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气温稳定地越来越凉,下午毫无预兆地下起一场雨,住院部绿化做的很好,多种一些常青树,窗外被染成一片浓厚的墨绿色。雨珠敲在窗户上,一阵噼里啪啦沉闷的雨声被风沿着窗缝送进室内。
萧知许一边削苹果一边碎碎念:“病了也不知道早和我说,一个人在医院待着,不孤独寂寞冷啊?”
她咔擦咔擦地啃苹果,腾出一只手来摸晏宁额头:“快好了吧?”
其实不是一个人。
晏宁含糊地点点头,转移话题:“你刚刚干嘛去了?”
萧知许带了束花过来,刚把东西放下,就说有事,火急火燎地走了,几分钟前才喜气洋洋地回来。
“来看病人,流芳百世的编剧,滑雪摔骨折了,”她往外一指,“喏,就在你们这层。试镜前多刷刷存在感,总没坏处。”
晏宁因此和沈濯大吵一架,对这个话题感到十分心虚,目光飘来飘去,定格在萧知许手上被啃了一半的苹果上:“嗯……苹果好吃吗?”
“还不错,谁送来的?”
“……沈濯。”
萧知许不大高兴,她不希望晏宁和沈濯走得太近:“怪不得公司里说他这几天总往医院跑,原来是在你这儿啊?”
“嗯。”晏宁决定坦白从宽,小心翼翼地瞅着萧知许的脸色,道,“但我好像和他吵了一架。”
萧知许问:“什么叫好像?”
晏宁说:“我们俩吵架了。”
说完,她不敢看萧知许,心虚地垂着眸,等待最后的审判。几秒钟的沉默过后,头顶上忽然想起一声:“真棒!”
萧知许笑眯眯的,用一种很赞赏的语气说:“我们家阿囡都敢和老板吵架了呢!”
“…………”
还不如直接骂她一顿呢。
晏宁很会认怂,讪讪道:“不然我去和他道个歉吧?”
萧知许又问:“为什么?”
晏宁沉默片刻,一五一十地和她讲:“我一生气,就和他提了解约。”
萧知许潇洒地挥挥手:“吵就吵了,无所谓,我看他不爽很久了,你就该趁这个机会狠狠骂他一顿。等等——”她跳起来,尖利的叫声划破哗啦雨声,“你说什么?!”
“就……”
不等她说完,萧知许急匆匆打断她:“沈濯说什么?”
“他说想得美。”
“那就好。”萧知许长舒一口气,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苹果也吃不下去了,坐下来拍拍胸口,语重心长道,“把你自己说的话当放屁,气头上的话哪能当真。”
晏宁抿下唇,没敢说自己当时是真的想解约,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冲动。
她现在很好,工作室有萧知许全权负责,什么事也不用她操心,工作人员很固定,关系融洽,也不受公司的约束,若是要解约,一切都要从头来,光是筹备工作室,就能愁死她。
更何况,萧知许不可能离开广焱。
“可是……”晏宁问,“流芳百世怎么办?”
萧知许沉默几秒:“我去和他谈,你不用担心,没有这样的道理,广焱也不是他的一言堂。让你那群粉丝知道,还不空手撕了公司?”
晏宁垂着眸不说话。
萧知许宽慰她:“放心吧,他想砸广焱的招牌,我还不同意呢。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准备试镜,发给你的剧本你看了吗?我给你说,我打听了这次参加试镜的演员,我们胜算很大!”
晏宁随口问:“都有谁?”
萧知许报了几个名字,陈述选角不知道有什么说法,除了功成名就的一线大花,还有几个电影学院刚毕业的学生,萧知许找她们的资料看过了。
“长得还说得过去,演技么,也就那样。放心吧,没人比得过你。”
说不定还真有。
晏宁一抬头,和萧知许的目光撞上,刹那间两个人同时想起了一个名字。
晏宁张了张嘴,萧知许赶在她发出声音前喝道:“闭嘴!”
她很听话:“好的。”
但并不是不说出口,这个可能性就不存在。
陆嘉佳。
她比晏宁出道早,刚出道的时候在古偶剧里刷脸,有爆火作品傍身,国民度高,地位也摆在那儿,近几年开始往电影圈里转型,文艺片商业片都拍过,可惜至今还没拿过奖,年年电影节被嘲“蹭红毯”,这次牟足了劲,想搭上陈述,据说专门为此把别的本子都推了。
她也是广焱旗下艺人之一,晏宁和她的团队之间关系不好,粉丝也不对付。主要是因为陆嘉佳和她的粉丝都觉得广焱强捧晏宁,从她出道开始,那么多好资源大把地往一个新人身上砸,楚浔唯有的两部电影全给了她,用她粉丝的话来说,就是“换头猪来都能火。”
对此,萧知许表示:“听她们放屁不如看猪上树!就她?古偶剧都演不明白,还总觉得公司不公平,什么好资源都先紧着你。对,没错,公司是捧你了,但公司没捧她吗?她那么多S级大制作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她是捧不起来啊!你们俩赛道本来就不一样,她想转型演文艺片,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演技。公司总不可能放着你不捧去捧一个样样都不如你的吧?”
萧知许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演艺圈从来不缺影视学院教出来的好学生,有灵气有天赋的演员才真正可遇不可求。
晏宁就是后者。她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表演教学,可就是足够有天赋,把她和其他演员放在一起,那叫降维打击。
楚浔以前说她看起来挺不通人情,实际上对文字的共情能力非常高,她能读懂角色的灵魂,也能塑造人物的血肉,表演毫无被雕琢过的匠气,扮上妆往镜头前一站,就是角色本身,浑然天成,是天生的演员。
上帝就挺不公平的。
萧知许又滔滔不绝地吐槽起来,新旧八卦掺杂在一起,最后总结陈词般说:“所以说人啊,还是得有点自知之明,别听两句粉丝的漂亮话就以为自己真的行了,那些粉丝滤镜多厚啊,会吃饭能自理她们都能夸‘宝宝真棒’!”
晏宁沉默地听。说实话,她不讨厌陆嘉,虽然她们俩的团队和粉丝之间水火不容,但是晏宁却对她没什么感觉。
她对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感觉,不喜欢也不讨厌,如果不是刻意在脑海中把广焱的艺人数一遍,她可能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陈述选角一直挺出其不意的。”晏宁斟酌着开口,“不过我也不是很想演,休息也可以。”
萧知许首先拔高音量说:“放心,这个角色非你莫属!”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晏宁后面说了什么丧气话。
她总是这样,对所有人事物,无可无不可,得到很好,没有也行。和沈濯吵架,是因为讨厌被控制的感觉,而不是非演不可。
萧知许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真的不是某种情感缺失吗?”
“不是,”晏宁说,“情感缺失的人通常比较消极和抑郁,但我每天都挺快乐的。”
萧知许用一种“你在说什么屁话”的怪异的目光看着她,实事求是道:“看不出来。还有你为什么这么了解这些东西?”
晏宁说:“我大学选修过心理健康课。”
萧知许彻底无话可说了,拿起她那半个苹果继续啃。
暴雨如注,乌云压在四九城上空,天色阴沉沉,室内光线很暗,晏宁开始犯困,她往被子里缩了缩,下巴尖藏进去,一点并不明亮的天光落在她眉眼上,显得五官轮廓柔和。她努力撑着眼皮,说:“萧萧,我困了。”
萧知许心底蓦地软了一下。
去年一本杂志给晏宁做专访时,特地把“清冷”这两个大字印在了标题里,然而在这位与她并肩奋斗的经纪人眼里,用“冷清”这个词或许更为准确,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亲人也没有,这世界上的哪一片热闹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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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她,所以才养成了冷冰冰的性子。
就像刺猬,喜静,外壳坚硬,内里柔软。
或许是在病中,晏宁罕见地脱去那身满是尖刺的外表,露出内里的一点柔软,萧知许那点母爱居然被唤醒了。
她把声音放轻,像是怕惊扰到她:“睡一会儿吧,我在这看着。”
“哦对了。”晏宁在半梦半醒间想起一件事,喃喃道,“下个月View的时尚盛典记得帮我推掉,不想去。”
母爱瞬间烟消云散,萧知许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拍醒:“知道了,死孩子。”
View,时尚圈超一线杂志,主编陈风是个厉害人物,掌管中国版View十数年,对每期封面人物的选取十分严格,View因此也被称为女明星咖位和时尚度的试金石,而每年秋冬季的时尚盛典,更是艳压群星和曝光在大众面前的好机会,陈风每年都给晏宁发邀请函,可惜她从来不去。
萧知许找机会推掉这次红毯。娱乐圈的人说话都七拐八绕,她先是盛赞View这个月的封面拍的漂亮,又表达了对这次时尚盛典的期待,最后一步应该是十分惋惜地表达我们艺人由于档期问题不能出席,真是太太太可惜了,然而这一步被陈风截胡了。
陈风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和蔼:“晏宁又不来?”
“亲爱的,我们也很想参加!”萧知许说起这些肉麻的话来眼睛都不眨,“实在是档期安排不过来,你也知道,晏宁刚拿了影后,今年越来越忙了。”
其实晏宁的行程表一笔划过去都碰不着字,但是谁在乎这个呢,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真可惜,但是……”陈风话锋一转“Brighten的pr还没联系你吗,他们是这次盛典的赞助方,希望代言人能出席呢。我倒是无所谓,主要还是看品牌方的意愿。”
Brighten是晏宁代言的一家高奢品牌,双方合作两年多了,一直很愉快。但是萧知许还没收到消息,也许是pr那边有事耽误了。她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消息不灵通,连忙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哎呀你看看,这么重要的事情我都给忙忘了。你放心,这次我们晏宁肯定去。”
两人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挂了电话,萧知许转头就给pr打电话确认,对方表示正要和她对接艺人的时间,她这才放心。
陈风挂断电话,转头打个沈濯:“沈二少,能采访您一下吗?为什么你让自家公司旗下的艺人参加活动,要这么大费周章,又是联系人家品牌总部又是要我亲自施压的?”
沈濯对着手里的一份文件,眼皮也不掀:“别废话,她去吗?”
“去。”陈风没好气道,“记得给我结一下劳务费,老娘出场费很贵的好吗?”
她打趣沈二少半天,心情颇佳,召来下属说:“时尚盛典星宇的沈总也会来,把他和晏宁一起安排在内场主桌,坐一块儿。”
“好。”下属记下,说,“还有件事……”
“说。”
“佳姐也会来,您看她的位置……?”
陈风蹙眉:“哪个佳姐?”
“陆嘉佳。”
除了她还有谁是“姐”。
陈风的签字笔在指间转了两圈。
不怪下属为难,陆嘉佳和晏宁不和,以她的咖位,又不能不安排在主桌。
陈风:“座位表拿来我看看。”
时尚盛典的座位表最难排,这个明星和那个明星有仇,不能在一桌,那个又和这个纠缠不清,也得避免同框,座位表来来回回修改过好几遍,等到最终快确定了,有人忽然又说不来了,又得改。View的工作人员这些天为了排个座位表,头发都快掉光了。
“陆嘉佳……”陈风的笔尖在纸上划了一圈,挑了一个离晏宁最远的位置,“就这吧。”
倒不是担心晏宁生气,她最随和,怎么样都行,难搞的是陆嘉佳。
陈风心想,最好别出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