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正月十六.第七回合
    那天夜里,扶疏长公主就来来回回地,在那湖边静心阁和春和宫景明殿之间,折腾。

    乐颠颠地折腾。

    先是送了伞出去,给那人遮雪挡风。

    一会儿回来,又给他沏了壶茶水去,怕他渴。

    再一会儿,又把景明殿的点心,给搜罗了,端出去,怕他饿。

    然后,又端了碳火,拎了手炉去,怕他冷。

    最后,还给在书阁上找了本《谷梁传》拿去,怕他无聊。

    那心思纯浅,脑袋简单的人,每次,也就只能想起一件事,就一样一样地,来回跑着搬运,却又乐在其中,兴奋异常,跑得小脸红扑扑的。

    紫绡要伸手帮她一把,她也不要,说人是她的,谁都不要抢。

    似乎,终于逮着机会献殷勤了,可不得使劲地献啊。

    “姐姐,今日这事真是太妙了,以后你多找点机会,把晏大人叫进宫来议事,然后找些由头,让他动弹不得,就这样,多好,然后我就去雪中送炭……哈哈!”

    最后一趟,扶疏公主在强行取走那本《谷梁传》之时,还不忘朝着夜鸣珂伸了个大拇指,点头赞许。

    再也不说她姐姐把人搁那雪地里的过了。

    琳琅长公主已经被她晃悠得,没了脾气,无奈冲她挥手:

    “赶紧送碳吧,今年的雪,不多了!”

    就将人撵了出去,免得吵得她心烦。

    看着那风一样出门去的娇俏身影,又有些落寂上心头。

    像扶疏这样,其实,挺好的,心里想什么,就去做什么……

    曾经何时,她也是那样的人啊。

    夜鸣珂看着案头那只兔子灯,拢膝撑手,托腮搁脸,不觉陷入些依稀遥远的沉思……

    那一年,也是元宵节。

    她将满十五岁,母亲获罪,带着她和青岚在冷宫里面待着。

    也记不清是什么鸡毛蒜皮的罪了,大约就是在父皇心中,新欢代替了旧爱,母亲失了宠吧。

    那冷宫里面,可真的是冷。

    宫里的人都是些势利眼,见着皇后娘娘凉了,便连取暖的碳火,都克扣了。

    母亲病卧在床,病得不轻,太医院也是爱理不理的,那元宵夜里,母亲吃不下东西,却突然说,想吃个桔子。

    那个时候,青岚还是个不满九岁的小儿,虽说也懂事,但毕竟懵懵懂懂的,也就跟着哭闹,说他也好想吃,什么都想吃,肚子好饿……

    夜鸣珂便溜出冷宫,去了延庆宫。

    那桔子是南边贡品,父皇那里,一定是有的。

    她想去求几个。

    走到延庆宫外头,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莺燕呢喃,肆无忌惮,她就走不进去了。

    咬牙,攥拳,转身,掉头,一路溜出了皇宫。

    她听说,今年南边的桔子丰收,宫中要不完,内侍司放了些到市集上去。

    兴许这元宵夜集上,就有卖的,她想去给母亲买些。

    那皇宫东边的繁华夜集,也是个璀璨灯会。

    那是她长到那么大,看过的,第一场元宵灯节。最美丽,也最惆怅,如坠一个绚烂的梦境。

    在那眼花缭乱中,来不及去赏那些琳琅满目的花灯,只顾着,找遍所有的街巷与摊贩,终于,在一个街角,找到一个卖桔子的老伯。

    她摸出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块青玉,想换几颗桔子。

    那老伯却说,太贵重,他找补不起。

    她就想,母亲教她,日行一善。这冬日寒夜,家人团聚的佳节时分,这须发苍苍的老伯,却在这街角卖桔子,破旧寒衣,双手冻肿,也是生计所迫吧。

    于是,她用一块青玉,换了老伯的一车桔子,然后,让老伯早点回家,跟家人团聚。

    她行这善事,也是在向老天祈祷。也许,老天垂怜,母亲的病,就会快点好起来!

    那一车桔子,她也要不完,就转身赠了那些欢乐游街的路人,就像是天女散花。

    只留了几只又大又红的,用纸包装了,又让那老伯,找了她几个铜板,她想去给青岚买一盏花灯。

    又是走马观花的一通急急转悠,看中了一盏高挂摊架尖儿上的兔子灯。

    那一定是这灯集上最漂亮的花灯了,绒绒雪白的胖身,红宝石般的眼睛,机警竖立的长耳朵,一只惟妙惟肖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蹦跳起来的兔子,一只能够给人带来吉祥和好运的兔子灯。

    站在那摊铺边,摸出铜板,正待问老板,却来一男子,就站在她身后,抬手掠过她头顶,一边伸手取灯,一边递着钱,就把那兔子灯,给抢先买下了!

    她转身,还得仰头去看,那人高长高长的,长得也跟玉一般,白净而光生。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晏西棠。

    一个弱冠左右的俊俏书生,说是儒雅书生打扮,又有些磊落不羁之气,一双桃花眼眸,说不出的精亮。

    他一时也没注意她,一边举起手中兔子灯,满意地端详着,一边就迈着长腿,转身开走。

    她一时也没好意思喊,期期艾艾地,跟着追上去,直直追到那街面转角,灯火阑珊处,才鼓起勇气,说想买他手里的花灯。

    “正巧,我口渴了,想买个桔子吃,可找遍这市集都没找到,你拿个桔子给我换吧。”

    那人先是将她一通细细打量,又注目于她手里的纸包,闻到了桔香。

    这买卖,亦还划算。

    她便从纸包中拿出一个桔子,换了那盏兔子灯。

    漂亮的小兔子接过手,提起来几眼赏玩,那里面的桔红色灯光,却突然,熄了。

    “哎呦,我看看,是灯盏坏了,没关系,你拿去让老板换一盏新的,就好。这个,一般都包换的,你还可以让他给你换个其他色的,什么色的都有,彩色的也行,你可以自己去挑……”

    那人探头察看灯身里面,便熟练地给她支了个招。

    “你去吧,这包桔子,我给你拿着,我就在这里等你。”

    且还熟络得,已经不像是刚刚才见面不到一盏茶功夫的陌生人。

    她回头看了看那灯火璀璨处,有些心动,就还真地,将纸包递与了他。

    彼时,竟觉得,那个人,莫名给她一种信赖与安全感,像个贴心的大哥哥。

    遂颠颠地,跑回那摊贩,让花灯老板,给她换了个五色的灯盏,点得亮彤彤的,像是彩霞流光,想着青岚一定会喜欢。

    也就挑色换灯这一会儿工夫,等她提着兔子灯走回那街角时,就发现,她的那包桔子,已经只剩了一堆桔子皮。

    她又气又急,拿一种惊诧与愤怒之极的眼神,将他盯看。

    那人讪笑:“这不下月要参加春闱吗,我今日温书过了头,忘了吃喝,这会儿实在太渴了,又饿,这桔子太可口,一时没忍住……”

    她看着那纸包中一堆软软的桔子皮,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哎,真是对不住,我重新买了还你,好吗?”

    “没有了,这市集上唯一的一车,都被我买完了。”

    “哦……一车啊?那你不是还有吗?别哭啊!”

    “我只留了这几只,其他的,都送人了……”

    “你……”

    “我买下一车,是想让那老伯,可以早点回家……”

    “……那我买点别的……什么,赔你,行不?”

    “母亲生病了,她就想吃桔子。”

    “那明日!明日我买了还你,啊?”

    “不用了……”

    她眼泪糊了双眼,心头一片狼藉,也不想与他多计较,提着兔子灯,转身就要走。

    “哎,先把泪擦一擦吧……”那人递着手帕子,来堵她。

    “不要了……”她胡乱一挡,视线模糊,晕头转向。

    “小心,看路!”

    那人一声提醒,就一把将她拉过,护在怀里。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急急斜斜地,冲过转角,也是些不看路横着走的。

    他拉得急,几近将她甩到了墙上,然后,他也站不住,囫囵扑在了她身上。

    有那么刹那的兵荒马乱。

    不过,情急之举,倒也没什么多想的。

    人也无恙,但却甩掉了她手中的兔子灯。

    车马过后,再去看那地上兔子灯,马踏车碾过后,已成一摊烂纸。

    “那是给弟弟买的……”她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至。

    “你等着,我重新去买一盏!”

    “不要了,其他的,都没有这盏好看……”

    “那……”

    “算了,什么都不要你赔了,我该回家去了……”

    她终是礼貌地,长身行了一礼,便走出那街角,要走出那一场惆怅的梦境去。

    人在低谷时,喝水都要塞牙缝。想要吃个桔子,买盏花灯,都这么难。

    “哎,小仙女,你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那人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如清泉汩汩,温润而爽朗,亦有些放荡风流,不拘不泥,其实很好听,很受用。

    “……”她却不答。

    “我叫晏西棠,云泽人,二十岁,未娶亲,是来参加今年春闱的……”

    我管你是谁呢。她心头叽歪着,闻言驻足,却依旧未回头。

    “等我今年高中了,我就到你家来……找你,还你兔子灯和桔子,好么?”

    仍是想套她姓名和住处。

    “……”她突然转身过来,将那阑珊灯火中的俊美儿郎,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心道,他若高中,可不得上她家来不是?琼林宴上展英姿,然后,终其一生,入夜氏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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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之彀,为大兴王朝所用。

    却终是未开口,说点什么,应他什么。

    只是,再一次的,欠身抬手,小女子行了个男儿礼,就此别过。

    转身,举步,回她那清冷而忧伤的境地去。

    桔子没了,兔子灯没了,出来一趟,徒劳无功,心头有些空空的,恹恹的。

    然而,等她回到那冷宫中,竟发现,还有更大的空洞,在等着她。

    连母亲……也没了。

    紫绡抱着青岚,坐在门口,在等她。

    见了她,递过一张手书,让她阅后即焚。

    那是母亲的自绝之书,她看后,便是难以自抑的嘶声痛哭,一阵撕心裂肺的潮涌,几欲晕倒过去。

    原来,母亲说想吃桔子,让她出去找,去买,其实,就是要支开她,好行这决绝之事。

    一阵晕眩过后,却抹了那不停地掉落的泪水,牵过青岚,上延庆宫去。

    她得把母亲的苦心积虑,坚持下去。

    母亲说的是,她重病在身,迟早都要去的,走在今夜元宵佳节,却是最好的时机,趁皇后未废,太子未废,父皇心中,尚存有些犹豫。

    所以,母亲要她,到父皇身边去,将他心中那份犹豫,变成永久的愧疚,然后,以己之宠,保护好弟弟。

    母亲的心念,她懂得的,母亲的要求,她也做得到的。

    不就是争宠吗?她会的。

    父皇身边,不缺那些在枕席间婉转承欢的女人,然而,却缺少一个可以放在手心里宠爱,又无染权之忌惮的女儿。

    那么,她就是那个女儿。

    三年时间,从那年元宵,一直到父皇驾崩,她成功地,成了父皇最宠信的子女,也成功地,保住了青岚的太子之位。

    甚至,在父皇临终之际,成功地战胜了一群狼兄虎弟,让青岚顺利即位,而她,则以这大兴朝有史以来,第一个监国长公主的身份,将权柄,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至于晏西棠,其实,那一年,就高中了探花,也到她家来了。

    那琼林宴上,御苑角落里,两人再见之时,那人激动到……眉飞色舞,难以形容。

    然而,怕是八字相冲,不合时宜。

    她已经没有了那种纯粹美好而蠢蠢欲动的少女初心。

    谁让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出现在那天晚上,她的母亲决然而去的那天晚上……

    从那天晚上开始,她接下来的,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似乎……都拿去讨好那个她称之为父亲,掌着一国之权柄的男人了。

    待父皇不在,皇权在手,她仿佛,又直接嫁给了这权柄一般。

    心无旁骛,眼无他人。

    也莫怪她势利。

    生在这皇家,可不得趋炎附势,争权夺利,方能安生吗?

    ……

    “殿下……”

    一番记忆中踟躇,紫绡的声音,将她唤醒。

    眼前的兔子灯,还点着呢,桔红色的灯光,跟案头的金黄贡桔,仿佛在应和。

    “哦……”琳琅长公主依稀回神。

    “扶疏殿下在静心阁里睡着了,可是要唤到屋里来睡?”紫绡又请询。

    “倒是不必,只是可别冷着了……”夜鸣珂不觉绽笑。

    刚才还那么兴奋的人,好不容易逮着这天赐的机会,竟然……睡着了!

    “倒也还好,放了几只火盆进去,暖和着呢。”

    紫绡大概也觉得,要将这睡着的人,挪个窝,挺麻烦的。

    “那就随她吧,莫去吵……”夜鸣珂吩咐了。

    她心道,若是吵醒了,怕也不会回屋睡的。想了想,又问:“晏大人呢?”

    扶疏睡着了,他在干嘛?

    “还站在那暖阁外头呢,借着笼灯的光在看书。”

    紫绡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笑那文臣书呆子的模样。

    “叫常小山拿玺印来吧。”

    夜鸣珂终是发了善心,把那份容相的罢官制,给签印了。

    一字不改,依了那人的主意,崖州改判雷州,全家老少家眷可留京中。

    又提了那只兔子灯,拿着这签印好的制书,还捡了只金黄金黄的桔子,出殿去,准备亲自给那人送手上,然后,让他找地方歇着去。

    她突然有些累,不想剑拔弩张了。

    再说了,真要把他给惹病了,明日整个政事堂都要找她喷口水。

    哪知,出得景明殿,迈出春和宫门,本来一个转拐就至湖边静心阁。

    可她听得,那暖阁处,竟是一阵叽叽喳喳,怯怯嬉笑,像是有许多人。

    紫绡不是说一个人在灯下看书吗?怎的,又来许多人?

    琳琅长公主心头疑惑,便在那转拐处,站定藏身,听了一段墙角。

    然后……然后就把肺气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