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案漆黑，更加衬得放在上头的白玉瓷瓶无暇。
“此物是楼中下人在收拾林府马车时发现的，想来应是阿音的伤药，我便顺手带了过来。”苏修言将白玉瓷瓶放在她身前茶盏旁，瞧见茶汤只余半盏，转而拿起茶壶给她添茶。
林晚音垂眸掩去异样神色，伸手将白玉瓷瓶拢进掌心，勉强稳住心神，细声道：“怪不得方才在房中没寻到，原是留在了马车上。”
瓷瓶上犹留有余温，她极力掩饰慌乱，收起小瓷瓶，不敢抬眼望他。
茶汤潺潺入盏，待七分满，苏修言方才停下，道：“原先我就在想，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抵得上那日阿音救下我的恩情。林伯伯的生意，苏家定是要关照的，可替我挡下刺客的是你，与你父亲、与林家何干？”
他有些怕，怕她此次开口，会如同离开苏府那日一般，为的只是林家的事。
茶壶被放回原位，他正了正神色，望着面前人一字一句道：“我更想为你，做些什么。”
无关于苏林两家，无关于其他人。
少女愣愣抬起眸，撞进他认真眼神中，心知他所言绝非儿戏。
时机明晃晃在眼前，她没有理由让这机会溜走，未等心中细思，嘴上就先把这几日翻来覆去的念想说了出来：“我想...借京城兴悦楼中的一席之地。”
“好。”苏修言应得爽快。
“你不问我是用来做什么？”林晚音有些诧异，忍不住问道。
他对她似乎没有一丝戒备，亦不追问她是要做什么，她本应该为此而松一口气，因不费吹灰之力达成所想而欣喜，可这些她感觉不到分毫。
她知道自己是不该开口问的，更不该引他深思，这才更好让自己蒙混过去。
苏修言嘴角含笑，望着她道：“阿音告诉我，便是我该知道的。阿音若不告诉我，届时一切张罗在兴悦楼中，我早晚也会知道，并不急在这一时。”
听了这话，林晚音有些尴尬，觉得也是这么回事，他好似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看着面前人微微垂下头，白玉般的脸庞染上些许羞赧，苏修言身子僵了一瞬，蓦地才回过神来，连忙又道：“可是有什么地方，我能帮上一二？”
明明是自己先应下愿意替她盘算的，那借地后便是要张罗，自己不提，还要等着她再央自己一次吗？
若是明着说要替她张罗，万一她觉得自己逾矩了，又该如何是好？
如此思虑一番，终是只好出口问有何能帮了。
“啊？”林晚音抬起头来，有点懵。
他这话，是要帮自己张罗？这...不太好吧？
她的算盘珠子本就已经蹦苏家地盘里了，还要苏家人替她张罗，这不就等同于让苏修言亲手把苏家给卖了吗？
可是要想在兴悦楼里倒腾些什么，苏修言确是个好帮手啊...
依旧是嘴比脑子快，她勉强笑道：“苏公子愿意帮上一二的话，自是再好不过了。”
无论怎样，到底苏修言现下还活得好好的，她不一样啊，她得先活下去。
看着面前人闻言眼中一亮，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似乎是愧疚。
“阿音打算如何张罗？”苏修言忙不迭问道，仿佛即刻便要动身替她安排好一切。
如何张罗？她心里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因起先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到兴悦楼的一席之地，是以并未细想。
她更多时候，是在想怎么才能让苏修言应下她的请求。
可如今算来，她也不算正儿八经的求了他吧？谁求人会连个求字都不曾说出口呢？
微凉的茶汤入喉，从舌尖苦到心头。
她眸光闪烁，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苏修言道：“今夜太晚了，阿音箭伤未愈，不如先回房中歇息？”
打铁要趁热的道理，她自是懂的，现下只临门一脚的功夫，她又岂能止于此？
林晚音摇摇头，下意识捏紧了指间的茶盏，道：“不碍事的，不若今夜便将事情捋顺，也免得夜长梦多。”
她是有些急了。
苏修言蹙眉，叹了口气，无奈道：“阿音方才应我的，现下似乎已全然忘了？”
她怔了一瞬，不自在地放下茶盏，吱吱唔唔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面前人仿佛看出她的窘迫，温声出言安抚：“放心，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忘，也不会反悔。无论阿音是想做些什么，我能帮上的，自是不会推脱，若是我帮不上的，我想法子便是了。”
苏修言抬手拿走她放下的茶盏，将盏中剩的半盏茶汤缓缓浇在空盛着土的花盆里。
“同样的，阿音答应了我的，也不要忘记才好。”
空茶盏重新放在她面前，不知怎的，她好似从里头听出威胁的意味。
可抬眼望去，面前眉目温和的公子，横竖看都不像是在威胁她。
愣神间，林晚音不自觉点头应下。
如此达成共识，两人一同离开亭子，苏修言止步送她到厢房外头。
至于原先他想请来看伤的医师，在林晚音的一再推辞下作罢。
刚迈进厢房里，小桃便红着眼将一直温着的羹汤端上前来，怯生生唤一声：“姑娘。”
从小到大，自家姑娘气急的模样她倒是真没见过几回。
虽她心知自己与姑娘之间的情分是不同的，可到底她是逾矩了。
小桃放下羹汤，林晚音方才瞧见她通红的双眼，又等着她抬手揭开炖盅盖，才幽幽叹了口气，牵过她的手到面前坐下。
主仆二人沉默了几息，小桃正欲再说些认错讨好的话，便听林晚音道：“哭丧着一张小脸，这是做什么？”
“奴婢担忧姑娘，唯恐姑娘身子出了差池。”小桃喉头哽咽，声如蚊蝇。
言毕，她往门外望去，待看清厢房门禁闭，更丝毫没有外人的声音，急切问道：“苏公子...苏公子怎的未给姑娘请医师来？”
见自家姑娘垂眸不语，牵着她的手更是松开了，小桃眸光黯淡。
原是她看错了吗？果真是一个也靠不住。
“是我说不用的，小伤而已，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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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伤，原本就没有打算让医师瞧。
伤口开裂，原本就是自己故意折腾的，小桃瞧不出，苏家公子不好亲自验伤，若是真请个医师前来看看怎么一回事，她准要露馅。
小桃正欲再说，可一对上自家姑娘的目光，就什么也说不出了，只好蹙紧了眉头应下。
“那姑娘便先将这汤喝了吧，这汤我方才一直温着，就等姑娘回来呢。”
视线移到桌案放着的那盅汤上，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炖盅犹温热，林晚音拿起鎏金瓷勺撇开飘在汤水上的星点油花，舀一勺炖得透亮的汤，细细尝一口。
甘香绕舌，仿佛有缕缕热气渗进五脏六腑。
正要再喝一口，她忽地想起什么，向小桃问道：“方才在门外，苏公子送来的不止有这汤吧？”
她瞧见吉祥臂弯还挂着个眼熟的包袱，也一并给了小桃，只是不知晓这包袱里头是何物。
“送来的还有咱们自己的包袱呀。原先进楼中时，姑娘说明日回京路上再收拾行囊也不迟，没想到掌柜给马车打扫了一番，车厢里放的东西自然也就送来给咱们了。”
小桃依言答道。
舀汤的手顿了一瞬，心在胸膛里起落不定，林晚音放下汤勺，隔着衣袖攥紧了白玉瓷瓶，脸庞刚染上的血色一息之间全然消散。
她喃喃自语：“既是如此...”
那为何这瓷瓶要单独给她？是碰巧，还是苏修言瞧出了些什么？
“姑娘，怎的了？”小桃瞧出她神情有异，关切问道。
林晚音闻言像惊醒过来般，看见小桃忧心的模样，才轻轻摇头。
“姑娘再喝点吧？”小桃见那盅汤只被浅尝了几口，念及自家姑娘身子羸弱，又外加箭伤复发，不由得劝道。
可现下林晚音满腹心事，哪能喝得下这汤呢？
她抬手撑着太阳穴，才觉额间冰凉一片，触手凉滑，原是方才惊出一额头的冷汗。
往袖中探去，本想掏一方帕子出来拭去，却扑了个空。
林晚音这才想起来，她的那一方帕子，早在回来的路上被苏修言借了去。
那时他是怎么说来着？
好似是...
“方才煮水时，手上染了些炭灰，不知阿音可带了帕子，能借来擦擦否？”
当时她并未多想，顺道就将帕子给了他，此时想起来，这借口当真拙劣。
兴悦楼中的一应用度都是顶顶好的，那炭不至于掉灰得如此厉害，是他故意染在手上的吧？
那她袖中的白玉瓷瓶，说不准也是他有意留起来，想找个由头与她单独说几句话？
如此想着，她松下一口气。
挨不住小桃半央半劝，她硬是将那盅汤又灌下大半，小桃方才罢休。
许是羹汤安神，又或是终于换了个好点的环境，今夜林晚音睡得比从前大半月里的每一夜都要好上许多。
唯一不好的就是天方蒙蒙亮，昨夜喝下的大半盅汤便化作晨尿，硬生生将她从梦中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