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玄成的原配夫人乔氏在生韦元茹时难产而亡,韦玄成在乔氏去世一年后才续娶赵氏。
后院空白的这一年里,韦元茹由乔氏的奶娘——宋奶娘和黄奶娘照顾,韦家后宅的事务也把持在两个奶娘手中。
赵氏初到韦家,需要两位奶娘帮扶,对二人也一向礼遇。三人的良好关系保持了四年,直到赵氏查出身孕,赵氏对家中人事进行调整。赵氏将乔氏名下的田地以及商铺分别交给宋黄二人打理,又让韦玄成派懂计会的家僮去管理账目,原本宋黄二人兼管的一些家中事务则被赵氏收回,安排给了其他人。
手中权力被分薄,宋黄二人自然不满,只是相比黄奶娘的不动声色,宋奶娘将不满摆在了面上,在言谈中总会带出些赵氏不念旧情的怨怒。
赵氏起初还会容忍,直到宋奶娘开始在韦元茹耳边说些挑拨母女关系的话,赵氏彻底与宋奶娘翻了脸。
奶娘名义上虽是奴仆,却是个十分特殊的身份,韦元茹自幼失母,在世俗眼中,宋黄二人的地位堪比生母。正所谓“生则养,没则丧”,赵氏身为继室,她要是简单粗暴地把宋奶娘赶走,那名声就不用要了。
赵氏也不会这样做事,她送了宋奶娘一百亩良田和一座宅院,把这一家子送去了大屯聚当地主。
这事听着是挺风光,但在那个时期,除了可以入籍的“中民”身份外,宋奶娘一家的日子绝没有在韦家过得滋润。
黄奶娘见状,十分识时务地表示自己精力不济,家人无大见识,管理不好乔氏的田产,希望赵氏能派人来接手,只求赵氏让她继续照顾韦元茹。
赵氏从未想过插手乔氏的嫁妆,见黄奶娘识趣,便把宋奶娘管理的乔氏的嫁妆一并教给她管理,却也不再让她贴身照顾韦元茹,而是在乔氏的僮使中提了一人照顾韦元茹,很快又请了一位寡居的女先生给韦元茹开蒙。
韦元茹那时已经五岁,正处于懂事又不懂事的阶段,对于奶娘们的离开十分伤心,加上宋奶娘的话对她产生的影响,韦元茹一度不与赵氏说话,还和舅家告过状,多少给赵氏添了一些麻烦。
好在赵氏还算有耐心,嫁过来后也没疏忽过与韦元茹培养感情,再加上韦玄成从中缓和,母女二人最终还是和好了。
最初几年,赵氏并不允许两位奶娘往韦元茹身边凑,直到韦元茹长到12岁,赵氏才放松了这种限制。无论是时常过来给她解闷的周大亮的妻子曹氏,还是求上门来的宋奶娘的儿孙,全由着韦元茹自行处理。
韦元茹对两位奶娘虽不如儿时那般亲近,却也念着旧情,能帮衬的地方很少会推脱。
孩子重情当然不是坏事,但赵氏也不会多乐意韦元茹亲近宋黄二人,若韦元茹真因周大亮的事对她生出怨怪之心,赵氏觉得自己一定会十分失望。
第二日,送走韦世然和韦仁,赵氏留下韦元茹,与她说了周大亮和曹九的事。
韦元茹仔细听完事情始末,半晌后才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赵氏见她这样反而笑了:“年纪轻轻的,你叹什么气?”
“我知道曹九博戏的事,曹氏没少往娘家贴补。”因时常与曹氏见面,韦元茹对周曹两家的事都有所耳闻。
“听说曹家之前穷困,自从曹婶子嫁给周大亮,有周家帮扶,曹家的日子才好过起来。曹婶子说,曹九自小吃过许多苦,很是照顾他们弟妹几个,没想到后来日子好了,反而学起那些市井之徒,成天斗鸡走狗,不事正务。”说到这里,韦元茹很是唏嘘。
赵氏不以为意:“你觉得奇怪是因为见得少,位卑者忽登高位、穷人乍然富有后失了分寸的事比比皆是。不用往远了看,你阿公做官后,你二叔公家的三郎就敢去插手卖酒的生意,若不是你二叔公为人明白,先行收拾了三郎,不知道以后还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韦元茹将赵氏的话在心里过了两遍,才说:“我明白,阿翁也常教导我们,任何时候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说完,韦元茹看向赵氏,把话题扯了回来,“阿母既然已经查明新聚粮仓的事,与我说,是觉得我会为周家求情?”
赵氏不答反问:“你准备为周大亮求情吗?”
“我想知道阿母准备怎么处置周大亮和曹九。”
“周家负责新聚那边的事不是一日两日,既然有粮仓的事,必有其他的事,要看看他到底都做过些什么。”赵氏如此说,就是不打算轻轻放过此事。
在韦家,犯了大错的家僮会被送去盐场,韦元茹不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只知道许多人进去就出不来了。韦元茹眼底闪过不忍,终是没有开口。
赵氏没错过韦元茹的神色,说道:“若你舍不下周家,我也可以把他们一家交给你。”
出乎赵氏意料,韦元茹没有接这个话,而是说:“阿母说过,做人可以糊涂,做事需要分明,我也想看看,周家这些年做过哪些事。”
赵氏和韦元茹在家中谈论周大亮的事时,韦仁和韦世然正被戚先生叫到一边教训——尽管做了按摩,一个晚上的时间仍然不够韦仁和韦世然的手臂恢复如初,两个人的课业完成得七零八落。
戚先生对韦世然的训话主要围绕“量力而行”展开,还给他讲了“荀吴围鼓”的故事:“你虽翻完了所有的地,却让身体劳累不堪,不仅耽误了昨日的功课,今天上课时你还在打哈欠,我今天讲解的内容,你是不是也没有听进去?”
今天早上,韦世然被提前叫醒,尽管困得不行、胳膊和手也疼,韦世然仍然坚持完成了功课。韦世然自觉已经很努力了,不想竟被戚先生批评,很是委屈,忍不住辩解:“先生,我昨天翻地,手破了。”
“是啊,不仅累,手还破了,那我昨日对你说累了就歇息片刻,你为何不听呢?”
韦世然眨巴眨巴眼睛:“是啊,我怎么就没听呢?”
韦世然无辜又茫然的样子十分可爱,戚先生心下好笑,面上保持严肃:“你帮我翻地,我很欣慰,但做事要分清轻重缓急。”戚先生抬手摸了摸韦世然的头,“世然啊,你是学生,学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习,除非有极其重大的事,为其他任何事耽误课业,对你而言都是得不偿失。”
韦世然并没有特别理解戚先生的话,但也听出戚先生是为他好,不被理解的委屈消散,只剩耽误功课的羞愧。
韦世然对戚先生揖礼:“先生,学生知错了。”
“能来学馆上学,你已经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对于学业,万不可懈怠啊。”戚先生又给韦世然讲了讲要善于听取他人意见的道理,最后宣布了对他的惩罚措施,“下午的课,你就站着听吧。”
这惩罚已然算是很轻了,韦世然松了口气,心情放松下来,韦世然也有闲情关心弟弟了。
和强打精神的韦世然不同,韦仁早上根本没有提前起床,一句“先生只让我背书,我已经背下来了”就把去叫他的毋忧给打发了,比韦世然多睡了足足半个时辰,对于韦仁这大胆行径,韦世然真是又鄙视又羡慕。
顺着韦世然的视线,戚先生也看向韦仁,问道:“你来说说,为何没有完成写大字的课业?”戚先生手里刚刚一直垂着的戒尺也抬高了,尺头正点在韦仁握着拳头的小手上,显然,若他答得不好,是要挨手板的。
韦仁眨了眨眼睛,那模样与韦世然有几分相似,但神色完全不同,果不其然,韦仁出口的话是:“因为我要量力而行。”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在挑衅,韦仁还补充道,“先生,我只耽误了昨天的功课,今天上课,我听得很认真。”
戚先生:……你可真会现学现用呀!
“好,这一点算是有些道理。”戚先生轻咳一声,问起另外一件事,“你为何要骗人说没有写大字的功课呢?”
韦仁心下埋怨韦世然把这事秃噜给戚先生,只得干脆认错,还主动把拳头打开,英勇无畏地说:“先生,我知道骗人不对,你打我吧。”
“既是明知故犯,便多罚你两下,一共四下。”
韦仁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不应该是主动承认错误,所以惩罚减半吗?
韦仁严重怀疑戚先生加罚的理由,但先生的戒尺却是不等他分辨的,“啪啪啪啪”四下戒尺不停歇地敲在韦仁的左手掌心,韦仁的五官皱成了包子褶儿。
尽管上学没几天就被打手板这事有些丢脸,当日放学后,韦仁依然去了学馆的后院,指着菜畦问:“先生,今天要继续锄地吗?”看起来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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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已经把昨日他们没锄完的部分锄了一遍了。
戚先生有些惊讶:“今天还想给我种地?”
韦仁点头:“我今天少做一些,不会累着耽误功课。”
戚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既然如此,你去地里看看,有比较大块的土,就用铲子把土块儿敲碎。”
韦仁将袍角别进腰带,又掏出一双麂子皮的手套戴上,才拎着昨天用的木铲往菜畦里走。
戚先生看得直乐:“你准备得很齐全呐。”
韦仁得意地转转手:“阿母帮我准备的。先生,你准备种些什么呀?”
“种些韭菜和菠薐,再有一些葱和胡瓜也就差不多了。”
“韭菜好吃,但阿母不许我多吃,说臭。”
“你家中若有牛乳或者羊乳,可以煮些来喝,能压住韭菜的味道。不过你年纪小,肠胃弱,确实不该多吃。”
韦仁和戚先生正说着话,院门处传来人声,二人闻声看过去,韦玄成正笑着看向这边,身边还站着有些垂头丧气的韦世然。
看到韦玄成,韦仁欢呼一声,扔掉铲子就冲向韦玄成,隔着五六尺远时,韦仁双脚用力一蹬,纵身跳到韦玄成怀里,特别热情地欢迎道:“阿翁,你回来啦!”
韦玄成张开手臂,不算稳当但特别熟练地接住二儿子,韦玄成伸手拍了韦仁屁股一下:“稳重些。”韦玄成转头对戚先生颔首,“五郎顽皮,让先生见笑了。”
戚先生瞟一眼韦仁的鞋子留在韦玄成外袍上的泥点子,又看一眼抱完亲爹就跳下地,头也不回重新跑回菜畦的韦仁,笑着摇摇头:“少翁是来接韦仁的?”
“是,听说他在这里,就过来看看,可会打扰先生?”
“自然不会。少翁若是不急,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正有此意。”与戚先生寒暄完,韦玄成拍了拍韦世然的后背,“做事要有始有终,去吧。”
韦世然今天没受韦仁忽悠,不肯再来后院做农活,可惜,终是没有逃过宿命——他一走出学馆大门,就看到了韦玄成。韦玄成见韦仁不在,自然要问是怎么回事,知道始末后便把韦世然拎来了后院。
好在,敲碎土块比翻土轻松许多,而且做活时长也缩短到了两刻钟,韦世然和韦仁都不觉得太累。
在回家的路上,韦玄成问起韦仁:“你这是准备每天都去给戚先生做农活?”
“嗯,毕竟要一直叨扰戚先生。”
“孝顺尊长”这种理所应当的事都能说出“礼尚往来”的意味,这论迹不论心的行事风格,饶是身为韦仁阿翁的韦玄成也颇嫌弃,韦玄成调侃道:“年纪不大,心思不少,想这么多,小心长不高,你大兄在你这个年岁,比你高了半个头。”
听到韦玄成的话,韦世然挺起胸脯,睥睨地看着自家弟弟:“学馆里你最矮了。”
韦仁先是怜悯地看向韦世然,“大兄,你别高兴太早,说不定今年以后你就不长个子了。”
韦世然一愣,继而大叫:“不可能!”
韦仁不理会韦世然,而是歪头仰看着骑在马上的韦玄成,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我是阿翁的儿子,看见阿翁,我对长高也就不抱什么期望了。”
“放——胡说八道!我身高七尺,哪里矮了?!”
一米七的身高在这时候确实不算矮,但韦仁有自己的标准,韦仁指指韦玄成身后的许靖:“许叔这样的才是伟丈夫呢。”
石大郎和许靖都在努力憋笑,全家上下也只有五郎君敢这样与家主说话了。
韦玄成若不是留的是短须,非把胡子吹飞,手里的马鞭遥遥指着韦仁:“本来给你带了好吃的,这下没了!”
听到有好吃的,韦仁的态度立马180度大转弯,各种甜言蜜语不带重样地往外蹦,这一路,差点儿隔空把韦玄成的马屁股拍肿,总算把韦玄成哄了回来。
终于,晚食时,韦仁在食案上看到一碗不同于黄澄澄的粟米饭或说好听是有嚼劲儿说难听就是不好嚼的糜子饭的、气味十分香甜的、光泽十分诱人的、颜色没有那么亮白、形状稍有残缺却也不影响其软糯甘美的、韦仁上辈子吃惯了,这辈子却连见也没见过的——大、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