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中旬，四点的天已经初见天光。
静谧的环境里，车子驶过石子路的声音清晰可闻，碾过一路砖块，伴着野狗的叫声磕磕碰碰，最终停在了垃圾桶前面，静默了五秒之后，机械拖动重物的噪音就响了起来。
长椅临时拼凑起来的“床”上，任宴猛地睁开了眼。
没人能在办公区冷硬的长椅上安稳入睡，他也不例外，坐下时符合人体工学的弯曲设计，在躺下时成为了让背脊悬空的罪魁祸首，堪称酷刑。
更不用提，四点准时响起的噪音。
他低声叹了口气，再次合上了眼。
野狗的叫声由远及近，“啪嗒啪嗒”，最后停在门口，略微停顿后，类似犬类进食时舔舐的声音响起，滋滋作响。
似乎今天的食物分外鲜美，野狗边吃，边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任宴听饿了。
但在这个落后的县城，当下这个点儿，绝无可能有地方吃饭。
以免沦落于对狗来一句“兄弟吃啥呢给我掰点”的窘境，任宴抬手想要堵住耳朵。
但胳臂刚一抬起，就磕在了铁质的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沉闷的声音伴着胳臂肘的酸闷，他叹了今天的第二口气。
屋外小路由远及近的传来了拖拉机的声音，鼻息间仿佛都能闻到煤油燃烧后的烟土味道。
任宴痛苦的闭上眼，就在偏头往里椅子里缩一下的间隙，一个声音悄然落进了他的耳边——
“咔，咔，咯嘣！”
硬质物件不堪重负断裂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突兀。
进食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野狗的低吼声。
任宴动作静止了下来，背脊也跟着僵住了。
这个声音，叫他回忆起了某些不太好的东西。
仿佛要叫他安心一般，这声音稍纵即逝，在拖拉机逐渐远处的声音里彻底消失不见，任宴也跟着松了口气。
睡是睡不着了，外间天光将亮，倒是可以趁着这会儿上街转转，顺带找找住处。
任宴想明白就利索起身，伸了个懒腰，将长椅归位，就拉开了大门。
野狗正绕着地上的一团塑料袋来回转圈，喉咙里散着委屈的呜咽声。
任宴冲地上一看，差点没笑出声，那狗吃的急，咬到了食物里的骨头，崩断了半截牙，掉落的一截长牙正安静地躺在旁边。
心情顿时好了几分，他先捡起那截断齿在手心颠了颠，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前有疯狗成了丧家犬，后有你这野狗贪吃崩断了牙，咱哥俩，也算同病相怜了。”
横竖时间还早，任宴索性蹲下身，一把扯过那塑料袋：“吃肉都不会，来，哥喂……”
话音随着手中的触感消失在了唇齿间。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地落在了塑料袋上。
白色的塑料袋，是猪肉摊上常见的那种，此刻已经被血水染红，袋子一觉破了个洞，看起来像是野狗牙齿咬破的。
软绵绵的，颗粒状，深黄色的，肥油，迫不及待的从袋子口滑溜出来，还顺带出了一截圆滚滚的肉骨，靠近断口的一截，还有一块黑色的肉痣。
任宴刚要伸手去拿，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伴着带着浓重口音的呼喊：“让让让！”
他想要动作，却已经迟了一步，速度过快的电瓶车往旁边石子路上一拐，撞上了没能清理的砖块，整个车身立时倾斜，连人带车，倒进了那摊血泊之中。
骑车的是个中年男人，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冲着任宴怒目而视：“长没长耳朵啊？还放这么多肉在路上吓人啊？！硌着我了都！”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从屁股下面抽出了个东西，正是那截圆滚滚的肉骨，只看一眼，面色就变得惊恐了起来。
他一把甩开手里的东西，凄厉的叫喊响彻整个小镇：“杀，杀人了！”
肉骨滚落在地，本该是喉结的地方被缝上根手指。
像是从脖颈里，对着天空，比了根中指。
任宴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叹了今天第三口气。
“完了。”
……
五点整的天刚刚亮，但拜中年男人那一嗓子所赐，现场已经被村民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刑侦大队副队长老齐好不容易越过看热闹的人群，就见拉起了警戒线，他眼神一转，准确地找到了任宴。
新来报道的小年轻此刻正蹲在那一堆塑料袋前，混在一群忙着抱着垃圾桶吐的同事里，分外扎眼。
他刚过来，任宴就偏过头，不带感情的开了口：“吃早餐了吗？”
老齐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出人命了，我还能顾上吃那玩意儿吗？！”
任宴也没生气，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将手里的矿泉水瓶递了过来：“喝两口。”
老齐最烦这种吊儿郎当不拿正事当回事的人，当下就要发火，眼睛就瞥见了那根对天的中指，指头上混着深黄色，油腻腻的小颗粒，红的，黄的，白的，混成一堆。
他愣了两秒，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后，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但空了一夜的胃压根没有能吐出来的东西，胃液从下而上反流，食道里一片火辣，老齐面如菜色。
任宴慢吞吞收回了矿泉水瓶，叹了今天不知道多少口气：“你跟我的那群队友一样，不听劝。”
……
这片小区在整个县城算是中端，居住的人家大部分是上班族，围在一起的人群没废什么力气就被驱散。
任宴帮忙驱散完人员，顺道买了几个包子，刚转回来，就见老齐站在门口，他慢慢走过去，喊了声齐队。
老齐本来在一口接一口的抽烟，看见他过来，本来松不开的眉头又皱了几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让这么多人知道的？”
“那你得问他。”任宴侧了侧身，指他看了墙角蹲着的中年男人，“他一嗓子，差不多把这附近的人，都给喊醒了吧。”
后者抱着脑袋，缩在墙角，眼神惶恐，脸色苍白的像张纸。
有好心的民警想喊他去处理下身上的血迹，都被他摇头拒绝。
老齐皱起眉：“什么身份？怎么怕成这样？”
普通人对人体不够了解，就算是摔进去，顶多认出那截手指，怎么也不至于被人吓成这样吧？
“徐明，中学的生物教师，”任宴简明扼要的回答道，“应该是认出来那一摊是什么了。”
看见手指不至于怕成这样，但一头栽进一摊被剔出来的脂肪里，当时又在张嘴喊人，说不定还啃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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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就至于了。
老齐语塞，他狠吸一口烟：“这事儿得尽快解决，太多人知道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刑事案件涉及命案，最容易造成群众恐慌，更不用说还是这样手段恶劣的命案了。
偏偏不凑巧，被个路人撞见了，闹得人尽皆知，他压力大的脑门上那圈头发都要不保了。
“县城不大，也不在什么交通要塞，”任宴看了看四周，“县城本身也不算发达，出租车都挺少的，找出来被害人身份，扩散交友圈，锁定嫌疑人，应该不是很难吧？压力为什么这么大？”
老齐白他一眼，语气有点冲：“刚毕业的小年轻，学了点书上的知识，就觉得破案简单了？”
任宴看他一眼，没说话。
老齐见多了一头热血往行业里钻的小年轻，仗着学校成绩优越，办案时不够严谨心细，造成错案漏案。
这会儿见面前人认错态度良好，没忍住多道了句：“我记得你笔试面试都是第一考进来的？觉得办案不难很正常，但现实不是书本上那些死板的知识，犯罪份子也不会照着课本去留下痕迹的。”
笔试面试第一？
任宴一听就知道，这是认错人了，但老齐倒是个热心肠，肯教后生。
他不想争辩这个，跟着应道：“嗯，知道了，谢谢齐队指导。”
“是副队，”老齐纠正他道，“上头安排了个人过来接队长的位置，你在我面前喊喊就算了，别回头在新来那位面前喊漏了嘴。”
“说漏嘴会怎么样？”任宴有些好奇，一边啃包子，一边道，“正儿八经考进来的，他又不能开除我。”
“不能开除你也不代表不能给你穿小鞋啊。”
老齐恨铁不成钢，想要多说两句，瞅了一眼包子，正看到里面露头的肥肉，胃里又是阵翻涌，立时就失了再说话的兴致。
他摆了摆手：“那位背景强大，手头上出过重大差错的，结果连职位都没降，空降我们这儿来避风头了，反正我这么说，你自己留意着，别自毁前程昂。”
任宴听完这段，咽下最后一口肉包，摇了摇头：“你说错了。”
“嗯？”老齐一愣。
任宴抹了抹嘴，才正儿八经回道：“不是职位没降，是连降了三级一等。”
“啊？”老齐脸上茫然神色更深，“你怎么知道的？”
任宴没回答这个没有什么营养的问题，接着道：“也不是空降过来避风头，是自己申请过来，因为要找一个人，那个人最后的踪迹在这儿附近消失的，所以过来碰碰运气。”
老齐的脸色逐渐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任宴没在意，拍了拍老齐的肩膀：“也没什么背景，就是误打误撞，立了几个二等功，不至于自毁前程哈。”
说完，他也不管愣住的老齐，拎了放在椅背上的工作服，长腿一迈就往外走：“我去查个监控，你把人喊齐，等我回来，大家开个会。”
老齐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出口声音都有几分凝涩：“你，你到底是谁？”
这回愣住的换任宴了，他转过头，茫然了几秒钟，恍然大悟：“嗷，忘了做个自我介绍了。”
“我姓任，叫任宴。”
“现任，桃源县刑侦大队，大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