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韦氏夫妇对二儿子习武的事都表现出了鼓励的态度,但韦玄成十分担心韦仁那脆弱的小身板会因为练武累着了,忍不住私下里叮嘱了一回沈决明,中心思想就是让沈决明把“教五郎君学武”当成“带着五郎君活动腿脚”。
而赵氏则是直接吩咐毋忧:“五郎习武时你看着些,别让他们过了头。”
类似的事,在沈决明教导韦世然角抵时就有过一次,那次沈决明领命并不打折扣地执行了,这次却是不能。
沈决明与韦仁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知道韦仁不好糊弄,所以,趁着给韦仁记笔记时,沈决明问了韦仁自己的想法:你要练成什么样?
韦仁看着沈决明在书案上划出的字,想了想,说:“先打得过杨翰和杨明那样的就行,你还记得他们吗?就是被你踹下水的那两个。”
沈决明不止记得杨氏兄弟,他还记得韦仁抬脚踹人家,结果差点儿把自己踹了个屁蹲儿的样子。
沈决明犹豫了一下后向韦仁伸出左手,手掌掌心对着韦仁,右手继续划字:握住我的手,用最大力气。
“你要测试我的握力?”韦仁手小,单手很难握住沈决明的手掌,而且手指和手掌连接的部位,捏不好就会很疼,韦仁干脆握住沈决明的手腕,见沈决明不反对,才用尽全力收紧手指。
沈决明感受了一会儿后,将手掌竖起,示意韦仁全力出拳击打他的掌心。
韦仁试了试,听着那“啪啪啪”的轻而脆的声音,总结道:“坐着不好使力。”
沈决明不置可否,二人干脆起身去了院子,沈决明半蹲着,依然竖起手掌,韦仁摆开架势,对着沈决明的手掌就开始出拳。
捶了几下,韦仁满意地想,这次的声音果然比屋中那几下瓷实,结果,沈决明忽然收住左手五指,也将韦仁的左手攥在手心里。
韦仁下意识地抽手,自然没抽出来,不由疑惑:“怎么了?”
沈决明的左手依然稳稳攥着韦仁的拳头,右手在韦仁伸过来的右手上划字:感到疼时说话。
韦仁扫过沈决明指下的最后一个字,正想应好,结果左手就感觉到了无法忍受的压力,不由自主嚎叫出声,右手同时拍向沈决明的手背:“疼——!疼!疼!放手!”
沈决明连忙松开手,看着韦仁毫不作伪的痛苦表情,沈决明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他才开始用力!
疼痛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韦仁却是甩了好几下手才将那股残留的疼痛感挥散,一抬头,就对上了沈决明那双糅杂了震惊和无语的黑漆漆的眼睛。
韦仁有些尴尬:“每个人对疼痛的敏感度不一样,你懂吧?”
沈决明没听说过“敏感度”这个词,但已经明白韦仁的意思。
接下来,沈决明又测试了韦仁的腿部力量、速度和柔韧性,测试到最后,沈决明想起韦仁那个“打得过杨翰和杨明”的要求,只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了肩膀上,十分沉重。
韦仁知道学习好的人不一定能成为好老师,他想了想,决定要求沈决明为他做一份计划:“你写过计划书吗?”
沈决明眼中尽是茫然,他从没听说过“计划书”这个词,而且“书”是什么人都能写的吗?
韦仁想了想,灵光一现,想起一句“古语”:“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意思是说,做事前做好计划,嗯,就是要做什么、怎么做之类的,做好计划事就能成,否则就不成。‘豫’就是计划的意思,把计划写成文章,就是‘计划书’。”
沈决明恍然,只是,明白词义不等于会做,沈决明在韦仁的手心里划字:我原想按照我小时候练武的方式教你的。
“可以,我不懂武事,自然是听你安排。不过还是要制定计划,你先写个季度性教学计划给我,详细的教案最好也准备一份,我好心里有数。”
韦仁又将如何做一个完整的计划说与沈决明,他没系统学过管理,但做过很多计划,所以讲得十分详细,有些沈决明教他学武时肯定用不到的部分,例如责任划分和预算之类的事情也顺口讲了。
沈决明听得很认真,但听完仍然十分糊涂,额头上渐渐浸上一层薄汗。
韦仁看出沈决明的窘迫,笑着安慰:“别担心,我会教你的。”韦仁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几岁开始习武的?”
沈决明竖起三根手指头。
韦仁震惊:“怪不得你能有如今的武艺。”震惊过后又有些安心,他的身体素质再差应该也不会比三岁的沈决明差。
韦仁的想法是,有了完整计划再开始习武,不过沈决明认为,韦仁可以先练起来,不用正式开始,每日跑跑步、压压腿,先适应一下也是好的。
韦仁把沈决明当武学先生,便听从了。
于是,韦世然每天傍晚在沙坑里和阿桂等人角抵时,韦仁就围着君子院跑……走圈儿。
韦仁走走跑跑活动了两天,沈决明的计划书和教案就写完了,不是沈决明写得太快,实是沈决明给韦仁制定的季度计划十分单一,就一项内容:扎马步。
这样简单的计划还花费了两天,是因为沈决明的教案做得仔细,他把扎马步进行了拆解,把身体每一处姿势和要领都描述得十分详细,若不是画功有限,韦仁相信沈决明能给他画出一本小儿书来。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沈决明身体力行地为韦仁做示范,韦仁也已经把教案牢记在心,奈何当韦仁信心满满地迈开双腿、屈膝下蹲、握拳于腰侧时,仍被沈决明挑出了一大堆毛病。
沈决明不能说话,便直接上手纠正韦仁双腿展开的幅度、膝盖的朝向……
最让韦仁丢人的是,当沈决明轻拍他的脊背和后腰示意他拔背收臀时,韦仁一个没稳住,直接向前栽了个跟头,看得蹲在一边看热闹的韦世然几人笑得前仰后合。
虽然沈决明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他的衣服没让他彻底趴到地上去,但被人拎在半空中也很丢人呀!
韦仁站直了身体,难得羞了:“笑什么笑?谁还没有个第一次!”
“我学扎马步时可没摔过!”韦世然从地上跳起来,蹲了个标准的马步,还“嚯嚯嚯”地冲了几下拳,虎虎生风的样子看得韦仁一阵羡慕。
韦仁与沈决明打听:“我要练成这样,需要多久?”
沈决明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
韦仁猜测:“一个月?呃……一季?”看到沈决明的表情,韦仁最终不甘不愿地改口,“一年?”
沈决明点头。
其实沈决明也不确定,不过,韦仁如果真能坚持一年,那时大概也不会再问出这样的问题了,是不是一年也就无所谓了。
韦世然捏捏韦仁单薄的肩膀:“我觉得悬。”
韦仁拍掉韦世然的爪子,深吸一口气:“一年就一年。”说完,韦仁不再理会韦世然,重新扎马步。
不过,按照沈决明的标准扎马步,韦仁根本坚持不住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
两个人试了几次,韦仁仍是立不住,最终沈决明只得降低标准,让韦仁先不蹲那么深,步子不必开的那般大,只要求他一定挺直脊背。
就是这般低要求,韦仁也顶多坚持十息。沈决明见状就让韦仁每蹲十息就站起来活动十息,然后再继续。
韦仁就这样蹲十息站十息,反反复复地过了一刻多钟,就已经满脸汗水。
豆大的汗珠自韦仁的额头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然后直直落下,最后在地上砸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水痕。
扎马步的十息堪比“渡息如年”,又枯燥又难熬,韦仁眨掉睫毛上的汗水,眼珠也仿佛蒙了一层水汽,湿润而明亮,嘴上还叨叨着给自己鼓劲:“等这块儿地砖被我的汗水滴穿,我就是一代大侠了!”
沈决明的耳朵听着韦仁欢欣鼓舞的胡说八道,眼睛已经看到韦仁的腿抖得连蚊子都不能安心落在上面,示意韦仁可以了:今天到此为止。
韦仁心底松了口气,说出的话却是:“还没到时间呢吧?”韦仁计划每日锻炼半个时辰。
沈决明却看出韦仁已经到极限了,也看出韦仁的口是心非,沈决明有一瞬间想当作没看出来,让韦仁继续,不过最终还是在手心里划字:最开始都是这样,先适应几日。
韦仁果然不再坚持,一屁股坐在地上。屁股着地那一刻,韦仁深信,人长屁股就是为了坐着的!
韦仁一边调整呼吸试图让心脏不要跳得那般快,一边无意识地捶腿放松。沈决明见韦仁如此,便半蹲到他身侧,拉起他的一条腿,给他揉按放松。
沈决明难得这么贴心,结果他才稍稍用力,韦仁就“嗷——”的一嗓子,声音都劈了:“沈决明!”
韦仁的嚎叫引来了毋忧,毋忧只看了一眼,便取了一个蒲团过来,让韦仁坐在蒲团上,又递给韦仁一块帕子让他擦汗,然后就拉起韦仁的另一条腿,跟着沈决明一起给他揉腿。
沈决明看着毋忧这一系列动作,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睑。
毋忧出言宽慰韦仁:“五郎君,你忍着些,现在不给你揉开,明天你就走不了路了。”
韦仁知道毋忧说得没错,所以韦仁没抽开腿,但那种酸疼实在难耐,韦仁甚至忍不住生理眼泪从眼角渗出来。
韦仁的手无意识地攥着,抽噎着反驳:“‘忍’是什么?那是往心上戳刀呢。人长嘴是干嘛的?就是用来说话的,十分的疼,说出来也能变成八分,再哭一鼻子,八分变成六分,旁边再有人哄一哄,耳朵听得舒坦了,那六分就变成了三分!”
毋忧带着点儿笑意附和道:“五郎君说的是,听着就很有道理。”手上用力,引得韦仁又一阵嚎叫。
“嘶——哎,你这不叫哄,连夸奖都算不上,你可以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沈决明和毋忧皆是一愣,毋忧更是真心实意地说:“我没读过十年书,不过五郎君说的这话,听着就很厉害。”
能被传承下来的谚语当然厉害了。韦仁不知道这句话是谁在什么时候说的,但他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著书立说,没有百姓传诵,这样的话也就在他嘴里过一圈儿,在毋忧和沈决明的耳朵里过一圈儿也就完了。
所以,韦仁就只说了一句:“不是我说的,是具有智慧的人说的。”
毋忧就以为韦仁是在哪本书里看过的,也不会追问。毋忧话不多,倒也能和韦仁一唱一和地聊上半刻钟,直到沈决明放开韦仁的腿,毋忧才跟着站起来。
韦仁吐出一口气,也跟着从蒲团上站起了身,韦仁这时候觉得腿上的酸疼已经缓解许多,至少不会再无意识地颤抖了。哪想韦仁才迈开一条腿,另一条腿就支撑不起身体,韦仁的身体一歪,眼见着又要和大地来一次亲密接触。
沈决明和毋忧都吓了一跳,好在二人反应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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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一边一个把韦仁架得稳稳的。
毋忧连忙问:“五郎君,你这是怎么了?腿还酸呢?”
韦仁呲牙咧嘴地说:“还行,但我觉得它们不听使唤了。”
“我去请梅先生?”
“不用,缓一缓就好了。”韦仁扶着沈决明和毋忧的胳膊,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能一瘸一拐地自己走路。
这一日,直到躺在床上,韦仁仍觉得腿和脚不舒服,那种不舒服并不尖锐,却绵绵密密无绝期得十分恼人。
韦仁也试着给自己按摩,可惜他力量不足,有几处穴位还不容易够到,韦仁把自己累了个半死,也只勉强缓解了腿脚的不适。
韦仁仰望着隐没在黑暗中的帐顶,想着毋忧和沈决明给自己按摩的手法,毋忧向梅先生学过且不论,沈决明看起来也懂一些,可能是家传,手法比梅先生都要好一些,但仍有不小的进步空间。
韦仁虽然没深入研究过运动损伤,但有研究过推拿,哪怕一时找不到缓解自己疲劳的最佳方案,也比沈决明强,只是,韦仁对是否教导沈决明推拿仍心存犹豫。
直到沉入梦乡时,韦仁都未做出决定,不过次日一早,韦仁双脚着地那一刻,韦仁的心豁然间就敞亮了:犹豫个屁,谁受罪谁知道!
而且,就目前来看,沈决明还是可以信任的。也可以用这事试试沈决明,韦仁想着,他就只教导手法,哪怕沈决明真的管不住嘴,有人怀疑他,这事也很容易搪塞过去。
韦仁打定主意后,看向拿着衣服过来的沈决明的眼神就带上了些黄鼠狼看着小公鸡时的愉悦,直把沈决明看得毛毛的,沈决明迈向韦仁的步子都顿了一下。
“怎么了?”
沈决明摇摇头,他还想问韦仁怎么了呢。
沈决明将衣服放到床榻旁边的小几上,又在韦仁面前划了个“雨”字后,就开始收拾床铺。
“怪不得我觉得今天比前几天凉快。”韦仁一边呲牙咧嘴地穿衣服,一边嘟囔,“阴了这么多天,可算下了。”韦仁侧耳听了听,只有十分细密的雨滴落地的声音,看来雨并不很大。
韦仁猛然想起自己的宝贝水稻,它们可不缺水,根本用不到这么金贵的春雨的滋润。
韦仁忙问:“知道何时下雨的吗?”不会已经全泡了吧?虽然他自己也泡了几盆,但也不能让所有的种子都浸在水里。
韦仁穿上木屐就要往外冲,被沈决明一把拉住。
沈决明一边摇头,一边在韦仁的手心迅速划字:子时后开始下雨,我把稻子移到杂物房了。
“噢,费心了!”韦仁松了口气,随后好奇道,“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下雨的?打雷了?”韦仁是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
沈决明又摇了摇头,只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是被雨声吵醒的?”
沈决明点头,不明白韦仁为什么突然拧起了眉头。
“我听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但这是在家里,你也太容易被吵醒了吧?”
韦仁打量起沈决明的面色,也不像没睡够的样子,可十三岁的少年会被雨声吵醒,这事听着就不太像话,韦仁试探着问道:“你一直都这样浅眠吗?”
也不知道沈决明有没有听懂韦仁的言下之意,沈决明只是再次摇了摇头。
韦仁想了想,没再追问。
韦仁挺不喜欢下雨的,当然,如果是休沐日,他会很喜欢,雨天适合睡觉嘛,但上学日下雨,出行就是件特别麻烦的事。
这里的“出行”不单指出门在外,哪怕在家里,也很不方便——庭院皆为土地,雨水一多,积水和泥泞都在所难免,遑论还有数不清的蚯蚓自地底爬出。纵然韦仁不怕,但也不好踏着它们的身体走路,哪怕隔着木屐高高的鞋底,韦仁也无法承受那股爆浆的酸爽!
除了飞溅的泥点子、行动不便的木屐以及必须小心躲避的蚯蚓外,这时候还没有雨伞,只有沉重且刺人的蓑衣和斗笠!
韦仁十分疑惑,既然有华盖,为何没有雨伞,这俩长得那么像,难道就没人觉得小雨时打把雨伞要方便许多吗?
带着这种疑惑,韦仁在早食时问韦元茹:“大姊,你什么时候给姊夫写信?”
韦元茹才往嘴里舀了一勺蛋羹,闻言,咽下蛋羹,没好气地瞪向韦仁:“你又要让他给你做什么?”
十次有十次是韦仁管李四郎要东西,但信都是韦元茹写的,韦玄成和赵氏便认为韦元茹肯代传口信就是同意幺弟的请求,都劝韦元茹矜持些,毕竟李四郎对她有情谊,不会轻易拂了她的面子。
天知道,韦元茹曾经十分听劝地拒绝了韦仁的请求,没再给李四郎的回信中添上韦仁的“奇思妙想”,结果李四郎还主动问起了,言语间十分遗憾韦仁没有音讯给他。自那以后,韦元茹也就不管什么矜持不矜持了,反正人家俩人乐呵得很,韦玄成和赵氏也不再拦着。
赵氏和韦世然也听到二人的对话,都看向韦仁,韦仁便放下筷子,一边比划一边说:“我想姊夫做把伞,类似车上那种伞盖,下雨天,我可以撑着挡雨。”想了想,韦仁补充道,“太阳太大时,也能遮阳。”
韦元茹见过县长出行,结合韦仁的描述,倒是很容易想象出韦仁说的雨伞的模样。只是……韦元茹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赵氏:“阿母,我们能撑伞吗?”
赵氏干脆地否认:“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