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白榆树枯
    木白俞成为圣尊后,沈青屏和他出去历练了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圣尊出世之日,必是天下大乱之时。尽管不一定非要如此,木白俞却把这些规矩守得严谨。

    当今天下太平,无事发生,木白俞便没有用武之地。

    一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事。还是和以往一样,仿佛接下来还会有无数次这样的历练。

    走到一个犄角旮旯,木白俞听到一阵轻微的哭声,软软的,像是猫叫。

    “去看看。”木白俞抬脚往声音源处拐,沈青屏跟在身后。

    那是一个被襁褓包裹住的女娃娃,被人遗弃在一堆杂物后面,小脸煞白,哭得已经要没力气了。

    “这是怎么了?”木白俞心疼地把小女孩抱起来,不顾襁褓上的污渍染脏白袍。

    “被父母抛弃了吧。”沈青屏看着小女娃和木白俞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若有所思。

    “这得是什么样的父母,才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木白俞边说边抱着女娃娃往外走,要去给这孩子找吃的。

    “说不定是父母实在养不活孩子,想让她被人捡到,有个更好的归宿呢?”沈青屏道。

    他说这话完全是为了安慰木白俞。如果真想自己孩子被贵人捡去,谁家会把孩子扔在那个没什么人去的地方?分明是诚心要她死。

    木白俞点头:“倒也确实有可能。”

    不管他信不信,他只想这么看。

    “你觉不觉着这孩子和你长得有点像?”木白俞端详着孩子的脸,突然开口。

    “我觉得和你相像。”沈青屏道。

    “你在说些什么?”木白俞睨他,“你仔细看看,这眼睛,不是和你一模一样?”

    “我倒是觉得这唇形生得好,”沈青屏食指轻轻点了点孩子的唇:“和你别无二致。”

    “旁边是医馆,”木白俞眼神往旁看,“君离去看看眼睛吧。不要讳疾忌医,拖得严重了。”

    “圣尊是该去看看眼睛了。不然以后苍生有难,圣尊看不见,可怎么办?就要叫苍生哭瞎眼睛了。”沈青屏玩笑着说。话一开口,他便后悔。

    气氛凝滞了一会儿,直到两人带着女娃娃走到了一家客栈。

    客栈掌柜的刚生了孩子不久的娘子刚好在这里,木白俞央她给小女娃喂了奶,又向她询问了,小孩儿该怎么养,显然是打算养了这个女娃娃。

    沈青屏道:“看你这么上心。刚好你又没有道侣,不如把这小娃娃收为义女,也是有人给你养老送终,继承你的衣钵了。”

    木白俞想了想:“你说的不错。那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了。”

    “可惜万寿仙尊孤苦伶仃,怕是没人给你养老了。”木白俞又道。

    “我们两个谁跟谁,”沈青屏笑,“你的女儿,不就相当于是我的女儿?让她干脆连我们两个一起养了就是。”

    可怜的女娃娃,还不知道事呢,就背负上了给两个成年人养老的重任。

    两人此次出门都穿的平常衣服,也易了容。掌柜的娘子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听得直笑:“哎呦,二位仙君感情真好。将来一定能够长长久久的。”

    木白俞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我们两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当然会的。”

    沈青屏也跟着点头。

    就这么,两人空着手出去一趟,回来带了个小女娃。

    后来就是沈青屏跑来洛隐门找木白俞,木白俞再没去过雾禅峰。

    再后来,沈青屏也收了徒,木白俞的徒弟已经有了好几个。两人的关系还是如,以前一般好,但走动得毕竟没那么频繁了。

    这段时间内,修真界也有过一次动荡,沈青屏正在闭关,第一次没和木白俞一起出去。只是后来听说,那次的事情有些棘手,木白俞捐了部分修为精气,才解决了此事。

    事后沈青屏出关,听说了这件事。立刻跑去洛隐门看木白俞。

    木白俞浴着阳光坐在院中,不像白榆,倒像是白玉。

    他循声朝着沈青屏望来,一眼望近了沈青屏眼里。

    沈青屏在心中暗叹:这样的人物,怪不得能做圣尊啊。

    “你可好些了?我听说你损伤了不少。”沈青屏轻声问。

    “哪有什么大碍。你看我现在,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吗?你说话声气儿也大些。你这样子,好像生怕把我吹碎了。”木白俞对着他笑。

    木离来给木白俞送药。木白俞摆手:“端下去吧,我今日不想喝。左右我身体我自己心里知道,也没什么事。”

    木离才不管他说什么:“爹。长老的话总没错的,您还是喝了为好。自己的身体要紧。”

    沈青屏从木离手里接过药碗:“这么久不见,阿离都长这么大了。你先去吧,我来服侍你爹喝药。”

    木离知道他们两个人关系好,听了沈青屏道话,转身去照管她那些不省心的师弟师妹们了。

    圣尊当得久了,木白俞的性子也改了不少,比以往更添几分沉稳。眼下许是太久不见,对着沈青屏,竟然又流露出些许少年气。

    “屏屏,我不想喝,苦。”木白俞眼角弯着笑意,看沈青屏。

    沈青屏舀起一勺棕黑色的药汤,白玉勺喂到木白俞嘴边:“乖乖的,把药喝了。沈哥哥给你下山买糖吃。”

    这是年少时他们之间常发生的对话。

    少时的木白俞玩性最大。寒冬腊月,他敢披着一件单衣就跑出去玩雪。因而常常生点什么小病小痛,他又怕苦,每次喝药时必要撒娇,沈青屏只好哄他。

    长大之后,木白俞就极少生病。就算是生病了要喝药,也是一捏鼻子一气儿灌下去,颇有破釜沉舟的气概。

    像今日的情景,着实是难得了。

    当时的沈青屏没有深想,为何会突然这样。

    或者说他可能有一点预感,却不敢深想。

    之后过了几十年,接到木离传信时,沈青屏正在雾禅峰打坐修炼。

    信上只有潦草的两个字:“速来”,逐渐寄信之人是有多么焦急。

    沈青屏心觉不妥,将澈冽关好在房间里,出了门。

    他到洛隐门主峰时,木白俞还是同往常一样,半躺在木椅上。

    只是他的面色再也不如曾经红润,而是一片惨白。

    木离蹲在木白俞旁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木白俞看见他,又对着他弯了堆满皱纹的眼:“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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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青屏点头:“我来了。”

    “你来的挺好。”

    “我该早点来的。”

    ……

    沈青屏面带感慨之色,没看温飞雪:“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选择公开君离的死讯,自己当圣尊吗?”

    那时候的沈青屏名声极好,实力也是当时的顶尖。如果木白俞死了,天下人又想推举出一个圣尊,那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沈青屏的记忆停留在那个黄昏。

    “喀喀,屏屏啊……我……怕是不行了……”

    “你是圣尊,是天底下修为最深厚之人。你……不会死。”

    “我再如此,也只是个人。是人……就总是要死的。

    “你之前说得对,此时的我确实是想要飞升去了,好歹在天上还能等你,还能有个念想。

    “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还缺了那份机缘。想飞升,也飞升不了。”

    木白俞喉结艰难地滚动,咽下一口唾沫:“待我身后……你就接过我的担子吧。若是不愿……就瞒下我的死讯。阿离会对外宣称……我闭了关。除了你和阿离……没有任何人……再能知道这个消息了。”

    “好。”

    “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在你闭关期间……我有了个听曲子写曲子的爱好?”

    “没有。我不知道。”沈青屏握着木白俞的手。

    “我新近……写了首曲子,唱给你听吧。”

    “好。”

    “十年圣……”枯朽的容颜俯瞰世间,眉心是死亡也抹不去的皱痕。

    “……百年忧……”平和的外表下,人间战火纷飞,钩心斗角,阴算阳谋。

    “……千秋怨……”情谊近在咫尺,可他却永远触摸不到。

    “……万古愁。”泛黄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少年再难寻觅,而他行将就木。

    年少时的玩笑,他一直只是当个玩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成为什么圣尊。他只想和沈青屏一起,游览天下美景,历遍人间百态。

    奈何天意弄人,终究为圣。

    木白俞没了声息。

    木离在一旁几乎要哭死过去。

    沈青屏蹲在地上,蹲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脚再无知觉。

    “本尊不想和你师尊一样,活了一世,到头来,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可是你这样,我师尊若是泉下有知,会很难过的吧。”温飞雪道。

    “泉下有知?哈哈,泉下有知?”沈青屏把这四个字在嘴里重复念了两遍,忽地大笑,“哪有什么阴曹地府,阎王修罗。都是世人诌出来骗人的谎话!你当这么些年,本尊没去寻找过君离转世的魂魄吗?找不到啊。”

    沈青屏以手捂脸:“身死之时,便是魂消之日。”

    他找过很久很久。

    他和木白俞相处了许多许多年,对对方的魂魄都了解的足够透彻。

    他没有找到。

    沈青屏抓过很多人做实验。先是在人的魂魄上烙下印记,然后将人杀死,再催动印记去寻找魂魄。

    无一例外,印记都失去了感应。

    魂魄已随肉.体消散。

    木白俞他,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