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诸位所见,此人就是个骗子!”李恕愚手中金剑高悬,直指瘫倒在地之人。
泰顺皇庄中,四下肃然,丝毫没有喜庆之意。
一群官员怀中抱着一颗颗面目全非的人头,更为这一幕平添骇然。
刀兵相接的生铁味,与人头散发出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盖过了周围禾苗散发的青草香。
祈祝天下安泰、风调雨顺的春耕大典,彻底蒙上不祥之色。
“此人先是伪造太子密诏,调动皇城守备军血洗泗水园,再以邪术伪装成我的样子,挑唆作乱。”李恕愚声音威严,“儿臣恳请父皇,将这贼子就地处决!”
在场众人惊疑不定,议论四起。两名太子长得一模一样,如何辨别孰真孰假?
李恕愚与梁择对视一眼,梁择高声道:“司籍署在协查雪里村一案时,得知雪里村有一名擅制假户牍之人,名唤吕师。其真实身份,是来自西南鬼蜮的赝师。制假手艺精妙绝伦,不仅是文书密诏,甚至还会以邪术易容画皮。”
梁择此番真假掺半,有些消息灵通的官员确实知晓雪里村有专司制假之人。众人之间打着眉眼官司,显然仍是半信半疑。
一位官员大着胆子质问:“敢问小侯爷,西南鬼蜮的邪术当真如此神奇?能叫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梁择冷哼一声,不答反问:“诸位大人中可有见过我家夫人的?”
官员们虽不明就里,但还是有几人应和:“簪花宴上曾有幸得见。”
梁择轻击双掌,不远处的马车上走下来两名身披斗篷的女子。
宽大兜帽遮住了眉眼,两人身姿娉婷,莲步轻摇,缓缓行至众人面前。
梁择伸手摘掉了其中一人的兜帽,露出一张肤赛新雪、眸盛明珠的清丽面容。
正是江浸月。
“少夫人。”认识这张脸的几位官员忙见礼。
“慢着。”梁择却是拦下,“诸位大人可能确定,这就是我镇北侯府的少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
梁择又伸手摘掉另一名女子的兜帽。在看清那人面容时,在场之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此人赫然也是江浸月!
“小、小侯爷,莫非这就是那易容邪术?”方才质问的官员率先反应过来。
“正是。”梁择毫不犹豫地揽过其中一名女子,“这位是我的夫人。”
他又指向另一人,“而她乃是吕师身边侍女,雪里村人喊她仙姑。司籍署审问之后,得知她与吕师通晓改换容貌的本事。今日听闻泗水园之事,我便担心是吕师从中作乱,嫁祸太子。”
李恕愚忙接话道:“若不是谨从来寻我,我尚不知竟有人胆敢打着东宫的名号行此恶事!”
“太子受委屈了。”一道苍老的声音穿过人群而来,是延帝。
淑皇后扶着延帝,一步步来到太子与梁择面前。
延帝目露赞许:“谨从做得不错,识破奸邪,护驾有功,当赏。”
梁择也不客气,带江浸月拜见帝后,受赏谢恩。
延帝环视一圈抱着人头的官员们,又看了看瘫在地上的“假太子”,叹息一声:“太子,既是因你而起,朕便命你全权调查此事,将该处理的,都处理干净。”
李恕愚忙领命:“儿臣定当……”
“太子当心!”
江浸月突然厉喝一声。
她正好面对着太子身后,眼睁睁瞧见地上那道瘫软不动的人影,倏地暴起,朝太子扑来。
李恕愚反应迅速,侧身躲开了李恕拙的攻击。
“嗬嗬嗬……”李恕拙口中喷涌出大量鲜血,断掉的舌头使他没法再说话,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在哭。
这一击似乎花光了所有力气,他像一条死狗般伏在李恕愚脚边,泪水糊了满脸。
李恕拙的眼泪越流越凶,牵动着身上伤口,他面上的血色随着不断喷出的鲜血迅速褪去。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状似香囊的小布包,递向李恕愚。
“铮!”周围禁军瞬间拔刀,严阵以待。
李恕愚抬起手,制止了禁军的动作。他定定瞧着血泪模糊的孪生弟弟,终究还是弯下身去。
李恕愚接过布包,在李恕拙呜咽的哭声中将其打开。
就在打开的一瞬,哭声停了。
或者说,哭声变了。
李恕拙方才还似死狗般垂丧的眼睛,在看到李恕愚的表情后,骤然迸发出光亮。
他开始放声大笑。
他笑得含糊不清,却酣畅淋漓。似乎这么多年所受的不公,积攒的怨气,都随着这笑声而释放。
“噗呲!”金剑插入心脏,笑声终于停歇。
李恕拙跪坐在地,仰头向天,彻底没了生息。他嘴角带笑,双目圆睁,眼角还有一滴未及收回的泪迹。
李恕愚猛地抽回手中金剑,右手因用力而不断轻颤。他左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众人没看清布包中之物,不知太子殿下为何突然暴起,杀了那个冒牌货。
江浸月却是看清了。
她觉得周身有些发冷,下意识往梁择身边靠了靠。下一秒,一只有些灼热的手坚定握上了她。
江浸月反握住那只手,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看清了。那个布包中,是一截腐烂的婴儿手指。
*
“徐仙姑,你当真不去寻那孩子?”江浸月欲言又止,“他可能……”
“他残疾了,也可能死了。”徐仙姑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那截手指,我看见了。”
镇北侯府,琼琚院中,江浸月替徐仙姑卸掉面上的易容。
江浸月蹲在她身前,有些好奇:“你是因为恨太子殿下,才不愿随他回东宫,也不愿去寻你们的孩子吗?”
徐仙姑摇了摇头:“太子既已知晓,便会倾东宫之力寻找那孩子。少我一人之力,并不会影响什么。”
“而且,我并不恨他。我只是……”她顿了一下,“没法再爱他了。”
江浸月实在不懂,柳眉拧成一个结。
徐仙姑见状反倒笑了:“待你尝过情爱之苦,或许就懂了。”
江浸月连忙摆手:“那我还是别懂了。而且,”她思索一阵,似乎在想怎么表达。
“我若是决定要爱一个人,便爱到底。”
徐仙姑一愣,随即笑叹:“谨从吃了这么多年苦,总算是等来了你这好福气。”
江浸月不知怎么跟她解释自己与梁择只是合作关系,干脆转移话题。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江浸月问。
“未曾想好。”徐仙姑摇摇头,“不过天地广阔,总能寻到停留之处。”
“不如与我结伴上路如何?”
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琼琚院的门被推开。
“燕语?”江浸月一愣,“你还伤着,怎么起来了?”
燕语摆摆手:“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的。”
她坐到徐仙姑身边,问道:“徐仙姑可还记得我?”
徐仙姑思索一阵,恍然:“你是那个逃出村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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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燕语笑起来,“正好我也想去见见这广阔天地,你我同行,路上总不会太孤单。”
江浸月猛地站起身:“你要走?”
燕语看向她,晶晶亮亮的眼睛透出认真:“浸月,我想去试试,过属于我的生活。”
江浸月脑中纷乱:“是因为……张捡吗?”
燕语沉默一阵,然后轻轻点了点。
“浸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余泊林的尸体是被张捡动了手脚?”燕语问。
江浸月哑然。此事她与梁择早就讨论过,却一直瞒着燕语。
雪里村一事暴露的一切起因,就是书生余泊林之死。当日在醉乡林酒楼,也许张捡无意间发现了余泊林被红幽赌坊追债之人所杀,于是顺水推舟,制造机关伪造疑案,引起新上任的南城府尹温子乔注意。
又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张捡所布之局。温子乔、红幽赌坊、余泊林……这一切都那么刚好。
只是人已死,再多猜测都无从验证。张捡此人究竟是温良仁正的君子,还是不择手段的狂徒,无人可知。
“张捡死了。”燕语说,“这世上有一个人,为我而死。浸月,我没办法无动于衷,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江浸月拉着她的手:“你想做什么?在镇北侯府,在我身边,不能做吗?”
燕语摇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想去找找。天地广阔,人海茫茫,即便是一片浮萍,也该有个活法。”
江浸月还想说什么,燕语却一把抱住了她。
“浸月,我从前太害怕了,只能躲在江府里。”她声音轻缓,拥抱柔软,“可是你来了。我跟着你,认识了许多侯府的人,交到了朋友。后来,还遇到了张捡。”
燕语松开江浸月,与她对视:“现在我不怎么害怕了。”
江浸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抱住燕语。
“你要随时给我写信。”江浸月拼命眨了眨眼睛,“还要时常回来看我。”
燕语笑着点头:“放心,银子花光了我定回来管你要。”
徐仙姑眼中不自觉浮上一抹笑意:“既决定了,明日便出发吧。”
江浸月一惊:“这么着急?泗水园的事还没个着落。”
徐仙姑叹道:“便是要趁着太子脱不开手脚之时离开,否则,恐又生事端。”
江浸月无奈:“至少要跟大家打声招呼再走吧。”
燕语连连点头:“阑风和伏雨都还不知道呢,还有鲁老头,他若知道我要走,定会给我做一大包好吃的。还有小侯爷……”
她看向江浸月,语气有一丝忐忑:“小侯爷如今这么宠你,该不会为了你,不许我走吧?”
江浸月一脸莫名:“他很宠我吗?”
徐仙姑笑道:“是该先去向谨从辞行。”
三人当即便往梁择所在的宵星居而去。只是行至屋前,却被拦了下来。
“夫人,主子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伏雨目不斜视,伸长手臂拦住三人。
江浸月细细打量他的神情,脸色蓦地一沉:
“梁择怎么了?”
伏雨身形一僵:“没怎么,就是睡……”
“伏雨!”
伏雨一个激灵。他从没听夫人用这种语气叫过他。
江浸月声音不高,却叫人有些发寒:“要么让开,要么说实话。”
“夫人,主子他不许我跟你说。”伏雨再也坚持不住,一张俊脸苦成一团,“他一直强撑着,其实……他中了沉佛花的毒,根本没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