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喀鲁王处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乌恩其一路策马,心里却没有什么快乐的感觉,反而沉甸甸的。
跟素王妃、达日也赤交谈过后,她比平时还要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也更明白了表姐萧王的野心有多大。
萧王一个女人,是怎么在宫阙里扮演男子二十年?淑妃做出这个决定时,心里又在想什么?乌恩其想不出来,只觉得想要以女儿身称帝、想要让天下女子也能出将入相的表姐很是勇敢。
说来好笑,她连萧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被萧王的抱负打动了。
裴峋看出她心情恹恹,主动道:“殿下在发愁?”
“烦着呢。”乌恩其道,她也确实烦裴峋这个猜人心思的本事。这人每次轻飘飘地就能猜中她的所想,让乌恩其感到一种诡异的默契,别扭极了。
“您还这么年轻,未来长着呢。”裴峋不知道说什么,一本正经地来了几句。他眉眼舒朗,如一片不该留在草原的云。
“少学老头说话,”乌恩其瞥了他一眼,忽然有了想法,“南朝的王子们也这么斗吗?”
裴峋道:“在哪都一样,要是早早立了储君还好,没有的话,几个皇子能把天捅破。”
乌恩其说:“现在都有哪些人抢,你看好谁?”
“谁都一样,只要是明君就行,”裴峋眼睫微垂,“要不然痛痛快快投降,要不然一鼓作气把北边打服。但是依我看,都不可能。”
乌恩其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怕叫旁人听了捉了你去?”
“实话而已,殿下又不是听不得实话。”裴峋嘟囔道。
“要投降,肯定是不可能的。可若要把北边打服,南朝谁有这个本事?”乌恩其说。
裴峋叹气:“将才奇缺,还要防着朝堂上的暗箭。和您交过手的萧王,本来战势大好,却被弟弟从中作梗,逼着皇上一道金令诏回去了。”
“看来还真是把那个位置摆的比天下还重呢。”乌恩其嘲讽道。
“我真是不知道这天下怎样才能安定。”裴峋说出这句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乌恩其不说话了,她本想从裴峋嘴里问出来萧王的名字,没想到三言两语把人说得伤感了。裴峋安静地望着被风搅动起层层波澜的碧草,墨色长发也在风中飞扬着。
她无端觉得好笑,朗声道:“等有个明君就安定了!”
说罢一扬马鞭,向着王城的方向去了。她今日着一身金边儿素衣,衣摆在风里活像跑动的羊。
裴峋看着,嘴角不自觉地牵起,追着她的背影去了。
*
回王城本应该第一时间去见喀鲁王,可王后的人却先把乌恩其拦住了,说大王现在不方便。
她如今领着裴峋和几名贴身的侍女在大殿,至于喀鲁王点给她的五百骑兵,还在上南坡达日也赤那儿。
乌恩其心道她与王后素不相识,突然拦她别是故意使绊子,转头再参她目中无人,回来都不知道去见大王。
“殿下,大王真的不方便!”那个小传话官看着还是个孩子,弄的乌恩其都不好意思对着他说重话。
僵持时,又有一个年长侍女过来道:“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去王后处坐坐。”
乌恩其眉头锁起,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不是她防人之心太盛,只是她与现王后十分陌生,又有杀兄之仇,如何能让她放下戒心来?
那二人见请不动她,耳语一番,年纪小的折了回去,年长侍女则对乌恩其说:“王后殿下很是慈爱,殿下不必紧张。”
乌恩其依旧不发一言,只是定定看着对面的侍女。她怕有心之人留下话把子,在这种场合向来是不愿意多说的。年长侍女也不再坚持,只是对她和蔼一笑。
片刻后,小奴隶们搀着一个苍白细弱的女人出来,正是王后。她今日没穿那件月白色的狐裘,换了件镶着白色毛边儿的大红披风。里面则是水华朱的夹袄和藕色的下裙。
衣裳的颜色如此热闹,也没能让王后的气色更好一些。乌恩其猜想她是心病,才会如此憔悴,宛如一个陷在泥沼中的行人,已经放弃了挣扎,只等待着被淹没的那一刻到来。
王后发丝乌黑,却好像一张蝉翼般的宣纸上添了一笔枯墨,看着更加寂寥。
乌恩其对王后这样纤细的女子,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她皱着眉道:“天气寒凉,王嫂该在里屋暖着才是。”
王后柔柔一笑道:“你也来我屋里罢,我新架的炉子,很是热乎。”
乌恩其依旧不愿,王后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若是和她独处时生了病,让她到哪儿说理去?她不喜欢拿恶意揣测别人,可如今她只能谨慎再谨慎,
“那便去小厅中坐坐吧,这儿也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后和婉道,主动摆出手势,示意乌恩其自己选地方。
她只好领着一帮人换地方,小厅里炉火更旺盛些,只摆了两张檀木椅子和一张案台。乌恩其给裴峋使了个眼色,他便跟进来站在乌恩其身后。
“王嫂有何要事,大王又在何处?”乌恩其问。
王后平静道:“新送来了几个江南美人,大王去看望她们了。”
乌恩其哑然,搞不懂为何草原上的王公贵族都如此为江南美人着迷。她有心同情王后,却又不清楚她的立场,半晌憋出来一句“王嫂大度”。
王后苦笑一下,语调依旧温柔:“小妹去过二剑吗?”
“还未曾有机会。”乌恩其摇头。
王后本是二剑部出身,嫁到涅古斯来。乌恩其不知道她突然提起家乡是何缘故,终于要找她算哈日巴日的账吗?
“你如此年轻,应该多去看一看这人世间,莫要等没机会了再惋惜。”
乌恩其客套道:“多谢王嫂教诲。”
王后手攥紧了衣角,手指骨节更加苍白。这苍白让乌恩其想起了同样身体孱弱的姐姐萧王。
“二剑的冬天,比这儿还冷。夏夜的沙子也白得像雪……”她喃喃道。
乌恩其看她似乎很是悲伤,不由自主地把语气放缓了几分:“若有机会,我给王嫂带些回来?”
“不必了,”王后垂下视线,“已经过去的,强求也没用。”
直觉让乌恩其明白王后话里有话,但她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对,只好继续客套道:“王兄王嫂琴瑟和鸣,有什么求不得的。”
话已出口,她才反应过来喀鲁王还在陪江南美人,不由得抿了下嘴。
喀鲁王盛宠王后是整个涅古斯闻名的,可在乌恩其看来,也不过尔尔。什么最珍贵的狐裘、最精美的暖炉、最华丽的头面,通通是囚笼。
他是大王,有无数妻妾子女很正常,人们都是这么以为的。
王后缓缓露出一个略带悲伤的笑容:“小妹,你可为什么人动心过?”
乌恩其一边摇头否认,一边祈祷王后嘴里别出来些不该说的东西。
“我未嫁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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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剑有两个顶顶要好的朋友。一个是博古通今的才女,一个是爱撒娇使性儿的妹子。
我们年岁相差不多,便常常聚在一起,话儿是怎么也说不完。每次我被兄弟欺负了,便去找她们哭鼻子。
后来我要出嫁了,出嫁前,大家说以后再也不能相见,又说从未出过二剑王城,便相约在夜里偷偷出城去看看。
那天城外河边水激如刀,我们三个坐在山坡上,就那么看着。却没想到大王竟然夜里赶路,带着人牵着马远远地来了,我们便赶紧回去。”
乌恩其听了个云里雾里,猜测道:“王嫂便为了王兄心动了?”
“不是,”王后沉静道,“那天我挽着姐妹们的手臂,看夜里月光如水,白沙似雪,才是一生不能忘却的颜色。”
这话轻飘飘的,落在乌恩其心头却犹如千斤。
"人活一世短短几十载,却总不能如了心愿。"王后扶了下发鬓上的簪花道。
乌恩其说:“既然如此,更该去遵从自己心中所想才对。”
她看着王后的模样如坐针毡,生怕自己喘气儿一猛,就把她吹散了。
“傻姑娘,哪有这么好的事情?”王后苦笑一下,“多的是身不由己。”
乌恩其不知道王后拉着她说这么多往事目的何在,一直耐着性子陪她说话。可这句“身不由己”却让她心中一刺,竟然有些恐惧。
她知道世间多的是无可奈何,可若是就这么低头了,岂不是把此前的热血白流了?若真的到了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那一天,她也不会坐以待毙。既然心中有了个愿意拼上一切都梦,那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言弃。
王后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作为交换,你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乌恩其本来跑去九重云霄外的魂被这一句话抓了回来,她原本猜想王后是什么手段高明的政客,交谈一番后却没发现王后有这方面的意图。眼下听到这个交易,她打起精神来,要看看王后的野心是什么。
“王嫂说说看?”她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你过些日子,怕是要到二剑部走一趟,二剑的王要过寿。”
乌恩其点头,这怕是喀鲁王的想法,如今提前让她知道,也好先做准备,只是不知道王后是怎么想的。
“王嫂要我帮您什么?”
王后静静看向远方,乌恩其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天与草在视线的尽头相接在一起。
半晌,她说:“你去帮我看看,我的两个姐妹,过得好不好?她们要是问我,就说我很好。若是找不见人呢,就算了。”
“我当尽力。”这话乌恩其发自真心而说。她一想到王后这么些年来都惦记着昔日好友,心中就一阵发紧。
这位二剑部的王女嫁给了草原上最尊贵的男人,旁人看来,她应该是再幸福不过的,该把一心全牵系在丈夫身上才对。
可真正让她深爱的,是草原上自由呼啸的风和不能忘怀的友谊。乌恩其从未有过同龄的玩伴,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一副光景。但她愿意揽下这件事,去看看王后故事里的另外两个女孩。
“二剑的土地上,有一种单长在二剑的花儿,有手指那般长,白色的,”王后说,“闻起来有浅浅的香味,名字叫玉芷。你若是能遇见,替我摘一朵,放进二剑的河流里罢。”
乌恩其眼睛微微睁大,她终于想了起来王后的名字,这个纤细又苍白的女人与花同名,就叫做玉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