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地的尽头分开两边山崖,仿佛天色从当中劈开一座低矮山门。
山崖不高,东侧的崖边,数人牵马迎风而立,目光齐齐盯住从北而来的官道。劲风狂卷着几人的衣袂袍角,风中掺着碎石和砂砾。
“若再不出现,可就要被沙暴吞没了。”崖边的红袍少年满面焦灼。
“再等等。”站在这少年身前的年轻公子着一身鸦青衣衫,身形英挺,眉目清濯,负手而立,自生一股令人胆寒的威严贵气。
二人身后跟着十余名黑衣男人,个个孔武有力,眼里透着聪慧与沉稳,只瞧神情气度便知不是寻常人等。
“再等半刻钟,沙暴必经过此处,若车队仍未安全通过,”领头的贵公子开口,“蒙面扮作劫匪,沿路迎上去抢出公主,不惜一切代价。”
黑衣男人们轰然应诺。
官道上,景选开着车厢的窗子,黑沉的眼眸望着马车外的天色。寒风中沙土的颜色渐起,已是沙暴来临的前兆。
可是,眼下车队已将要驶出望蝉谷,再往前,大路两边山崖挺立,定能找到躲避风暴之处。在那之前,若没能如愿叫嘉琬吹上天去摔死,便白白浪费了这天赐的良机!
景选下定决心,喊住驭者,传令下去放缓速度。
“这般颠簸疾行,恐怕嘉琬吃不消。”
盛霓倚在马车中装病,听到外面的传令,忙命人传话道:“本宫久坐腰痛难忍,只盼着快些赶到城中,卧床静养,还请快些!”
徐晏也在旁煽风点火:“嘉琬公主一介女流,尚且为了行程进度着想,耐受颠簸,全力赶路,还望谨王殿下迁就隐忍一二,让公主尽快赶到驿站休养,不致耽搁明日的行程。”
嘉琬公主身娇体弱是真,徐九公子怜香惜玉也是真,任谁都无法挑出半点错处,况且此处风沙变大,众人被吹得灰头土脸,也都想尽快赶到前面的山壁后避一避,便没有谁慢下脚步。
又行出一里,天地陡然变色,枯草剧烈摇晃,阴冷干燥的风变得狂躁不安,紧贴着地面呼啸,盘卷。眼看着天地之间渐渐笼罩一层淡淡的黄色帷幕,便是再没有经验的人,也能发觉天色不太对劲。
徐晏见状,厉声叫停了自己所乘的马车,神情肃然地跃下车去。
前后诸人见礼部仪制司主事徐九公子突然下车,都疑惑地向他看过去。风沙将徐晏的广袖长袍吹得上下翻飞,他那张俊秀清灵的面容在寒风里紧紧绷着。
徐晏朗声喝道:“诸位!如此劲风黄沙,乃是沙暴来临之象!”
说罢,他朝景选马车的方向追过去:“请谨王殿下下令!命大家放下辎重杂物!保全自身要紧!”
说话间,沙土的腥味在空气里迅速变浓,弥散,带着窒息般的胁迫,仿佛在论证徐九公子所言非虚
众人皆变了脸色。
年纪轻些的未听闻过沙暴,但见有阅历的前辈们神情骤变,便也跟着惶然心慌起来。
景选也叫停了马车,下车喝道:“莫慌!保护好车马财物!压下速度!不许乱!”
接着,又冲徐晏怒目道:“徐公子在胡言乱语什么?你可知扰乱‘军心’是何罪过!”
可是众人自己有眼睛有耳朵,天边一抹浓重的黄色已经朝此处席卷而来,哪还有什么争议?
众人大哗:“沙暴就要来了!”
“赶快抢到前面避风之处啊!”
盛霓听着外面的动静,心知已是最后一搏,素手挑起车帘,遥遥给了卫队队长阿七一个眼神。
阿七会意,加速抽动马鞭,赶上统管整体防务的禁军赤骁卫将军上官戚,“上官将军!我们快些走!赶在沙暴卷过来之前,护卫谨王和嘉琬公主到达安全的位置!”
上官戚也心如明镜,事到如今,若盲目听从谨王的命令,只怕队伍会损失惨重。到时候,谨王固然有领导不当之责,自己这个武官之首也难辞其咎。
眼看队伍已经人心惶惶、溃不成军,上官戚给了阿七一个肯定的眼神,继而双腿一夹马腹,赶到景选的马车旁做最后的力谏。
阿七得了默许,管不了旁人如何,只招呼着公主府的众人团结一心快马加鞭,几乎脱离队伍冲到最前面。
景选压不住众人往前奔逃的速度,心下焦急,又听那个没眼色的上官戚在车厢外吼着大道理,深感这一队人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无法做到尽在掌控。
倘若父皇安排的白夜没有失踪,在此关键时刻定能成为一把利器,不致使自己的成命废弛至此!
黄沙漫天,天边隐约可见狂风卷起的巨大沙柱,如同天神挥舞的长鞭,横扫天地。车队已成向前奔行之态,狂风怒号,声如雷震,地上的沙粒被强劲的气流卷起,瞬息之间,天地间一片混沌。
颠簸的马车几乎被风力掀翻,景选撩起车帘眯眼向前望去,四周几乎已被沙土的黄色笼罩,隐约可见可供避风的山壁就在二三里外。
不远了!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错失了天赐的绝好时机!
景选唤了一声:“齐纲!”
自小侍奉他的长随闻言,顶着强风纵马靠近。
“殿下?”
景选一手扶住车厢稳住身形,一手唤齐纲附耳过来,猎猎风声吞没了主仆的话音。
沙暴如猛兽般扑来,所到之处,草木连根拔起,碎石横飞,马车也在狂风的肆虐下摇摇欲翻。几匹马惊了,横冲直撞,一时间尖叫四起,车队大乱。
盛霓和晚晴在马车里死死抓住扶手,整个人几乎被颠得散架,狂风从车窗灌进来,夹着沙石,让人无法呼吸。
蓦地,马车猛然一震,只听一声马嘶,车厢不知为何瞬间失去平衡,向一侧翻倒过去。
一时间风声马声尖叫声混成一团,盛霓只觉身子失了重心,朝一侧车厢狠狠撞过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晚晴紧紧搂住盛霓,让她没有摔倒,千钧一发之际,阿七眼疾手快,从半开的车门中将盛霓和晚晴用力拉了出来。
三人一齐摔出马车,在地上卸力滚了几滚,而那架原本结实的马车在速度的冲击下一翻便几乎散了架。
万幸三人都没有伤到骨头,好险躲过一劫。
徐晏顶着风赶过来,与公主府的侍卫一起将盛霓护在中央,但沙尘无孔不入,像千万只小刀在空中乱舞,密密麻麻的沙粒打在肌肤上,疼痛难忍。
马惊得太多,车厢里已成危险之地,景选趁早下了车,但他早有准备,在里衣中穿了金丝所制的护心软甲,既可抵挡沙石的冲击,又可增加自重,不致被劲风吹倒。
眼看齐纲破坏马车未成,景选顶着风沙,趁乱再次给了齐纲一个手势。
众人三五成群拉在一起往山崖处奔走,黄沙几乎迷失了视线,无暇顾及周遭。几个府兵仿佛意外地将公主府的护卫圈冲散了开,盛霓在狂风中踉踉跄跄,防卫大开。
齐纲隐在乱流里,悄然握紧了刀柄,凶狠的目光死死盯住了盛霓的后脑勺。
只消这么一刀柄撞下去,以他的臂力,还是有把握夺人性命的。日后验尸,也只能说明被乱石击中了要害,谁又能怪到谨王殿下的身上呢?
齐纲低调靠近公主府防卫圈,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蓄力待发。
风沙太烈,又冷又硬,吹在脸上痛得盛霓几乎睁不开眼。她的脚步开始不稳,身子被狂风推得连连后退。
“小殿下,当心!”侍卫们惊呼着试图扶住公主,但狂风之中连走路都异常艰难,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盛霓双手捂住口鼻,试图阻止灌入的沙土,就在这时,一股更为猛烈的旋风袭来,将她的身体整个掀离地面。
众人尖叫惊呼之中,距离最近的徐晏拼力向前一扑,抓住了盛霓的衣角,可也仅仅抓住了衣角而已,紧接着就连他自己也双脚离了地面。
盛霓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整个人如同一片轻薄的树叶,被无情地抛向半空。
她的衣裙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乌发飞扬,身体完全失去了重心。眼前一片混沌,只能看到黄色的沙尘和无尽的旋风。她试图抓住什么,却发现身边除了狂风和沙尘,什么都没有。
“劫匪!”
“有劫匪!”
“保护谨王殿下!”
“保护公主!”
“防卫!”
霎时间惊叫声、示警声、拔刀声、风杀声乱成一团,几乎震穿耳廓。
刺骨的寒风从四处灌入衣裙,连同突如其来的喊叫声一起,仿佛将盛霓缠在半空,不得逃离。
她明明已拼尽了全力,查毒花,绑穆氿,穿凹地……她已经尽力了,可还是要不明不白地葬身在沙暴之中吗?
失重中,忽觉腰间一紧,一条坚硬有力的手臂箍住了她纤柔的腰肢,紧接着兜头一张斗篷罩了下来,隔绝了光纤,也隔绝了空气,身体仿佛有了支撑,脱离了风的劲流,逆着狂风飞去。
周遭刹那间静了下来,隔着厚厚的斗篷,仿佛那些喧嚣都已远去。
恍如另一个世界。
盛霓紧紧抓住腰间的那条手臂,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感受到这人温热的体温。背心贴上一个人的胸膛,胸膛里的心跳沉稳有力。
松柏的清香在沙土腥味里仿佛一缕微光,点亮了望蝉谷的昏天黑地。
双足落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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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尽去,似乎到了安全的避所。
她站稳了以后,头上的斗篷被轻轻揭开,眼前恢复了光明。
这像是一处并不深的广阔岩洞,说是洞,更像是岩壁底的一处凹槽。
盛霓面朝着漆黑的洞穴深处,那个人就站在她的身后。
坚实有力的手臂,出神入化的轻功,清清泠泠的松柏香气,还能有谁?盛霓完全能猜到是谁救了她。
“晚晴和徐九公子他们都不会有事。”那人清朗的嗓音响起,仿佛会读心似的,精准安抚了盛霓最挂念的心事。
“你不是不告而别了吗?”
盛霓闷闷地问,没有转身。她的声音很小,裹挟在远处的风声里,显得有些单薄。
身后之人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末将护驾来迟,请公主殿下恕罪。”
盛霓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情绪,这才回过身来看向他。
他长身玉立,垂头拱手,恭敬至极。乌黑的发间不免沾上了沙粒,却不减他分毫煜然之气。
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样子。
大约是没听到盛霓的回话,他有些诧异地抬眼,就见小公主眼圈通红,又委屈又生气的模样。
景迟眸中闪过一丝茫然,前一步虚握住她的纤细的双臂,“哪里伤到了不曾?”
呵,假意关切,就像真的一样。
盛霓用力甩开景迟的手,凶巴巴地瞪视着这个来去无踪的青年,美目中泪光闪动,小嘴却紧紧抿着,不说话。
“是不是吓坏了?”景迟没料到小公主会是这副反应。明明,他及时将她从沙暴中救了下来,应该没有受伤才是。
盛霓还是不说话,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言。
她以为他已经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了,就像当初突然到来一样。
就在她渐渐接受他已经离开的事实时,他却突然地又出现了。
她的前十五年生命里,走进心里的人实在太少,偌大皇宫、巍巍府邸,除了姐姐、太后娘娘、孙嬷嬷,也就只有身边的掌事婢女晚晴、云朱,就连卫队队长阿七都算不得最亲近之人。
可就算是那些亲近之人,也从未与她共历险境、共谋大事,唯有这个白夜,数次同她出生入死。
就算他来历蹊跷,就算他身份复杂,她也还是在他热烈又隐忍的献忠下,渐渐放下戒心。就在她决心与他联手交易、托付大事的时候,他在人间蒸发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命丧于此的时候,他又毫无征兆地出现。
他当她是什么人,当这个卫队统领的位子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到底怎么了,吓着了?”景迟略一迟疑,抬手替她去擦小脸上的泪水,瞧着她的神情,自己也不由得眉头紧锁。
盛霓用力推开他的爪子,索性别过头去,不许他碰。
“白大统领这时装什么怜香惜玉,本宫便是死了,又与你何干?”
景迟的手僵在半空。
“末将……”
景迟顿了顿。
车队启程离京的时候,他昏迷不醒,醒来后拼着被父皇发现擅自离京,赶来护卫小公主,结果预判果然应了验。谨王景选竟果真心急至此,才短短两日,就等不及对小公主下手了。
被囚禁东宫的太子景迟有理由与外界断联,可是身为公主府大统领的白夜却没有借口失踪。
“末将未能及时入队……实有难言之隐,还请殿下原谅。”
“好,本宫原谅你。”盛霓爽快地道。
她小嘴扁着,抬袖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本宫放你走,你愿意去哪里高就,就去哪里高就。我嘉琬公主身边,容不下你这尊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佛!”
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哭腔,双手将景迟往外面推。
景迟只得抵住盛霓手上的推力,可是她铆足了劲,硬生生把景迟推得倒退两步。
“殿下,息怒,是末将的不是。”
盛霓这些天紧绷的神经似乎在这一刻铮然断了,像个无助的孩童一般,攥住景迟的衣领,“当然是你的不是,本宫都已经决定相信你了,你却来得这样迟!”
晶莹的泪水蜿蜒过莹白稚嫩的脸颊,仿佛清澈的溪水。
景迟微怔,鬼使神差地捧住她的小脸,继而将她的头紧紧按在自己胸前,素来冷冽的眼底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迅速融化。
“是我不好,我不告而别,又救驾来迟,让你受惊了,是我不好。”
“对,就是你不好……”
盛霓的声音低如蚊呐,她的身子渐渐软下去,失了声息。
“嘉琬,嘉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