家人围剿她一个的时候,可没见这么好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打算早早告辞,却听见易潇不咸不淡的一句:“方才在院中瞧见岳母身后的那位——杜小姐,如今怎么不见人影?”
杜清沅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那位病若西子的嫡姐杜清洢方才还在院子里,怎么此时不见人了?
徐氏心头一沉,唯恐易潇又对杜清洢起了歹念,抑或是追究替嫁之事,忙不迭寻个由头解释。
“我这大女儿苦命,自打与大人定亲之后,清洢就生了重病,身子一日比一日孱弱,郎中也瞧不出名堂,后来慈安寺的主持大师说她八字太阴,而定亲之人八字主阳,这相生相克地她就日渐虚弱……清沅嫁过去后,她的病好了一半,还有一半得慢慢静养,不宜与阳火旺的人多接触。”
“阴阳命理之说,也可当真?”易潇话中的讽意极其明显,更像是兴师问罪。
徐氏招架不来,又拉出杜清沅作筏子:“姻缘天定,有些事可能是命中注定的。清沅嫁过去能得大人爱重,说不准比清洢合适得多。”
易潇目光在杜清沅脸上停留片刻,不知想了什么,半晌才道:“是么?”
他的声音很轻,像窗外沙沙雨声,拂过她耳畔时,杜清沅不自觉循声望向他。
视线在空中短短交接一瞬,杜清沅又慌忙地移开。
徐氏松一口气地移开话题,笑容满面道:“可不是吗,清沅她今早还跟我说,夫君对她温柔体贴,再忙也会陪她一起用膳,嘱咐下人侍奉她尽心周到,吃食都紧着她爱吃的来……哎呦,真是羡煞旁人啊!”
杜清沅顿时脸如烧红的炭一般又红又烫,头重得抬不起来,埋在颈间真似个鹌鹑了。
天爷啊,她瞎诌的胡话怎么被徐氏有模有样地说给易潇听了……她这么编排他,他不会又黑着脸生气吧。
杜清沅想起易潇往常凶恶的表情一阵心悸,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偷偷往他的方向飞快地瞟了一眼——噫,他没在盯着自己。
再瞥一眼,她目光放肆停留了几秒,他侧着脸偏向另一边,看不见表情,下颌、喉结紧绷着,凸出明显的弧度。
杜清沅没瞧出什么异常,安下心来。
无人察觉,原本泰然自若的指挥使大人指尖颤了颤,那一刻竟是连茶盏都险些未拿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