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饯星霜(一)
    魏家,许家,宋家都是世交,魏侯爷与宋从昭自幼就相识。让魏元瞻去宋府求学,易如反掌。

    这日落着毛雨,竹叶上还有晨露缓缓欲坠,地面是半湿的,到处散着一股清幽的水汽味道。

    知柔把手抵在下巴颏儿下,正望着窗外雨水出神。

    “四姑娘,四姑娘。”一个声音从门口低低飘进。

    知柔转脸去看,星回半幅身子探在门边,朝她招了招手。她稍微一顿,继而起身踱了过去。

    “这个,四姑娘拿着。”掌心被塞进一枚袖炉,热气打镂空盖里钻出来,有点麻指头。

    星回道:“太太叫人拿给您,说是天冷,家学里还未点熏笼,怕您冻着。”

    “二太太?”

    “对呀。”星回扭头在廊下望了望,似乎瞄见杜老先生的衣影,忙与她称辞:“四姑娘,我下晌再来等您。”

    知柔一脸困顿地捧着手炉,心想是二太太发现她在这里时常干自己的事,专程送个物件儿让她醒一醒神?

    二太太好可怕。她颤了下胳膊,吓得想将其丢掉,强自忍住了,挪步往回走。

    不料视野中出现一道雪青色身影——打学堂另一扇门踱进来,他负着手,神情烦躁,其后还跟着两名身量颇高的少年。

    知柔眼光微晃,生了些波澜,马上从他脸庞移开了。

    “花孔雀。”她哼唧一句,回到位子上,也懒得去想他为何出现在这儿。

    兰晔的目光在堂内溜达一圈,碰了碰长淮的肩膀,低声道:“爷叫我俩来是做什么的?你瞅瞅,他们都是独身。”

    长淮乜他一眼,说道:“你还想跑么?爷吃苦,你享乐,什么道理。”

    兰晔脸一红,竖起眉毛:“你才想跑!”便抄起手来,像个门神似的守在魏元瞻身边。

    雨大了,斜刺着落进来,窗案上铺起一层密匝的水珠。

    魏元瞻是不情愿到此,碍着身份礼仪,这才没把脸色摆得太臭。

    他走到最前面与宋祈羽等人相互见礼,看了看,择了个靠后的座位径自坐了。

    他旁边是宋培玉。

    宋培玉后面,是宋知柔。

    像不曾相识一般,他眸光凝在自己的文具上,眉宇淡漠,没往知柔那掠去一眼。

    知柔呢,她打进家塾第一天便明白,先生讲的书是给大哥哥他们听的,她一个字也不懂,便上藏书楼拿了两本有趣的,一个人偷么着看。

    至于魏元瞻——下定决心不搭理的人,于她而言,形同虚设。

    宋培玉仍惦记着被知柔踹的那脚,见先生未至,他把腰间香囊卸下来,在手里掂了掂,随后转背扔在知柔案上。

    “喂,送你的。”

    知柔自书页间抬眼,睃了他一刹,想都没想就把香囊扔回去:“我不要。”

    他给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别啊。”宋培玉放回来,声音热切地说:“你打开看看。”

    他神色还算寻常,是一贯的坏笑,那弯弯的眸子里闪着波光,不知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

    知柔这个年纪正是对一切都十分好奇。

    她搭眼去瞧,那个香囊制得独特,绣花鸟纹,置在桌上,绣样仿佛活了似的,一下一下轻微撑动着。

    “你害怕?”宋培玉激她。

    知柔两只手分别拉扯,把香囊打开了。

    没有一点香气,只见粉状的泥土堆散出来,其间有异物蠕动。

    渐渐地,她瞧清真章。

    “啊——”知柔惊叫一声,慌乱着朝地面跌去。

    宋培玉见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余光所及,不过两条蜈蚣游动在宋知柔的书案上,千后似有千足,稍微显得吓人些。

    知柔见过蜈蚣,亦见过被蜈蚣咬了的人,她心头猛跳,后背略出一点汗意。

    “你就这点胆子啊。”头顶那烦人的声音仍在起伏。

    他们动静闹得大,几乎所有人都朝这里投来目光。

    知柔羞愤至极,白璧般的脸颊染满酡色。

    犹气不过,她努力镇定下来,从地上爬起身,拿一只笔,胡乱戳引着把蜈蚣往宋培玉肩头甩。

    魏元瞻的位子离他二人最近,起初听见宋培玉和宋知柔搭话,他有些纳闷,继而感觉聒噪,最后皱眉忍了一会儿,才要拔座,袖口承来一个从天而降的物什儿。

    垂目一看,竟然是条蜈蚣——他们嬉戏打闹用的角儿。

    魏元瞻哼着笑了两声,睥睨手边黑影,忽一振袖,又给掷回知柔脚下。

    知柔恨得牙痒,却被他一左一右两个母鸡护雏般的随从注目着,不敢造次,只好躲到老远骂宋培玉,叫他把蜈蚣抓走。

    好容易得来捉弄她的机会,宋培玉哪肯罢休?

    可不知为何,他半歪着脑袋笑一阵,突然改了主意,三两步走过去,将蜈蚣引入香囊,转而落回座位上,一双眼好奇地睐向魏元瞻。

    等到下晌散学,雨渐渐停了,地面上左一块右一块囫囵的水渍。

    宋培玉见魏元瞻要走,忙跟上去:“魏世子留步!”

    前面的身影顿足,折过来,不动声色地将他一打量:“什么事?”

    宋培玉先同他揖了一礼,笑道:“世子日后都和我们一处读书了吗?”

    “难说。”魏元瞻吝于多言,手里握着个什么,一半掩在袖袍下,看不分明。

    宋培玉不觉垂着眼瞧了一会儿,冷不丁听他问:“还有话?”

    方才抬头,见他长眉微挑,模样是疏淡有礼的,可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拒绝的架势。

    他不愿和他交谈。

    “……没有了。”宋培玉尴尬地回了一句,暗自腹诽:难道他想错了?魏元瞻与他不是一个阵营。

    余后几日,宋培玉换了不同的招数作弄宋知柔。

    或是拿水溅她,或是给她的吃食里加料,亦或是用弹弓打她。知柔夜里翻看,小腿上磕起一坨坨乌青。

    她不是生受的性子,尤其对宋培玉,早已交恶,也不在乎什么隐忍克制了。他如何待她,她便如何回馈,前几样皆已勾销,除了弹弓。

    家塾晌午会放学生小憩,鸣钟一响,知柔立时跑到廊下,拐入月亮门,化成一颗愈行愈小的黑影。

    “她又做什么去?饭也不吃。”兰晔嘀咕了一声。

    这些天,他陪魏元瞻进出宋府,对宋家这位四姑娘的作风颇有感触。若以一句话形容她,便是:“桀骜不驯,很有些野。”

    魏元瞻睇着那道旋风样的人影,手里一支狼毫搁下来,投到清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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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气显出几分漠然。

    “她吃不吃饭,和你有什么关系?”

    兰晔颧骨一热,干笑两下:“爷的耳朵可真好使……”

    魏元瞻从位上起身,擦了擦手,问:“长淮呢?”

    “去给爷带吃的了。”兰晔看了下天色,“确实有些时候了,怎的还没回。”

    两人说话的当口,长淮拎着食盒从另一边快步行来,进了门,把东西放稳,俯身在魏元瞻耳旁说道:“盛公子想见您。”

    魏元瞻微愣,稍作思忖,眸中的喜悦压抑不住:“在哪?”

    宋家家塾建在府邸的东南角,外头是条空巷,往前走出去了,才是真正繁华的京城。

    冬日里萧风瑟瑟,魏元瞻立在墙根下,听着竹叶与砾石的声响,转头望向长淮:“你说他在这儿?”

    他难得讪笑了下:“要不说是盛公子呢,别具一格。”

    魏元瞻盯着这堵白墙,扬声试探:“盛星云?”

    那头真有回应,不过等了半晌,好像谁从稍远一点的地方循声跑近,抑着嗓音说:“是我!你来了,我等得嘴都僵了!”

    他急急地喘气,魏元瞻眉峰一抿,是个嫌弃的表情:“你是进不来吗?”

    “宋府!我怎么进去?”盛星云反诘,猜他要说跳墙,忙抢白道,“我是不敢的,你也别出来。”

    他二人是因为侯夫人才沦落到今日这般,魏元瞻心里过意不去,四下里望一眼,吩咐兰晔长淮到门洞底下看着,若有人来便唤他。

    自己踩着梯子爬到墙头,屈腿坐下,一只脚垂下去悠悠地晃:“我这不算出来吧?”

    盛星云望向魏元瞻,揪着狐领把脖子围得愈发严实,咧一咧嘴:“不算。”

    他的衣裳向来鲜艳华丽,襟口和袖端的皮毛在阳光下耀着柔和的光泽,穿他身上,衬得肤色有些黑。

    魏元瞻没忍住一笑:“你跑哪晒去了?”

    “果真黑了?”盛星云眉间皱成川字,“都怪我爹,大冷天非喊我陪他钓鱼,口口声声要磨一磨我的心性……”

    “行了。”魏元瞻笑着切断他的絮叨,“你找我是有事?”

    盛星云点头:“我前日陪我大哥去走铺子,在我家一间当铺看见了你的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什么抛给魏元瞻:“你瞧是不是?”

    只见一枚色若春芽的玉佩飞掷上来,魏元瞻伸手攥住了,摩挲两下,眼角微微一动:“何人当的?”

    “我问了,说是一个乞儿打扮,也不识货,被肖掌柜几个散碎银子就打发了。”

    魏元瞻敛容,记得那天街上……好像是有一群呼喝的小子。

    “物归原主,你怎么谢我?”

    墙底下声音乍起,魏元瞻还没回应,一个迅疾的力道猝然朝他背后一抨。

    他吃痛,拧着眉头回首,视线在周围巡一圈,终于逮到叶罅里一抹鬼鬼祟祟的影子。

    是在发抖么?魏元瞻嗤笑。

    敢搓泥丸打他,却不敢现身,真没用。

    顾不了盛星云,他收好玉佩,利落地从墙头上跳下来,要去抓那个狗胆包天的影子。

    孰料那影子忽然机警,拔脚向一处矮门夺去。

    魏元瞻气势汹涌地命令道:“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