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墙转角处,秦琅站得笔直,怒气冲天,却也忍着,不说话。
晏西棠没了影,常小山也勾头猫腰地,退着退着,就闪了人。
春日湖旁,暖阳偏西,梨花初绽,本来是一派温柔如水的风光,却突来一种无言的尴尬。
夜鸣珂侧身,顺势往旁边梨树上倚靠了,梨树干并不粗壮,就也只能虚虚地靠着。歪斜偎身的女郎,懒撒垂头,如一棵攀树借力的藤萝。
秦琅终是上前几步,踩过地上些许梨花落瓣,停在她面前,将晏西棠给她插在头侧发鬓上的那枝梨花,盯看了许久。
四下里,仿佛有些风过枝头,蜂虫嘤嗡,却又仿佛静得吓人。
夜鸣珂就那么偏着头,似笑非笑,浅浅勾唇,闪亮水眸,虚虚地看着湖上光景。
看起来就是个随性的女郎,跟人在这湖旁梨花下荒唐亲昵时,被抓了个现行,有些不好意思的羞怯,却又一副不知错,不在乎的欠模样。
殊不知,她都快要哭了,她不敢看秦琅,怕绷不住,也不敢说话,怕演不好。
她其实胆小,也不是那种水性之人,却偏要扮成一朵大胆杨花,真的好难。
亦觉得,要这样去伤害一个心纯意直的好儿郎,践踏他的心意,有些残忍。
幸好,还是秦琅先说话了:
“我本以为,上午在垂拱殿旁边,公主便算是允了我!”
男子的声音,沉而亮,稳而扬,已然是那种能够号召边关将士的铁血与中气。
此时,又带着些不相信眼中所见的恼怒与质问。
“秦将军……误会了。”女郎便终于知道该如何接话了,转过头来,缓缓站直,面含微笑,温柔和缓地说话,如那眼边上的缱绻梨花:
“上午仓促,未来得及与将军细说。本也就想趁这会儿,将军进宫来,就把这事情解释清楚。我其实,从未想过,要嫁于将军。如将军刚才所见,我……”
女郎的话,客气而委婉,生份又直接,一口气说来,突然有些气紧,便顿了顿,像是卡住了。
秦琅接了话茬,沉沉问到:
“是因为晏大人吗?”
“也不是……吧。”夜鸣珂抬眸,看着那人凝眉的肃然神情,再垂眸,瞥见那锦袍窄袖下捏紧的双拳。她突然还是发了一点点善心,没有把晏西棠彻底拉下水:
“也不全是因为他,我就是……有些随性由心,也还没有想过,要嫁于谁”
女郎一边说,一边低头颔首,斜眸去东张西望,绞了绞双手,腰肢轻晃,裙摆摇摇,就是一副很随性由心的模样,连与他说话,都心不在蔫的,没点真诚。
反倒跟上午在垂拱殿那甬道里,懒靠在宫墙上,不拒不迎地,任他来抱,不置可否地,任他来戏,有些呼应了。
要让这个心直拳头硬的人死心,拉个情郎站在身边,还不是最稳妥的,当年先帝给她钦定驸马,他还要跳上去找人比试呢。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他看低她,觉得她不值得吧。
“……”那秦琅的眼中,果然一阵暗淡,一时无话。
夜鸣珂便凝了凝心神,站直腰杆,提了那摄政监国的气度出来,笑着说到:
“不过,将军可放心,老侯爷之请尚,自然是要允的,我已与政事堂商议,拟嫁扶疏长公主于将军,扶疏长公主年方十七,青春美好,纯洁心善,堪为将军良配。”
言下之意,给你挑了个更好的。
说罢,见着那人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便要想撒开腿,走开些。
转身之际,秦琅突然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像是克制住将她往怀中带的冲动,堪堪追问:
“公主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男儿声色铿锵,依旧是那般决然与情执。
他终是那般热心直肠,且也宁愿相信,她说的,是连篇鬼话。
“秦将军说笑了……”
夜鸣珂拧了拧手腕,抽不动,遂就着那被擒的身姿,悠悠懒懒地说来:
“我能有何为难之处?先帝令我摄政监国,如今这江山权柄都握在我手里,我能有何为难之处?……若真是要问个原由,一来,我本与你,无甚真情实意;二来,我在这朝堂上,看过一些高处风光,便觉得做这侯门夫人,也不过是唾手荣华;还有,若还要夫唱妻随,去那西北之地度过余生,我亦觉得苦寒了些……”
打起官腔,说得冷凉,说得自己的心都在颤。
一来,我不爱你,二来,我看不上这桩姻亲,三则,还嫌弃那西北又穷又荒。
这就有些伤人了。
握她的手劲,随着她的娓娓话音,渐渐松了些,渐渐松至无力。
夜鸣珂便乘机挣脱了,拂袖,拔腿,走人。
犹如抽刀捅了人心窝子,再拔刀,回鞘,走人一般。
断不能回头,去看那血溅三尺之残忍。
可许是疯了,明之不可,偏要为之。行出丈远,竟然回头转身,向着那浑身僵硬,一脸痴色的人,行了个仪态万千的拱手正礼,清朗祝愿:
“恭喜秦将军,喜得良缘!祝愿将军与扶疏妹妹夫妻恩爱,早生贵子,伉俪白头,此生……无怨!”
便是完美谢幕。
这才转身,绕过转角,往那景明宫中去。
扔了秦琅在梨花树下,独自消化情伤。
她其实也是心纯,想着,这也是为秦琅好吧。
上午,晏西棠的一番分析,让她想得通透彻底:即便秦琅要铁了心等她,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即便是她卸了印,不当干这劳什子摄政监国差事了,也不方便再嫁与军侯世子。握过权柄,便有余温,嫁与谁家,谁家便是将来皇帝的心头刺。
所以,如果是为秦琅好,就莫再去耽误他!
她此番做的,是好的事,对的事。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夜鸣珂一边走,一边自我安慰。
也许,秦家儿郎想娶的,就只是一位平添军侯世家荣耀的皇家公主吧,如今给了他更青春年少的扶疏长公主,是不是更好的对待?
也许,秦家三郎是存有些非她莫属的心思,可是,没有谁,是离了谁不能活的。他今日难过,明日难过,没准,过几日娶了活泼可爱的扶疏,也就忘了她吧。
扶疏比她好,比她年轻,比她纯善,比她更能讨男子欢喜,也更能讨世家长辈的喜欢。
所以,秦琅离了她,依旧能够活得风光无限好,活得此生无怨无悔。
所以,没关系的,就这样吧。这样挺好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的她,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难受得,快要窒息。
这种故意伤人的感觉,还真的是太糟糕。
拒绝递到面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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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送至手边的爱,这种强制孤单的感觉,也真的是不怎么好。
即便,中午还哭过一场,有了诸多的心绪准备。
还是有种猝不及防。
就在这种堵闷的难受中,飘浮着脚步,抬脚进春和宫,过庭,上阶,终于行至那景明殿屋廊下,便抬手撑了廊柱,歇口气。
吐了一口气,似乎能够缓解一丝心中堵闷,便还想再吐一口,索性,一口接一口地,吐着心中闷气。
又坐在那檐下廊靠上,一口一口地吐闷气。
待那心头闷气吐得差不多了,抬头,才看见,纪无攸急匆匆地进来了。
“好妹妹,真是罪过,来迟了,来迟了……”
那厮一边小跑上阶来,一边连声道歉。其实也抬出了那表亲关系来,求饶。
“说好的酉时之前来,又是什么事情耽误了?绕道路过落薇宫吗?”
她本就有气,这会儿,更是恼他爽约。恼他重色轻友。
“不是,这次,还真不是落薇宫……”
纪无攸赶紧摆手,摇头。他生怕惹恼了这位祖宗,倒时候不把小太妃给他弄出宫了。
“那是什么?”夜鸣珂斜眸,要听他说道。
“我本是如约,早早就准备过来的,哪知刚走出太医院,就遇到晏大人,说政事堂里,有位老大人今日突然头晕得很,想让我去看看,你知道,这什么救急救命啊,疑难杂症啊,整个太医院,也就我才最在行。……你有所不知,那上了年纪的老大人,若是突然头晕,就得引起警觉,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加之又是人家首辅宰执大人亲自来找,亲自开口请的我,我也不好推辞,就只有委屈公主等一下,想着也耽误不了多久,这不,也没耽误多久吧?两盏茶?一柱香?你也没说是什么着急的事情……哎,你如果早说是什么急事,我就是插翅膀,也要飞过来的,就算天王老子喊我,我也不会去……”
纪无攸看着女郎的面色变幻,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说辞,极力想要补救一番。
夜鸣珂听到晏西棠出场,便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色一沉,起身绕过他,就要往阶下去。
“哎,你……哪里去?”纪无攸不明就里,转身追着问。
“政事堂那位老大人……如何?”夜鸣珂突然停住,侧身回眸,关切了一下那位阻挠了纪无攸行程的老大人。
“嗨,无恙!就是普通伤寒引起的头晕,不是那中风之症!”纪无攸一脸轻松,敢情又救死扶伤了一回一般。
夜鸣珂便点点头,继续下阶去。
“公主叫我来,究竟是何事?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我给把把脉?”纪无攸看得蒙了,终于想起来的目的,直着脖子,追问。
“不用!”琳琅长公主扔下两个字,就出宫找人去了。
她不用诊脉,也没有哪里不舒服。
等她找到晏西棠,她就舒服了!
好个晏西棠,又是暗地里使诈!
明知她找纪无攸扮情郎,他却故意把人支开,然后,他自己掐着时间点的,跑来……上阵。
这是什么意思?
就为了看她笑话?还要一边占着她的便宜,一边看她的笑话?
亏她还顾虑着,说话留三分余地,生怕秦琅找他麻烦。
早知道,就该让秦琅,把他打一顿!
打得他满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