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钢笔
    等沈司奥洗完澡,晚九点多,三人按计划选好个地方,准备搭帐篷。

    沈司奥抱出在摩托后备箱里躺了两天的番茄,呼唤它的名字,放它在草地上。

    番茄两耳耸拉,慢慢地张开水润的黑豆眼。

    它支起上半身,左摇右晃脑袋,晕晕乎乎,带着上扬语调疑惑地哼唧了两声。

    没几秒钟,它瞧见了数步开外的时却,她背对自己蹲在地上摆帐篷配件。

    它腾一下站直,双耳倏立,尾巴欢快地摇动起来。

    番茄汪叫一声,朝时却开奔,距她极近时,整只小狗直立起来,肉乎乎的俩前爪攀上她后腰。

    “汪汪汪汪汪!”又是一连串兴奋的吼叫。

    时却乐了,扭身,两手分别卡住番茄两前肢的腋下,捞过这只胆敢干扰自己做活的小狗,一把掀翻侧摁在草地上,伸手挠这小家伙。

    番茄前爪曲起,眯起眼睛,主动挺肚子,从侧躺的姿势变为肚皮朝天,尾巴摇晃的幅度骤然变得缓慢而闲适,嘴里发出柔和的呜呜声。

    顺着温暖软和的毛绒触感,时却从下往上一直挠到番茄的下巴处,被它以非常轻的力度衔住一点手掌。

    细雨眼神发亮。“姐,你也有一只德牧,还这么小!”

    他利索地代替时却飞快摆好所有的帐篷配件,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摸摸番茄。

    得到应允后,他惊喜地去摸番茄,番茄拿小脑袋不住地蹭他的手心。

    见细雨这副模样,时却福至心灵,叫他不用管帐篷了,和狗自己玩去就行。

    “姐,不用不用……”细雨脸微红,下意识连连摆手,作势要蹲下帮忙。

    他哪能快过时却,被她架住,提溜小鸡仔那般轻巧地薅起来,给站直了。

    时却抱起番茄放到他怀里,坏心眼地欣赏了几秒钟他不舍得撒手,又觉得该尽快再推拒的纠结神态。

    “玩去,”她参考记忆中那个姑娘邀请发小的语气,“坐草地上发呆也行。”

    坏女人当够了,她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推细雨离开摆上帐篷配件的地方,向一小片空地去。

    时却继续参考记忆,现学现卖。

    “你帮忙带带番茄,转移转移它的注意力。”她对细雨单眨一下右眼,“别让它有机会来咬我的鞋带。”

    “姐,你真的不需要我做什么吗?”

    为不显得敷衍,时却特意停顿几秒。

    “不需要。”她说。

    一个孩子,她要求什么,这没什么家务好给他做,她也没兴趣经典地让他“来给在场的长辈表演个节目”。

    细雨感到她的认真,定定看她。他猛地一下抱住她的腰,脸埋进她的上衣里几秒钟。

    他倒退两步,挥舞右手,大声叫道:“姐,那我去玩了!”

    时却点头,拉上沈司奥搭帐篷。

    时不时地,她回头关注细雨。次数积攒稍多,她留意到这一孩一狗竟开发出了个小游戏:

    细雨盘腿坐在草地上,番茄甩着粉舌,绕着他不停地左右绕半圆;他笑嘻嘻地拧转身子,双手挥动,作势防守。

    每跑上半圈,番茄便会找个时机,嗷嗷地像颗小炮弹般冲进他怀里,拱来拱去,再在静电作用下毛发凌乱地挣脱出来,摇头晃脑一番,再接再厉地转圈,寻找新一轮的“突击”时机。

    如此重复,细雨并不见厌烦,反而相当乐在其中。

    随着运动和笑,他的脸变得红扑扑的,透出基于年少而独有的蓬勃生命力。

    这次,时却和沈司奥没选在靠近缓冲点边缘的位置扎营,三人一狗周围还有不少搭好了帐篷或正在搭帐篷的紫蝎。

    可以想象出来,在紫蝎这类拿生命换金钱的家伙中,带妥妥屁用顶不上的仿生宠物来区外罕见,没事放它出来浪费电量罕见,前两者仍嫌不够,还找了个粉蝎让对方玩狗,更罕见。

    众人纷纷看热闹。

    比较客气的高声吐槽:“我X,蝴蝶你玩得真花!”

    不客气的……嗯,也有。

    真论起来,还比“蝴蝶花”那个吐槽者开腔得快。

    不过这位刚起了个头,接着大概是想说带侮辱性的“小鸭子”三个字,“小”字喷出来了,“Y”的音才起,时却冷冷往对应方向横去一眼,那人立即被身边几个同伴七手八脚地捂嘴掀翻。

    总之,稍显溃烂之态的伤口,及时剜去腐肉,伤药不停,余下的结果大多不会太坏。

    在首个试图喷射恶意墨汁的家伙被捂嘴摁倒后,在场开口的人里,再没有不会读气氛的了。

    有搭好了帐篷的紫蝎,边往嘴里丢零嘴,边懒洋洋地指点江山:“嘿,它要冲了,冲、冲了!哇,这都拦不住,小子,你行不行!”

    另再有人嘘这紫蝎:“人家你情我愿的,凭什么轮到你这个胜负怪来叽歪?”

    加上几个莫名其妙开始隔空对话的:

    “就这,这我也给小孩买过,两千八,不如去抢!”

    “上黑街啊,买二手,三四五六七八折,想要啥折的都有。”

    “放屁,三折的能要吗?狗嘴一张能发出来鸭叫!”

    时却灌了满耳朵闲话,随口问沈司奥这是否是他给番茄设的游戏程序。

    “顺手的事情,”沈司奥说,眼里盛满浅淡的笑意,“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挖掘到这块,结果被细雨捷足先登。”

    帐篷搭毕,只剩最后一个动作,拉下两片门帘的之间的拉链。他举手准备去拉,时却恰好也想这么做。

    二人离得位置有点远,时却索性两步并做一步跨近,朝沈司奥倾压过来,手臂擦过他的耳朵。

    没有悬念,时却先沈司奥一步拉下拉链。

    “哇,你闻着挺香,”她没有任何旖旎想法地感慨竖大拇指,“味道很可以。”

    他们带的沐浴露和洗发水是散装的那种小包装,乱七八糟的什么香味都有。

    时却的确是非常单纯地觉得,沈司奥今天用的这种很好闻。

    沈司奥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下,说好像沐浴露是牛奶柑橘,洗发水是什么蓝莓奇异果。

    给时却硬生生听得即渴又饿。

    在耳边闹哄哄的声响里,在其中夹杂着的细雨的笑声和番茄奶声奶气的汪汪汪里,她甚至感觉今晚连冬风都是吹拂着的,柔和得要命,思维不由得渐渐发散:

    嗯,那洗发水沐浴露的味道还很可爱,很适合未成年人……

    她嘴上没了把门的,反应过来时,“未成年人”四个字如同离膛弹,砰一下脱出口。

    十分顺理成章地,她获得了一个在浅淡月光下,因略显恼羞成怒而耳朵发红的沈司奥。

    他无语地瞪时却,强调:“法律规定十七岁成年。我成年了。”

    时却认真听取,当耳旁风。

    好的,未成年的沈老板,明面上暂时由你说了算。

    ……当然了,想归想,求生动作还是要做的。她摸摸鼻子,顺势转移话题。

    “该做我的常识播放器了吧,那个会飞的圆球。”

    沈司奥翻白眼,翻完拿起背包,往外捡出各式各样的零件。

    时却眼尖地瞧见其中有两个半圆形的壳体,知道自己稳了。

    沈司奥将一件厚外套对折,铺在草地上,一屁股坐下,面前是个被人为挖出的浅坑洞。

    这坑洞的底部铺满黑灰白相间的余烬,洞口周边有火燎痕迹。黑色是燃尽的树枝或树叶,灰白色是木炭烧后留下的灰。

    这个被用来放置可燃物以取暖用的坑洞,时却猜要么是比蝎子早出发的蜜桃的人扎营时弄的,要么得更早,说不准什么时候,由哪个到区外讨生活的猎人挖的。

    许多紫蝎的帐篷前均有这样的洞,又或者说,正因有这样的洞,他们才会选择当前的位置搭帐篷。

    她和沈司奥的包里各装有一些无烟炭,量不多,这会的话,她估摸着大概够起一个供烤手的小取暖堆,用两个小时左右。

    时却看一眼不远处玩得乐此不疲的细雨和番茄,征得沈司奥同意,生火点炭。

    待火红的光若明若暗地照亮整个坑底,她扯嗓子问细雨玩累了没有,累的话可以和番茄回来休息。

    她用的询问口气,细雨当成祈使句,立即抱上番茄往回走。

    好消息是,他应当还算尽兴,带红晕的脸就不用说了,头和鼻尖还渗出细密的汗,汗水和坑洞里着透了的木炭似的,闪闪发亮。

    时却翻出自己的睡袋给细雨当垫子,不耐烦再和细雨来回推拉,强摁他坐好。

    沈司奥只干活不说话,时却看木炭堆半晌,问细雨是不是把这些小块块架起来会好点,有利于空气流通。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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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说着打算起身,“姐,让我来……”

    时却一只手给他按回去。“老实休息。”

    见男孩乖巧点头,不再试图搭手,她想想,取了把折叠的工兵铲充作烤火翻炭的工具,颇有些滑稽地搞上好一会,才勉强将木炭架成便于完全燃烧的一堆。

    沈司奥叮当哐啷地在旁边拼播放器,目睹时却艰难架木炭堆的全过程,毫不留情地嘲笑她。

    他捏了根传感线指向坑洞里的木炭堆,评价道:“危险建筑。”

    这回轮到时却翻他白眼:“不干活的人……”遂沿嘴唇作出个“拉链封口”的手势。

    番茄在细雨怀里赖了一会,很舒服地侧过身,后腿轻轻蹬男孩两下,抽抽湿漉漉的鼻子,打起瞌睡。

    夜渐深,人们消停不少,或高或低的谈话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轻柔地笼罩在这片被划分给紫蝎们的区域上。

    时却听到有小队商量明天的狩猎行程,还有人躲在帐篷里玩玄学,靠丢骰子决定去打猎还是去挖变异植物。

    摩托被停在帐篷旁,其上挂着她洗好的衣物。上衣和裤子因过长,有部分垂挂下来。

    夜风钻入这垂挂的部分之中,使它们不时微微晃荡,远离又贴蹭,贴蹭又远离坚实冰冷的摩托表面。

    她抬头,穹顶高悬明月与密密麻麻的星子。今晚甚至天气绝佳。

    “姐,我送你个礼物。”坐她边上的细雨说,将手从番茄缓慢起伏的腹部挪开,由衣兜里抽出一只崭新的蓝色钢笔。

    细雨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你昨晚做的一切。”

    时却不清楚这种情况下,蝎子或蓝蝎那边是否还能买到这种东西。

    她接过钢笔,干脆利落地道谢并收下这个礼物。

    “你平时会用钢笔吗?”她以轻松闲聊的口气问。

    细雨嘴角弯弯地说会。

    “喜欢用什么墨水?”时却道,在记忆里随便翻了俩颜色,信口胡诌,“我喜欢用灰色……蓝色也行。”

    “好巧哦,姐,”细雨惊喜地说,“我最喜欢用蓝色的墨水。”

    有什么在时却的脑中一闪而过,速度太快,她一时没抓住。

    细雨:“说起来,姐,我和流萤姐商量好了,后边恐怕要轮流麻烦你。”

    “那后天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时却下意识问。

    三个人散步?去老金那打扑克?烧个烤?还让番茄和他玩?

    总不能拿脑子里入伍新兵那些玩意,教小孩打枪吧。

    细雨一愣。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怀里的番茄,抬头望望夜空,再低头回来看时却。

    这个刹那,灵光再现,时却迅疾抓住它。

    她记起来了,在流萤房间,她曾意外读过一本装订粗糙的小说册子。

    那本小说册子的末尾,有两一蓝一黑两道笔迹。

    她看向细雨,男孩没等她说话,自顾自地开口了,语调更轻,更飘,仿佛在描述某个极容易被从中唤醒的美梦:

    “姐,你喜欢看小说吗?我那有好多小说,后面我每次过来,就带一本,我们一起看,怎么样?”

    时却从喉咙中挤出个啊的音节。

    鬼使神差地,她进一步问,细雨准备带来些什么小说。

    细雨捂嘴笑道:“罗曼蒂克那种类型哦,而且都是好结局。”

    木炭堆里,忽然有火星爆起,伴随轻微的哔剥声响,炸开一小簇橘红光点。

    这些橘红光点无序地散开、上升,迅速熄灭于冰冷的空气中。

    时却还记得流萤房里那本小说册子的内容。

    她不确定细雨指的好结局,是哪种意义上的好结局。

    她竭尽所能地找话题,和细雨有一搭没一搭,继续聊了些闲话。

    当晚十一点半,发白的木炭堆静静地堆在浅坑洞底,细雨恋恋不舍地告辞,说要回去了。

    他走后,时却和沈司奥也准备休息。

    帐篷外自然需要收拾。整理到坑洞附近,时却抄起工兵铲,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木炭堆,后者悄无声息地坍塌。

    她倾斜铲子,如热刀切黄油般毫不费力地插/入那些发白的余烬中,手腕上挑,打算将其倒出坑洞外。

    一阵急而冷的夜风吹过,铲上的灰白余烬全散了,飞扬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