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正月十六.第八回合
    那暖阁边上,竟来了一群宫女,将晏西棠团团围了。

    晏西棠像是站累了,就大刺刺地,坐在那暖阁门前的台阶上,那群宫女,亦就蹲的蹲,跪的跪,坐的坐,依旧将他簇拥着,听他说话。

    像是讲了什么笑话。

    一众宫女就捂嘴偷笑,继而撒手嬉笑,然而就东倒西歪,前俯后仰。

    湖边雪地,静谧夜空中,一阵高高低低的少女清音,恍若浅唱低吟。

    亭阁飞角下,挂着的桔色笼灯,照亮那台阶处的一堆人气与暖意。

    “嘘,小点声……莫把扶疏殿下吵醒了。”

    那光亮中心的男子,抬指嘘声,顿时压住了那开心得抑制不住的乍起声浪。

    “哦,我把门关上吧……”一个靠近门边的宫女,急忙起身,要去关门。

    “哎,不能关严了,那碳火之气有毒,会闷着的……”男子又赶紧轻声地,制止了她。

    “大人真是贴心啊……”有人在艳羡。

    “大人冷不冷,用这手炉暖和暖和……”又有人想要献一点点殷勤。

    “不用,谢谢!”那人答得礼貌而客气,并没有因为面对的是一群小宫女,就摆个大人架子。

    “大人渴不渴,我去起沏壶茶来……”

    “不用,谢谢!”

    “大人饿不饿,我去煮一碗面来?……”

    “不用,谢谢!”

    “大人好不容易……到这宫里来,总得让我们做点什么吧……”

    “就是啊,总得让我们做点什么吧……”

    大兴民风,并不古板。那些十五六岁的宫女们,其实也是精挑细选进来的,清一色的机灵和胆儿肥。

    并且,此刻,敢跑到这湖畔来围观的,更是些机灵和胆儿肥的尖尖子。

    那深夜湖畔,亭阁边蹲坐,又不是什么庄肃场合,那平日高高在上的相公大人,也是如此这般的和气,由她们团团地围着,谦谦问答。

    渐渐就越发的大胆,言语也越发跳脱起来。

    “要不……这样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玲珑点?给我吃些就好……”

    那人像是盛情难却,只得找了个合适的殷勤来接受。

    “可是,这……玲珑点,是喂这御苑沁湖中锦鲤的鱼食呀。”那小宫女一脸的难为情,迟迟递不出手中的吃食。

    “你们入宫得迟,可不知,晏相公就喜欢吃这沁湖鱼食吗?”那人伸手接过那鱼食,且还大言不惭。

    这种狼狈难堪事,他也不觉难为情,直白大方地说来,就引得那群宫女又是一阵觉得新鲜的惊诧,又催他:

    “哈哈,这又是何原由,大人快说来听听……”

    “呵,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不提也罢……”

    “大人说来听听嘛……”

    “大人说话,有道理又有趣,说什么,我们都爱听……”

    “就是,就是,请大人快讲……”

    “好吧,好吧,安静点,我讲便是!”

    像是磨不过宫女们的纠缠,那人真还娓娓道来了:

    “我中探花那年,赴这宫中琼林宴,喏,就在这沁湖的对面吧,那花园子里。那宴席规矩太多,我都饿得眼冒金星了,也还等不来开宴,就到处去转悠转悠,想找口吃的……然后呢,我就在湖边的假山处,遇见……一个宫女,便求她给找点吃的,那时,她手里,正好就有一盘这起子吃食,就顺手递给了我。我接过一尝,那味道,酥香脆甜,还真不错,就问她,这点心叫什么名字,她说叫玲珑点,我就想啊,不错,真不错,味道不错,连名字也好听,还有这皇宫里的宫女,也长得真不错,跟个小仙女似的……”

    “呵呵……”一众宫女就跟着,捂嘴偷笑,开心无比。

    听男子潇洒讲他的囧事,带些谦谦风流的心思,还变着法地,夸了她们宫女群体。

    “后来,那琼林宴上,先皇陛下招我到御前,问我,想赏点什么呀,我就说,想再吃一盘玲珑点……”

    “哈哈哈……”宫女们已经预想了接下来的场景,又是一阵压着声音的欢笑。

    “当时,全场的所有人,就跟你们现在这样,全都笑到……肚子痛,嘴抽筋。喝酒的,给呛着了,吃肉的,也差点给噎着。我也没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且我还想说,求陛下把那小仙子似的宫女也赏给我吧。抬头一撇,却见着,她正站在陛下身边,又还端了一盘玲珑点,正往湖里抛洒呢,那时,我才知道,那东西,是喂鱼的……”

    晏相公说罢,亦跟着自嘲地笑,不禁抬手捂额。

    “那个宫女,也太损人了吧……”就有小宫女替他打抱不平。

    “就是,太损人了!”

    昔日琼林宴上那个没心没肺的宫女,让她们无限倾慕的男子,当众出糗,大家都有些义愤填膺。

    “也不怪她。没有这鱼食,先皇还记不住我呢,后来,先皇要用我时,就说,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就是喜欢吃鱼食那个,这事情,叫他去办!……当然,每次办妥了事情,先皇也少不了要赏我一份这鱼食吃,见我吃得开心,他也赏得开心,自然就记住我了,后头,就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给我去办……所以啊,我还得谢谢那宫女,没她这盘鱼食,我哪有这么快,就做了政事堂的相公,能够为国为民啊……”

    “哈哈哈……”

    宫女们又被他那惟妙惟肖的描述,给逗乐了,少息,又不觉开始唏嘘叹息:

    “大人真是好心性……”

    “这叫……以……那句话怎么说的,以什么,报什么?”

    “以……德,以德……报……”

    “以德报怨!”

    “对,就是以德报怨,大人这是不拘小节,以德报怨!”

    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给拼凑出一个最高赞赏。

    “那……大人后来有向先皇陛下,求了那个宫女吗?”

    终于,有一个傻傻的小宫女,问出了这个让她好奇的问题。在那一堆杂言中,去伪存精,纠结住要害。

    “还求什么呢,那么坏心的人,求她作啥?”

    “我若是相公大人,也不会再去求的!”

    “就算是长得像仙女又怎样?人品不好,就不配相公大人!”

    不等晏西棠回答,一众仗义的宫女们,又自行表达着自己的理解,替他作答了。

    “到底,有没有求啊?”那小宫女却依旧执着。

    就像总有一小撮傻傻的心灵,会抛开世俗尘光,执着于才子佳人的爱恋。执着于情之所起,一往情深,不问缘由。

    众人瞬间安静,齐齐噤声,呃……其实,都想听男子的回答。

    “没有……”晏西棠摇头。

    “为什么?”小宫女追问。

    “不为什么……”男子突然抬手捂额,瞬间沉寂。

    那就是心有万重山,不与外人道。

    “……”

    少倾尴尬的沉默,宫女们也是见机,急忙转着眼珠子,寻着新的话题来绕。

    “相公大人,看的什么书?”看见他膝怀中的书,便问书。

    “《春秋.谷梁传》”

    “大人可真是学识渊博……”

    “你们……想不想读书?”

    “宫中只考女红,不考识字读书……”

    “以后,终是要出宫的嘛……”

    “以后出宫,又不去做官,读书做什么呢?”

    “也不是非得要做官才读书呀,女子读书,可知世情,可明事理,可长见识,以后出宫嫁人,更能受夫君尊重……再说了,我朝以后,不见得女子不能做官啊,你们那位琳琅长公主殿下,不也是女儿身,在理朝政吗?”

    “……”

    清隽和蔼的男子,语重心长一席话,说得宫女们眼神晶亮,若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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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

    “总之,女儿家,多读些书,总是好的,至少,少闹些笑话……就说之前赠我鱼食那个宫女吧,她就曾将我手中这本《谷梁传》,叫做《母羊传》……”

    “哈哈,母羊传,这又是何道理?”

    “春秋一书,有三家注释,名曰三传,一曰左传,一曰公羊,一曰谷梁。那日,我考她,这三家春秋,分别为哪三传?她呀,可能是只记得左传与公羊这两家,那谷梁呢,有些似是而非,记不清了,便想了个听来相近的,母羊传,来凑数。我问她何故,她说,既有公羊传,那岂不应有母羊传?却不知,这左氏,公羊,与谷梁,皆是人之姓氏……”

    男子只要一讲起那些往事,不管是他的糗,还是别人的糗,皆是眉梢温柔,笑意盈盈。

    “哈哈哈……”宫女们亦就不觉,跟着绽笑。

    “大人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求她了的吗?”还是先前那个傻傻的小宫女,又冷不防戳了一句。

    “……”问得晏西棠霎时无语。

    “……”一众宫女也霎时无语。

    还是有些机灵点的,知道又问到尬点儿上去了,急忙打着哈哈,岔开话题去:

    “大人,其实,我们也想识字读书的……”

    “对,对,我们想学的!”

    “相公大人叫我们读书,是为我们好……”

    “对,多读书,以后嫁人,才不会被夫君欺负……”

    “说不定,还可以做女官呢……”

    “也莫把谷梁叫母羊,叫人笑话……”

    “大人,要不,在宫中开女学吧……”

    “对呀,大人,开女学吧。”

    叽叽喳喳一群小宫女,十五六七岁的年纪,带着无比初纯的美好,充满着对未来的希冀。

    晏西棠便笑着,循循地,将那宰旨的方向引了:

    “这事情呀,毕竟是内宫之事,我说还不管用,得求你们琳琅长公主……”

    “相公大人说话才管用呢,要不,大人给咱殿下说说吧……”

    “那你们等着,我这就给你们问问……”

    男子竟也突然爽快,跟着就站起身来,看向边上那宫墙转角处。

    “……”众宫女顿觉惊诧,赶紧寻着他的视线,齐齐转头。

    有些十分机灵的,便迅速地从地上爬来,转身低头,敛色垂头,等着迎接那宫墙处来人了。

    春和宫出来,弯弯的青瓦白墙边上,没看见人影,倒是有一簇隐隐的,桔色笼灯光亮。

    便听得那如玉般的男子,站直了在阶上,提了嗓子,一声清音朗声,朝着那宫墙转角处的幽幽光亮,一句郎当说话:

    “琳琅长公主殿下,你的宫女们想识字读书呢,开不开女学?等你一句话!”

    在那转角后面,一动不动地,听了半天墙壁的女郎,此时才恍然。

    她只道自己藏身得好,却忘了这手里兔子灯的光亮,是可以穿透暗夜,让那坐在暖阁阶上的机警之人察觉的。

    怕是早就被他看见了。

    也就是说,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这里了。

    也就是说,她所听到的所有,都是他故意说的!说给她听的!

    故意说那鱼食之事,然后,借着一众宫女的口无遮拦,变着法的骂她!

    故意说那母羊传之事,然后,借着一众宫女的口无遮拦,变着法的笑她!

    然后,故意说那劝学之事,让她骑虎难下。日后传出去,便是他做了好人,被她留在宫里刁难时,还不忘给宫女们谋个好处,劝着她兴了宫中女学!

    这个奸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琳琅长公主一手提着那只桔色兔子灯,一只握着那只金黄的贡桔,慢慢地,慢慢地,转出了宫墙拐角。

    裙摆摇摇,勾唇浅笑,仪态万千。

    她今夜若是不把这口气给出回来,简直枉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