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虞单手插在兜里,看着祁方一一和包厢里的朋友告别,被告别到的人纷纷僵坐在位子上,目光虚浮,视线游离,左看右看,就是不和沈虞对上。
这些都是祁方的朋友,沈虞清楚,他记性好,见过几面的人都认识,但没有出声和这群人打招呼。
没什么必要。
祁方的朋友,不是他的朋友,沈虞不是很喜欢浪费时间和不熟的人说一些无聊的话。
与其有那个空闲,不如多看两遍实验数据。
舍弃不必要的社交活动,是沈虞的处事准则,从小到大,只有祁方成天跟在他身边进行一些无聊的举动,虽然没造成太大干扰,但也……
沈虞回忆了一下,觉得还挺麻烦的。
比如从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再到工作后,祁方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给沈虞送了十几年的饭。
还小的时候是在街边买包子,还专门买那种沈虞不爱吃的芹菜肉包子,后来沈虞忍无可忍,终于从忙碌的课业中抽空和他谈话,围绕芹菜究竟适不适合在地球上出现做了一番论述,之后,祁方就改买香菇肉包子,依旧乐此不疲地给沈虞送。
等长大一些,祁方就开始钻研自己做饭,初期的实验品曾被送去给包括秦潇洒在内的数个朋友品尝,通通尝进了医院。
经过数次胆大心狠的厨艺实验后,祁方在此项活动上的天赋终于被挖掘了出来,成就突飞猛进,沈虞也从被迫品尝转变为主动接纳,虽然直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祁方意欲何为。
沈虞自己觉得——做饭这种行为,是在无限而枯燥的机械性工作中浪费有限的生命,对人类宝贵的时间资源有害无益,但对于祁方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沈虞勉强表示理解。
毕竟人各有志,祁方如果把厨艺当作一项事业来发展,也未尝不可。
而对于能在事业上坚持不懈的人,沈虞通常都是十分尊重的。
“那个……沈老师,我们先走了。”祁方的朋友们路过沈虞,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出声道:“很晚了,你们路上小心一点。”
沈虞点头,以示回应。
等包厢里的人走空了,祁方才伸手捞起沙发背上的外套,和沈虞一起往外走。
“怎么提前回来了?”祁方摸了摸鼻子,觉得突然有一种没来由的心虚。
上天明鉴,他这几个月真是头一回出来和秦潇洒他们聚会,从前沈虞在家里的时候,他都是雷打不动地九点前到家,从来不做这种三更半夜在外撒野的事情。
“研讨会提前结束,”沈虞在他旁边目不斜视,道,“正好有航班。”
祁方按电梯去地下车库,咳了一声,开口问:“那……怎么还特意过来找我?已经是凌晨了,你不先休息吗?”
这句话问出来后,沈虞忽而转眼看他。
沈虞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柳叶形,眼尾微微上斜,是个很柔媚的弧度,只是瞳仁乌黑,眸光冷而凌厉,默不作声盯着人看时,压迫感极强。
据说沈虞上课时,底下的学生都是鹌鹑状模样,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大胆抬头和沈教授对视。
——祁方除外。
祁方被沈虞看着,心里就像发了泡的汽水,彭彭朝外冒酸酸甜甜的气泡,气泡沿着血液流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似是快要飘起来。
正当他飘飘然之时,沈虞收回了目光,淡淡说:“秦潇洒发了朋友圈。”
好兄弟,祁方心想。
沈虞拿出手机,点开和祁方的对话框,展示给他看,平铺直述道:“两天前,你说自己有病,怕你酗酒猝死,出来看看。”
祁方:“……”
“婚姻中,照顾伴侣是应尽的责任。”
电梯门打开,沈虞又说:“我喜不喜欢你,和尽我该尽的责任,没有关系。”
祁方心中刚刚涌起的酸甜气泡破了个粉碎,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沈虞其实是在回应酒吧包厢里,秦潇洒等人的那些话。
原来他听见了。
祁方习惯了沈虞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不觉得尴尬,摸摸下巴,道:“我照顾你,可不是因为责任。”
沈虞不置可否,没有回答。
上了车,祁方启动发动机,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打车过来的?”
沈虞撩起长睫,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不然呢?
众所周知沈教授,不折不扣的事业强人,生存能力却接近残废,沈虞能掌握的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就是踩共享单车。
还是曾经为了堵车时能赶上学术会议,情急之下迫不得己才学会的。
祁方转动方向盘,开车上高架,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也不是每天都去酒吧,今天晚上只是心情不太好,所以……”
“这是你的私事。”沈虞打断他的话,侧脸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没有必要告诉我。”
“我们已经结婚了,”祁方的语速比他更快,“我的私事就是你的私事,你的私事可以不是我的私事,我愿意把我的私事分享给你,你也不需要用你的私事来交换,为什么不多问两句?”
“……”沈虞干脆靠在座椅里闭上眼:“困了。”
可惜这样也没能捂住祁方的嘴,一路上开车回家,沈虞闭着眼,听祁方论述这几天独守空房思念如潮举杯向月对影成三人,其语句之连贯美妙、情感之丰富充沛、语气之跌宕起伏,堪称一代文学大作。
但沈虞不是文学教授,在这篇论文中昏昏欲睡,半点反应也没有。
祁方将车停进小区地库,熄火时看了看旁边的人。
沈虞窝在副驾驶皮椅里,身上裹着薄薄的长风衣外套,面容雪白,眉心很轻地蹙着,像是不太舒服。
“沈虞?”祁方叫了两句,见人没动静,神情严肃了起来:“……沈鱼鱼?”
他碰了碰沈虞搁在身前的手背,在车里坐了这么久,也没能热起来,还是发凉。
祁方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开门出去,同时掀开扶手箱,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里拿了一枚巧克力,下车绕到副驾驶旁,拆开巧克力包装,递到沈虞唇边,低声道:“是不是晚上又没吃饭?听话,先别睡,把这个吃了。”
沈虞昏昏沉沉中听见祁方在叫自己,睁开眼时却看不太清,只能顺着直觉张开唇,将那枚甜津津的巧克力吞进去。
等他缓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公寓的沙发上了。
沈虞将外套脱下,放在一旁,没有问自己是怎么上来的,反而祁方抓着锅铲从厨房里出来,抱臂盯着沈虞看了一会儿,开口问:“多久没吃饭了?”
“……”沈虞慢吞吞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回忆片刻才回答:“三十几个小时吧。”
从研讨会结束,各国有关的专家和研究学员进行会后探讨,回临时休息的酒店提行李,赶最近的航班,落地后回公寓,出门找祁方,再到现在回来。
“不算久。”沈虞说:“飞机上吃了点东西。”
祁方气笑了:“吃了点东西?”
“一杯咖啡。”沈虞很有礼貌,有问必答。
祁方:“……”
*
沈虞整理完自己出差带回来的行李,卧室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四点。
复式公寓里充斥着浓浓的南瓜小米粥的味道,沈虞回到客厅,就看见祁方将熬好的小米粥端上餐桌。
南瓜丝金黄糯香,小米被熬得软烂,祁方将粥盛进碗里,抬头发现沈虞已经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
风衣被他脱下,里面套着米灰色的高领毛衣,沈虞拉了拉袖口,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腕,然后伸手去接那碗粥。
“谢谢。”粥还没接到,沈虞先礼貌地道了谢。
祁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叹了一口气,把碗推过去,说:“先吃吧,给你多加了糖。”
沈虞于是坐下,安静而快速地喝粥——时间不早了,明天上午十点,他在学校里还有课,需要尽快入睡以保持充足的精力。
吃到一半,他想起一件事,于是对祁方道:“记得吃药。”
祁方正在给自己盛粥,闻言下意识问:“吃什么药?”
“你在感冒。”沈虞放下勺子,淡淡叙述:“或许应该去一趟医院,但我明天没有空,只能你自己去。”
怎么还记着这事,祁方心想,早知道沈虞会记挂,他就不会前两天在微信上装模作样地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了。
“哪能呢,”祁方于是大大咧咧道,“早好全了,我现在壮得一拳能打死三个秦潇洒。”
沈虞:“……”
他不再说话,喝完粥后,随即起身上楼。
祁方望着沈虞的背影,看着他先进去书房,像是整理了一下文件资料,十分钟后又出来,转而进了卧室,反手将门关上,将光线和祁方的视线都隔绝在了外边。
祁方收回目光,很轻地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再接再厉。”
*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沈虞准时起床。
简单用过早餐后,沈虞拒绝了祁方要开车送他上班的提议,冷淡道:“我搭公交。”
沈虞始终无法忘记,结婚后第一天上班,祁方硬是开了辆大劳送他,导致沈虞被围观的学生和吃瓜群众堵在校门口五分钟,差点在重要的联校座谈会上迟到,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事后,沈虞只得监督祁方开小号,登录学校论坛,将“沈教授背后那深藏不露的豪门世家”的有关帖子全举报了一遍,帖子被删光后,这件事的影响才逐渐消沉下去。
祁方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勉强。
沈虞搭乘四十分钟公交抵达学校,正巧赶上十点钟的课。
这门课主要教习基础的细胞生物学理论,阶梯大教室里坐满了年轻无知的本科生,原本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沈虞一推门进来,像是被按了终止键一般,教室里瞬时鸦雀无声。
前排几个学生手里的酱香饼都吓得掉进了课桌肚里。
沈虞在一众鹌鹑的注视下迈步到讲台后站定,清凌凌的黑眸冷淡往台下一扫,平静道:“应到六十二,实到五十九人。”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抬眼说:“现在是十点整,十点十分,没来的三个人要么拿出合理的请假说明,要么,马上过来教室。”
“超过十点十分,按一次旷课处理。”
沈虞一手撑住讲台,面容秀丽,神情冷漠:“现在,开始上课。”
八分钟后,两个蓬头垢面神色惊慌的学生连滚带爬冲进教室,和沈虞报备后赶紧坐到后面几排。
“吓死我……”一个迟到的女生小声和朋友道:“手机没电了,闹铃没响,还好突然感到危机逼近直接惊醒了,一看都快十点了,还是沈教授的课……”
“唉……他就不能有一节课不点名吗?”
“他从来不点名,扫一眼就知道谁没有来,强者恐怖如斯。”
“长这么好看,什么时候能温柔点啊,人不可貌相……”
“好像还有一个人没来上课?惨了惨了,估计要挂科。”
沈虞讲课从来不带书,基础的教材就那么几本,每个章节每条语句甚至每张范例图片,他都熟记在心,还能顺带结合另外几门课程串联一下知识点,根本不需要再带课本。
连PPT也很少用到,仅用于展示必要的图片——沈虞不喜欢学生们在底下闷头抄课件,如果需要抄课件,找往届的师兄师姐拿就是了。
他的课上,只需要聆听、交流和学习。
下课后,解答完几只菜鸟战战兢兢提出的问题,沈虞拿起手机就准备出教室,却见到一个男生慌张地跑进教室,跑向他。
“老师……”男生六神无主道:“抱歉,我感冒发烧,早上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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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对不起。”
沈虞停在离教室门两米远的地方,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男生脸颊通红,呼吸急促,嘴唇苍白,嗓音嘶哑,看起来情况确实不妙。
“感冒?”沈虞开口道。
男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最近有流感,我有个舍友前天也感冒了,今早发烧三十八度,沈老师,我……”
沈虞凝视他片刻,才收回目光,淡淡说:“原来是流感。”
“啊?嗯、嗯对……”男生紧张且一头雾水。
沈虞平时……好像没有那么多话啊?
“吃药,喝水,记得上医院看病。”沈虞道:“这节课记你请假,补回请假说明。”
男生有些不敢置信,不相信令校内外闻风丧胆的沈魔头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
旁边竖着耳朵吃瓜的学生们也惊呆了。
沈虞说完这些话,就准备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又补了一句:
“别喝酒,小心死了。”
所有人:“……”
沈教授还是那个沈教授!
*
下午五点,祁方准时从总裁办公室真皮座椅里站起,摩拳擦掌准备下班。
他的助理小林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小伙,毕业没几年,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激情内卷习惯,见状诧异道:“我们公司六点半才下班,老板,你要旷工吗?”
“说的什么话。”祁方大手一挥,说:“那就给我记个缺勤吧。”
助理小林道:“老板,这个月你的全勤奖已经被扣到了负八百,没得再扣了。”
祁方觉得这家伙真不知好歹,试图和他讲道理:
“早下班是我工作效率高,你看,今天开了三场短会,视察了二十几层楼的各部门运作情况,审核了本季度的重要财务报表,签了五个新项目,给各位副总分派了下季度的绩效目标,这还不够高效?”
“老板,你这星期才第一天上班,再这样下去,我们公司会倒闭的。”助理小林又道。
“不会。”祁方已经换下了西装,重新穿上休闲外套,随口回话:“大不了你卷款跑路,我重新开一家。”
小林:“……”
临走前,祁方拍了拍助理小林的肩膀,慈爱道:“这个月大家积极性都很高,好几个重点项目都提前完成了,你通知后勤部点个下午茶,就说是我请大家的。”
“记得给你自己点杯冰糖雪梨。”祁方说:“降火,静心。”
祁方溜达到了公司停车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给沈虞打了个电话。
“你今天下午没课吧?”祁方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我去接你?正好下班了,顺路,没开超过三十万的车。”
沈虞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失真,但在祁方耳中依旧好听:“在实验室,有工作。”
祁方顿了顿,坚持不懈道:“还要忙多久?我等会儿也行,反正这个点也堵车。”
“不用——”沈虞说到一半,突然截住了话语。
祁方:“嗯?怎么了?”
沈虞垂下眸,看着实验室里的标本保存箱,安静了一会儿,开口说:“一个小时吧。”
祁方的嗓音明显上扬:“一个小时就下班了是吗?行啊,我现在准备过去,估计到时候差不多时间就能到你学校。”
挂了电话后,沈虞先在手机上找了最近的医院,预约拿了个号,而后才看向面前垂头丧气的学生。
“全部标本都污染了吗?”沈虞问。
最为恐慌的是个研一的小师弟,他把实验室整整培养了两个月的样本放错了位置,一边是恒温放置,一边是低温放置,今天下午才被发现,标本已经壮烈牺牲了。
“这些标本是我们几篇论文的观测数据来源。”
沈虞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破天荒地没有多加批评,而是干脆利落地道:“处理掉污染的标本,你来,现在和我一起重新进行采样。”
“今天之内,必须完成。”沈虞说。
研一小师弟被沈虞点了名,愣了一下,神情竟然有几分惊喜——沈虞竟然没有责备他,反而还要带着他亲自做实验工作。
男生的脸有点红,动手时总忍不住悄悄抬眼看沈虞的侧脸。
沈虞专注工作时心无旁骛,长长的眼睫微垂,轻抿着唇,连平日里显得冷苛不近人情的距离感都消减了许多,有种难以言明的吸引力。
沈教授其实……也没有校园传说里说的那么可怕吧?
祁方在S大校外停好车,径直找到了沈虞的实验室。
这个地方他也来过不少次,甚至还来给沈虞送过饭,因此熟门熟路,走到实验室外面走廊上,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往里面看,试图寻找沈虞的身影。
几眼扫下来,还真被祁方发现了沈虞,就在离窗边不远处的地方,和一个年轻的男学生站在一处,正低头鼓捣实验桌上的什么东西。
祁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渐渐皱起眉。
旁边那个——崽种,怎么好像总在往沈虞身上靠?
怎么耳朵还是红的??他红个什么劲儿?
沈虞刚刚把标本采样完成,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在大声咳嗽。
“……”他抬起头,就看见祁方在玻璃窗外走来走去,一边还在咳嗽,身体前后摇晃,一副肺炎发作病入膏肓的模样。
沈虞迅速洗手,把标本推给脸色微红的研一学生,蹙眉直接从他身边绕过,顺手还拿了个医用口罩,走出实验室。
祁方见沈虞被引出来,立即不咳了,迎上去刚想说话,就听见沈虞开了口。
“你得了流感。”
沈虞抬手就把口罩扣在祁方脸上,当机立断道:“不要在校园内传播病毒,现在马上和我去医院,我已经挂了号。”
祁方被口罩捂住,闷声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