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介眼下有些尴尬。
他此刻正站在袇房的院子中,面前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人,热络地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你这小娃娃,怎么天天都穿这一身,年轻的小娃娃,就该打扮得花团锦簇一点,你看我那孙儿就会打扮……”
沈介窘得连耳根都有些发红,想要把手抽回来,却又不敢硬拽。
拯救沈介的是一旁的范贲,他是这么打断自家夫人的——
“人家娃娃眼下还未除服,自然得穿素服。穿什么花衣裳!”
“就是要穿素服,也不用如此素净!你看看,这就一身白,一点修饰都没有!哪里好看了!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彭夫人老大不客气地刮了范贲一眼,范贲便训练有素地缩着脖子,朝一边躲了躲。
彭夫人才懒得管他,转头吩咐自己的婢子,“去库房里把那件浅青色银线云纹的锦缎取来,叫人给涧松做上一套。”
沈介忙出声阻拦,“夫人,我的衣裳已经够了,当真不用再做了。”
“你这娃娃,也别跟我客气,我看你呀,就跟看我自己的亲孙子是一样的,”彭夫人眉眼弯弯地看着沈介,“你也没个长辈在身边照料,以后呐,有什么缺了、短了的,尽管来找我。”
她一面说,一面又伸手给沈介理理衣襟袖口,一派含饴弄孙的融融情状。
沈介眼眶有些发热,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是讷讷点头。
彭夫人又一扯沈介的袖子,“这袖子是不是短了些……”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从沈介袖间滑落下来,摔在地上。
等沈介意识到是什么东西掉了出来的时候,那块藏着孟霁身姿的木牍已经被彭夫人拾在手中了。
“呀,这是谁画的?”
沈介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是……是我之前随手画的。”
彭夫人端详着这块四边几乎包浆的木牍,“这画的是哪里的山水?倒与咱们这里迥异。”
“是朱提,”沈介硬着头皮解释,“介曾随家父在朱提住过几年。”
“这树梢上,是藏了个人?”彭夫人眯着眼睛使劲儿看了半晌。
“……是。”
最隐秘的情绪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他人面前,那一瞬间,沈介自觉狼狈至极,却又不得不强作坦然。
“……那人是介在南中时的好友。”他听见自己如此说。
彭夫人笑起来,“你呀,怎么把人塞到树上去了,我人老眼花,险些认成猢狲呢!”
“我瞧瞧,”范贲拿过来看了两眼,帮自己夫人说话,“不怪你眼花,哪有画人,把脸都遮了的,这叫人如何看得出来!”
沈介垂下眸,唇线紧抿,没有给出解释。
彭夫人一见沈介这表情,忽后知后觉地猜度到了什么,当即劈手从范贲手里将木牍抢回来,塞回了沈介的手上。
末了她还不忘斥了自家丈夫一句,“又不是画给你看的,瞎批评什么!”
范贲好心当了驴肝肺,气得挪开一步,用行动表示同这不知好歹的妇人划清界限。
正这时,先头出去的那婢子回来了,手上却是空空,“夫人,库房里,没瞧见夫人说的那种锦缎呢。”
眼见着奇迹介介没得玩儿,彭夫人不高兴了,“我前些日子还见了,如何会没有,定是你找东西不仔细。”
“奴婢仔细找过了,当真没有。”婢子快要哭出来了。
“说不定是你记错了。”范贲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如何会记错?行了,我自己去找!”彭夫人又瞪了自家丈夫一眼,扶着婢子径自去了。
彭夫人这一去,就不得了了。
她竟发现自己好多名贵好看的锦缎都不知所踪了!
更糟糕的是,随着范贲之后的点验,不光是布帛锦缎少了许多,就连仓库里面的粮食也失踪了不少!
这可就大事不妙了。
就连一向“不食五谷,吸风饮露”[1]的老神仙,闻知此事后,都大发雷霆,痛斥范贲管个家都管不好,将来如何能自立门户。
这事儿跟沈介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他跟老神仙告了假,揣着自己这几个月攒下的月例,往山下而去。
他要找那位半饼之恩的大娘去。
他自认没法子学韩信以千金为报,不过千钱为报还是力所能及的。
那位大娘家的地址,沈介一直记在心上,稍问一问路,便找到了地方。
然而迎接他的,却只是一扇紧闭的屋门。
沈介只好原地等候。
他今日依旧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素服,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
他又不肯放纵自己的仪态,便是没人看着,他也周周正正地站在那里,搭配着他那身出尘清雅的气度,便颇有些仙鹤落于凡尘的既视感了。
于是,当一个担着空水桶的老伯路过的时候,下意识便以为,这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出来玩儿。
沈介一扭头,也正好看到了路过的老伯,忙赶上前来,拱手一礼,“老伯伯,劳烦问一句……”
他指指那扇紧闭的大门,“那家人却不知几时回家?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也没见人回来。”
“那家人?”老伯愣了一下,“你找他们?”
“是。”
老伯的脸色便沉了下来,“郎君何必寻人开心!”说完一甩水桶,扭头就走。
沈介愣了一下,方追过去,“老丈留步,小子并非寻人开心,实在是有事找陈大娘。我记得陈大娘曾跟我说,她要去汶山找她女儿,到秋收前才回来,却不知她眼下是回来了,还是依旧在汶山?”
老伯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沈介,“你认识陈娘子?”
“是,”沈介将之前陈大娘如何分自己一半蒸饼的事情讲了,“小子此番只为报恩而来。”
老伯听完,叹了口气,“陈娘子素来是个热心肠,只可惜这世道,好人又如何,该死了,一样要死。”
沈介呆了一呆,“死了?”
“你还没听说吧?汶山的羌胡反了,那些羌胡可凶悍了,杀了好多人,又抓走了好多妇人。他们一家……哎!都是命。”老伯摇了摇头。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沈介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夏天前吧?有一段时间了。”
老伯没有再看沈介,担着他的空水桶,缓缓地走了。
午后,太阳从云层后现了身,追进度似的,卖力地洒下一片酷热。
土路上的泥巴,很快被晒得干秃秃的,人走过的时候,灰尘便扬了起来。
热气钻入地底,又从土里蒸腾出来,跟头顶上的太阳上下夹击,旨在让每一个胆敢出门的人都不好过。
可沈介似乎感觉不到一点热气,他缓慢地行在路上,心却是冰凉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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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冰凉的。
他的脑中又燃起大火来,是那夜几乎吞噬了朱竺的大火。
他们都帮了他,可立即又都死了。他甚至都来不及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努力地想要去消化这个噩耗,他告诉自己,这是乱世,谁都可能会死。
然而一个如同跗骨之蛆的可怕念头依旧不停地从他的心底深处冒出来——
陈大娘的死是因为自己吗?是自己把厄运带给她的吗?
沈介是想要哭的,然而他张大了嘴,却连一声啜泣也没能发出来。
也许是今日的太阳太晒了吧,将他流在心底的泪都烤干了。
沈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长生观的,这一路走来,他都是浑浑噩噩的。
直到在静室前,一个小道童撞进他的怀里,他的神识才仿佛落了地。
“沈……沈师兄,对不住,是我没看路,”小道童慌里慌张地给他道歉,却又在瞥见他的脸色后,关切地问道,“沈师兄,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呐?不会是中暑了吧?”
“我没事,”沈介缓了缓表情,又温声问道,“常璩,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跑这么急?”
小常璩的注意力便立刻被转移了,“师祖在训人,好吓人的!”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沈师兄可千万别进去。”
“仙师何事发怒?”
“还是为着内贼的事情,师父一直没能查出来内贼是谁,甚至连到底丢了多少财帛也没算明白。师祖就不高兴了。”
沈介看向静室的方向,范长生的怒喝隐隐从里面传来。
沈介有一些迷惑,那个得了道祖真传的老神仙,竟也会如此在乎身外之物吗?
但是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轻轻拍了拍常璩的肩膀,“你去玩儿吧,我进去看看。”
常璩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
范贲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比被夫人痛斥还要委屈。
从小阿父就教他读道经,何曾教过他算经!
而今阿父却怪他不通这些俗务外道!况且自己都快七十的人了,阿父骂起来,还当自己是小孩!真半点面子都不给自己留。
要不是那些道童有眼力见,自己跑了,他今日这老脸就要丢尽了!
然而他刚松下去的心,很快又提了起来——
人都跑光了,却还有谁能来给自己解围?
范贲有些心虚地偷眼去看范长生,他那素来仙风道骨的老父亲正气得胡子眉毛乱飘。
“叫你查个账,越查越乱!多大的家业,你也守不住!我看呐,等我羽化之时,你便跟我一同去吧,省得你到时候败光了家业,再把自己饿死!”
范贲撇了撇嘴,没敢吭声。
“仙师,师兄乃是神仙中人,此等俗务本非他擅长之事,又如何能怪他呢?”沈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范贲大喜,抬头一看,他的阿父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范贲立刻就要站起来,却又在范长生的一瞪之下,乖乖跪了回去。
这父子俩的小动作,沈介似乎都没看见,他垂眸走到范长生面前,一礼之后方道:
“介当年也曾跟着府中主簿学着核算账目,若是仙师能信得过介,不如让介帮手理一理这些事情。”
老神仙是不是当真不食人间烟火,对沈介来讲,其实并不重要。
但如果老神仙在乎这些俗物,那这至少是他报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