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纪和致真高。
沈盈息仰头,想看清青年此时的神色,谁知只能看清他绷紧的白皙下颚。
高挺鼻梁上的一双眼睛,被渐渐暗下的晚光挡得严实,一点情绪也瞧不见。
不过他的唇角还弯着。
大抵是个笑。
沈盈息犹豫了下,而后退开两步,“纪老板,药铺我就不回了,阿仓还留在那儿给你做个帮手,对了,不要忘记付他工钱。”
“……”
四周寂静了一瞬,而后沈盈息听见了一道阴沉的、喜怒难辨的低笑。
她抬首,依旧看不清纪和致的眼,但见他唇边弧度依旧。
便知那古怪的笑确实是他发出的。
沈盈息疑惑,“你笑什么?”
纪和致修长如玉的手抚上胸前,他迟缓了两秒,方平静道:“如何又唤回纪老板了?”
沈盈息没料到他关注点在这,所唤什么,有何重要的。
她生疏应对此景,卡了壳,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回了沉默。
但纪和致似乎非得要个答案,他只顿了下,再抬起纤长眼睫,露出睫下的点漆黑眸,眼神幽幽地,“嗯,息息不说话了,为何?”
“……你怎么了?”沈盈息对上青年眼神,不由愕然了一息。
纪和致怎么了?
怎么露出这种目光。
这种幽幽的、让人辨别不了情绪的目光,沈盈息犹记得在好几个道友那儿见过,她至今无解。
“我怎么了?”
沈盈息等着纪和致的回答,却看见他自己也有刹那的疑惑,他不自觉地抚上胸前,似乎在按压何物。
少女的目光在他按压的地方停留了一秒,而后又收回。
纪和致原来还有这样的习惯动作吗,她今日才发现。
原本想要的答案,反倒致使两人同时落入沉默里。
沈盈息认真思考了一秒,然后对纪和致笑道:“好了好了,和致,我们不要纠结这些事了。”
纪和致抬眼,对上她的笑眼。
少女又露出个浅浅的笑,“都是小事,不必太在乎的。”
小事。
那么什么是大事?
——让翠玉楼的那个少年欢心,便是所谓大事了?
纪和致忽而放下手,移开看着少女的视线:“我们走吧。”
“不了,”沈盈息摆手,她道:“我不回药铺,我们该分开了。”
分开……纪和致侧过脸,看着少女,她如何还能在笑?
“是今日分开,还是……日后都分开?”
他一问,倒叫沈盈息有些困惑,她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要回家了,与你不同路,只是分道离开而已。”
她终于不再笑,秀致的脸失却笑意,竟显得有些冷,“和致,我总也不明白你的心思。”
因着身高的优势,纪和致几乎能看清少女变化的所有神情。
一见她冷淡眉眼,他霎时间生出仿徨和酸苦来。
可是仿徨,她已解释了那分开不是断交之意,他日后依然可见她。
即便是陪她去见喜欢的男子,那也是相见。
何来仿徨之意。
而酸苦,他有何立场道酸苦。
朋友之间,互帮互助,再寻常不过。
他现在做不到的事情,她当然不必等他。
只是,真难以忍耐啊。
纪和致弯唇,温润地对少女颔首,“抱歉,我习惯想多了,是某的错,息息勿怪。”
沈盈息顿了顿,盯着青年的面庞,这时他又一副温和平淡的模样了。
无趣。
但令人安心。
“没事,”少女大方地摆了摆手,“和致是我第一个朋友,总归特殊些的,我不会怪你,你今晚好好休息吧。”
“嗯。”纪和致弯眸一笑,笑却不达眼底。
他是她第一个朋友,但不是最后一个,是吗?
“改日见。”
沈盈息道别罢,转身离去。
纪和致最初做出也转身的动作,但当少女气息远去,他方停下,又侧回去,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少女的背影。
她自己能发觉吗?
她每次离开的时候都毫不犹豫。
抽身离去的态度如此决绝便也罢了,偏每次见面,总也笑得绵绵,好似被她笑脸以待的人,在她心里有多重要的位置。
“可我只喜欢纪和致这一个。”
相似的一个傍晚。
熟悉的被湿纱死死缠绕的窒息感,空荡荡的路途之中,只他一人站着,反复回想这局面是如何开始的,又当如何解开。
可不知局始,又怎么可能解得开。
月光降在身上,声音回绕耳边,用手驱赶不去,用心屏蔽不得。
纪和致目视少女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她去时,天是铅灰色的,她消失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在她消失的地方,有风有树,树影婆娑,天地一片瑟瑟之声。
纪和致垂下眼,慢慢地往归途上走。
——改日,哪几日呢?
——小事,他如今是被归进了“小”之一类的了,他已然过了她的新奇劲头了吗?
她真是喜欢救人。
先是翠玉楼的少年,再是那牢里的蒋事珖。
下一个是谁?
纪和致一生来,绝无乞怜过。
爹娘被害至死,他孤苦无依,他不拜佛不求仙,他孤身一人对付妖鬼猛兽。
歹人磋磨,权势逼迫,受过贪婪、觊觎、和数不清的窥视,每逢临渊之祸,纪和致只是冷静,冷静地应对与毁灭。
沈盈息是他近二十年来,遇到的唯一一个没有任何目的而接近他的人。
其实也不该如此说,只是和其他人比起来,她亲近他,又想用他医治她喜欢的人,这样的目的,真是小得叫人可怜而无措。
在此之前,他还以为这世间鬼怪横行、人人如鬼。
她朝泥沼里挣扎深陷的他伸出手,却不耐他迟疑,转而把那只白净、纤细的手,伸向旁人。
她看见他屈动着想要伸出的手吗?
看见了,又当没看见吗?
是这样的,沈盈息此人,一旦将目光转给旁人,任何以前多喜欢的人,她也不会再看一眼了。
就像她嘴上说着改日再见,可是一转身,又毫不犹豫地离开。
……
沈盈息回府,还没进府门,沈盈风便疾步把她抱住。
“息息,你没事吧?”
“没事呀,”沈盈息推不开沈盈风的拥抱,也就不拒绝了,头挨在兄长胸前,钝钝答:“好困,哥哥。”
沈盈风闻言,立刻紧张地握住少女肩膀,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查看过,明面上是没有什么伤的,许真的是疲乏了,是驱使鬼怪太耗费心神了罢。
“哥哥现在就带息息休息。”
自沈盈风归家,阿廪的活便全被他揽了下来。
为沈盈息净手之际,沈盈风看见了她满手掌干涸暗沉的血迹,眼眸霎时间漫起痛楚。
他垂着眼,压抑着心疼与惊慌,一根一根为妹妹擦拭着手指,擦着擦着,发现手上全然是没有伤口的,高高悬吊起的心口方松了一松,但还是没有落下。
沈盈风擦完手,并未撤开,而是慢慢摩挲着少女柔嫩手指,似不经意问道:“息息,这是谁的血?”
沈盈息一瞥,漫然答道:“是蒋事珖的。”
毕竟是兄长好友,想了一想,便又安慰道:“哥哥别担心,我已经让纪和致给他上过药了。”
沈盈风握了握少女手掌,低眉:“哥哥没担心他。”
待沈盈息洗漱完毕,五分困意便成了七分。
沈盈风用帕子为少女绞干湿发,而后捧起她的脸,轻柔地在其额心落下一吻。
“息息,谢谢你待哥哥这么好。”
沈盈息困得迷迷糊糊,她从喉音里挤出一声嗯,迷蒙地笑了下:“不必谢,哥哥,你待我也不错。”
沈盈风温柔地轻笑,用额头碰了碰少女的,而后伸出长臂,将她抱向软榻,轻轻放入馨香被褥之中。
沈盈息沾被即睡,没瞧见兄长待她睡后,长眸瞬时凌厉起来。
柔和地抚了抚少女眉眼,男人站起身,转身而去。
沈盈风不可能让妹妹一人冒险。
蒋事珖能活最好,不能活,他也只能弃友另择良盟了。
翌日。
沈盈息不再去药铺。
用完早膳,沈盈息拄着下巴,唤出系统来。
狼崽子一出神识空间便欣喜难当,先是前肢抱着少女的手紧紧贴了贴,而后又滚到桌上打滚。
沈盈息眯眼笑看了会儿,道出把它叫出来的真实目的:“把上官慜之的任务档案调出来看看。”
系统打滚的动作一停,它似乎还没回过神。
“仙君,您……您真决定先放弃纪和致?”
沈盈息拄着下巴歪头,“早晚都到他,只是他如今心里有东西放不下,这我还看得出来。”
系统想起其他小世界的攻略档案,不由想为宿主支个招。
但不知为何,看着沈盈息的面庞,它总觉着那种毫无保留付出以期打动攻略对象的行为,似乎并不适合它的仙君宝宝。
将所有期待和主动权放到攻略对象手里,能成功,但很慢。
系统思量片刻,把上官慜之的档案调给沈盈息,同时问道:“仙君要第二个任务对象的资料吗?”
“暂时不必。”沈盈息将上官慜之的资料一目十行看完,对仰头期待的狼崽道:“急心易错,遇见上官慜之,既是机缘巧合便也不必过分推诿。如今再添一位任务对象,怕是会三心二意,忙中出错。”
系统疑惑地啊了一声,它还以为沈盈息就是想速速通关然后回修真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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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这般一说,又觉得她在享受凡间的生活。
它彻底看不懂自己的宿主了。
“仙君,您不是着急吗?”
“着急?”沈盈息放下拄着下巴的手,“没有啊。”
系统苦恼地甩了甩头:“不对不对,那您不着急,怎么还放弃纪和致呢?”
沈盈息似笑非笑:“这就要问他,人家要将心封闭成一块铁,别人有什么办法。”
说罢,少女神采奕奕地起身,“无为而治,其后自善,强求有何善的。”
她修道来一直奉行此准则。
该是她的就会是她的,强求所得,她还不稀罕。
系统这下是彻底看不懂沈盈息了。
它不禁疑惑起天道选中沈盈息的目的,天道是不是早看出了沈盈息的性子,在此之前是故意卡她飞升的。
天道不会是怕沈盈息飞升后把它砍了,才扩招无情道的吧?
谁知道到底没防住,沈盈息没飞升,其他飞升的无情道个个也不是善茬。
……
自家宿主虽然看起来无害,但作为前无情道魁首,究竟也是魁首,做过修真界最强者的人。
所以,这招叫强者还需更强者磨?
系统使劲摇了摇脑袋,它真的不懂。
无论它懂不懂都好,沈盈息已先行走了,她走在前面,系统反应过来时,她已走出去好远。
“仙君宝宝!”狼崽子委屈大喊,“怎么也不等我?!”
喊罢冲了上去,一头撞上少女肩膀。
沈盈息扭头,“你在桌上玩得很欢,我还以为你想留在府中呢。”
系统一哽,它又不是攻略对象,干什么也要这样若即若离地待它。
怎么也不问问!
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的就是真相了吗?
说着好听,好像在考虑它的感受,但根本什么也不是。
哪有这样自负的人!
忍了又忍,狼崽子抱住少女肩膀,呜呜咽咽:“仙君怎么也这样对我,我又不是那些攻略对象,仙君可以待我凶点的,要我走我就走,别问也不问就离开啊。”
“嗯?”沈盈息困惑,不过还是道:“你若想我多问问,那么我会的。”
系统再次哽住了。
它想要的是这个吗?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系统沉默,系统抱紧了宿主的手。
系统开始体会到被宿主这样对待过的人的心思。
真难过。
但是起不了一点怪责之心。
她为人处世似乎很认真真诚,可她待人人如此,这便成了别人的磨难。
沈盈息再回到翠玉楼,那老鸨一见到她,当即脸白了下,但很快收拾好心情,吩咐了身旁的小厮几句,笑着上前和沈盈息打招呼,同时用余光瞥送小厮的离去。
“沈家主,您终于又来啦?”
希望不是来找那贱蹄子的,老鸨明面上笑着,心底跟着暗暗期待着。
沈盈息嗯了声,一句话打碎老鸨的幻像:“我来瞧瞧敏心。”
老鸨脸更白了,她努力想直视少女,以期撒的谎能真上几分:“嗯,那个,敏心他、他最近病了,实是不宜见面。”
“什么病?”沈盈息眉头都没皱起,语气还算平常。
老鸨见状,却拿不准她的心思。
这位贵小姐,对那贱蹄子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眼珠滴溜一转,老鸨打着哈哈:“我都按照您说的,正常教习的,一点腌臜物都没教。但敏心呐,没福气,以前是贵人,现在沦为贱人后身子一下弱了,这不才教了几天,就染上风寒了。”
老鸨观察着少女神色,见其没有起疑,松了口气,更放松地说:“家主还是莫要去看了,风寒容易传人啊。”
“……”
沈盈息若有所思。
容易传人的风寒,不就是系统所说的流感吗?
不知让纪和致来治,最快几日能好。
她在修真界从未见过修士生病呢。
“没什么需要小心的,带我去。”
沈盈息说罢,眼神示意老鸨带路。
老鸨哪敢带啊。
她确实没教敏心腌臜的本领,但其他也没教啊。
整日不给吃不给喝,除了打就是骂,那贱蹄子本来脑子就不正常,现在更疯得像只野兽一样。
真让沈盈息瞧了,自己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这这这……”老鸨慌了,她左右都看,就是不敢看沈盈息。
沈盈息见老鸨多次朝门口看去,跟着掉头,“你在等谁?”
老鸨支支吾吾,冷汗如豆粒似地从额角滑下。
恰在此时,一道清冽的冷嘲声从门口传来:“沈家主好兴致,青天白日地来逛花楼。”
听见此声,老鸨冷汗又蒙了一层,但也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
来了就成,来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