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王博士还在期期艾艾，“……涧松呐，你看……你……这个……这个……”
“这个什么？”孟霁从屋里闪身出来，截过话头，“之前是谁说听涧松谈玄，若披云雾而睹青天的？现在翻脸就不认人了？”
王博士的脸就涨红了，“这、这、我、我……”
孟霁把人怼得无话可说，一时又觉得拿一个传话的撒气实在没意思，便又转身回了屋内，“涧松，收拾东西，咱们走。”
“好，”沈介答应一声，却是朝着王博士一拱手，“是介给先生们添麻烦了，我们这就搬走。”
其实对于这样的情况，沈介早有心理准备，是以从头到尾，他的神色都很平静。
王博士见沈介如此态度，他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了，待要再说些什么话来安抚一下沈介，却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说辞，便只好嗫嚅道：“诶！诶！倒也不用着急，收拾好了再搬也不急。”
然而孟霁同沈介根本就不打算多留，幸而他们行李也不多，简单收拾收拾，当天就搬到了外城一间客舍中。
见孟霁神色依旧愤愤，沈介甚至还有心情宽慰她，“没关系的，明彻，我早知道会如此，我不在乎这些的。你也别生气了吧，不值当的。”
“你……没有心情不好？”孟霁仔细地打量着沈介神色。
沈介笑得还是那么温和，“真没有心情不好。我现在只想着，咱们的事情已经有了进展，等着朝廷发兵，咱们就可以回南中了，不用管这里的人怎么看我。”
孟霁见他眉宇间果然没有郁愤之色，这才稍微放宽了心。
到这个时候，其实两人都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孟霁甚至还跟来帮忙搬家的匐勒开玩笑，“搬离皇城后，我们也得省吃俭用，怕是请不起车夫了。”
“嗐，郎君有能耐，赚钱的法子还怕没有吗？”匐勒只是赔笑。
“哦？”孟霁好奇问，“能有什么法子？”
匐勒弓了弓腰，“眼下许多胡人生计艰难，郎君不若将这些胡人集中起来，诱到冀州去卖掉，郎君能富了钱囊，胡人也可有口饭吃，岂不是一件好事？”
“这如何能成？！”孟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何不能成？两位郎君认识那么多达官贵人，搞到相应的过所，带这些胡人渡过关津能是什么难事？”匐勒说完就冲着孟霁笑，一副讨夸奖的表情。
孟霁的神色彻底僵住，“你说笑的吧？”
“正是，如何能把人骗到外地去卖掉？”沈介也是瞠目结舌。
“如何不能？这事儿眼下不少见，我身边好多胡人就是这么被卖掉的，可惜两位郎君没有兵卒部曲，卖不了几个胡人。不过问题也不大，我听说并州那边有人专做这个买卖，两个胡人用一个枷锁锁住，牵着就走了。”
匐勒说得得意，忽意识到两个主家表情不对，方讪讪闭了嘴。
·
搬完了家，沈介怕桓豹找不到自己了，第二天便同孟霁找上了门去。
一则是为留下自己的新住址，二则也是想要打听一下事情的进展。
今天出门又是他们自己赶车。
匐勒没有出现，八成是因为昨日的提议羞愧难当，没脸再出现了。
等到了桓府门口，事情就有些不对劲了。
他们不光没能见到桓豹，甚至连看门的小厮都没见到。
沈介通报姓名后，那小厮只是隔着门，喊话说主君未归家，让他们改日再来。
孟霁有些火大，三步并作两步走回了他们的牛车旁，“这桓豹做事忒不敞亮，若是不想办事，直接拒绝就是！何必搞这一套！”
沈介也跟了过来，沉吟道：“此事桓御史到底办没办，总得要问清楚才行，他若是不肯办，咱们也好另外设法。”
孟霁听说，便看向桓府的高墙，“他不肯开门，我可以翻墙进去找他。”
她说着竟有些跃跃欲试地要朝墙下走去。
“明彻！”沈介骇得忙去拦她，“不当如此，此事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孟霁收回目光，表情里似乎还有点遗憾。
沈介忙道：“过两日就是三月三，金谷园中将有修禊事，届时城中有名望的士人都会去，桓豹当也会去。咱们去那里找他就行。”
于是，他们俩便又安安稳稳地等了两天，及至三月三这日的清晨，方架着牛车出城往邙山而去。
三月三的集会是一早就定下的，沈介自然是有请帖的。
他俩在门口把牛车丢给主家的仆役，便相携走了进去。
他们先去了溪水边，那里人挺多的，男男女女们都穿着华丽的蜀锦，叫春日的阳光一照，便闪出灿灿的光晕来。
一眼望去，简直就是时和年丰的盛世景象。
孟霁同沈介从人群中穿过来，穿过去，光看见这边有丝竹管弦之盛，那边有舞艳歌新之享，时不时的脑袋顶上还有几只仙鹤在那里盘旋飞舞，就是没看见那位殿中御史。
“你看到他了吗？”孟霁问道。
“没有，如果他没在外面……”沈介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上游那处碧瓦朱甍的水榭，“可能在那上面。”
那处水榭的入口隐在翠竹松林之中，沈介去过不止一次，轻车熟路地就领着孟霁到了水榭廊下。
……然后被拦在了外面。
廊下的入口站着一个仆役，显然是认识沈介的，见到沈介过来，一躬身，赔笑道：“沈郎君恕罪，我们主君在上面议事，不许别人打扰。”
孟霁狐疑道：“议事？他们不是在谈玄吗？”
“诶，是。”
“那算什么正事？”孟霁那双英气的眉毛蹙了起来。
那仆役一窒，找补道：“主君的事，自然都是正事。”
沈介道：“我们只是想找桓豹桓御史，不知他是否在里面？”
“这里面有什么贵人，小的也不知道呀。”那仆役为难道。
“介实在是有要事，劳烦通传一声。”沈介好声好气地同那仆役商量。
“那劳烦郎君稍待，小的去通报一声。”仆役言罢，便转身往水榭走去。
刚转过廊角，迎面就遇到了一个士人，那仆役忙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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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行礼。
那人头戴进贤冠，穿着一件暗纹宽袖的直裾，正是高门士族的打扮，远远地朝沈介这边瞧一眼，“何事喧哗？”
“是沈介沈郎君想要上楼去，叫小的上去通传。”
那人眯着眼睛，又看了眼沈介，眼底露出一丝轻蔑来，“你去跟他说，谈玄乃清贵士人之事，非阉人之事。让他回去吧。”
“是。”那仆役答应一声，偷眼朝身后看了看。
他们相隔本就不远，那士人也没有压低声音，是以沈介他们将这句话听得是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沈介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所有人一起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同那个他熟悉的世界隔离开来。
在网的那一边，那些一度对他和颜悦色，对他青睐有加的人，忽然变了一副面孔。
那是不加掩饰的鄙夷，是漫不经心的唾弃。
沈介只觉如芒在背，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示众一般，他恨不能立刻就离开这个长廊，离开这个金谷园，找个没人知道他的地方躲起来。
他白着一张脸，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明彻，既然人家不让进，咱们不如在园外等候，桓御史总是要出……”
然而沈介肯唾面自干，孟霁却如何舍得他受这些委屈？
沈介话还没有说完，眼前黑影一闪，待他定睛一看，孟霁已经掠过他，快步往水榭里面闯去。
那架势，简直就是进去砸场子的！
沈介吓了一大跳，忙追过去，“明彻，你别冲动，明彻！明彻！”
眼见着孟霁步子飞快地朝里面奔去，沈介试图拉住她，然而他一个只会提笔的文士，哪里拉得住能跟老虎掰手腕的孟霁。
孟霁冲过廊角的时候，适才那个士人已经转进了屋内。
倒是那仆役还在原地，此时见孟霁气势汹汹地往里闯，骇得忙伸手去拦，“郎君不可如此！”
孟霁对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顺手抓住那人的胳膊，轻轻松松那么一拉一扭，就将人丢进了廊外那些一丛丛的奇花异草里。
沈介急得不得了，“明彻，不值当如此，咱们还是回去另想办法吧！”
孟霁现在在气头上，这样苍白的话语必然是劝不住她的。
然而素来在清辩场上能舌绽莲花，高谈阔论的沈介，此刻却什么劝说的话都想不出来了，他满脑子都是——
明彻进去会说什么？
痛斥他们歧视阉人吗？
告诉他们，在她的眼里，阉人同士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吗？
亦或者，是会指着他们那些士人痛斥，他们没一个比得上他一个阉人吗？
这些话在私底下讲出来的时候，沈介是会觉得暖心的，可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留给他的，便只有情何以堪与无地自容。
眼瞅着孟霁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在了楼梯口，追是追不及了。
沈介脑中彻底一片空白，汗水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明明是阳春三月，他整个人却好像被泡在雪水当中，从头到脚感受到的都只有冰冷的黏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