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金盏花酒馆比所有宿客都更早醒来，厨房的烟筒里喷出灼热的烟气，向尚在沉眠的金盏花镇问候早安。
柯莱尔摘下她的阔沿帽，在桌前坐下。
朴素条纹格的桌布上摆放着她今日的早餐：热牛奶，厚切黄油吐司，熏肉卷，当然还有在昨夜就已经提前预约的米糕。属于食物的温热香气逸散在窗格洒进来的朝阳中，带来愉悦心灵的享受。
柯莱尔将每种食物都分了一些给斯图亚特，又切下一角米糕放进口中。
不愧是金盏花酒馆最热销的甜品，米糕入口软糯却并不让人感到黏腻，恰到好处的柔滑米香和蜜糖的甜味交杂在一起，清甜的味道直沁心脾。
“很好吃啊……”
斯图亚特将小团米糕吞掉：“主人原来喜欢吃这个吗？”
“如果是生食的话，我不太喜欢谷物类。但显然，人类很擅长烹饪食物，对不对？”
“咕……”
“别急，等我们离开金盏花镇以后，你就可以自由地捕食了。”柯莱尔将剩下半块米糕塞进嘴里嚼嚼，含混不清地说：“先吃早餐吧，吃完以后我们就去把钱取出来，先把喀蒂亚的事情了结再说。”
“那张叫票据的东西竟然不能直接使用吗？”
“灾厄之书说不能，得先兑换成金币才行。”毕竟要把这笔钱挪移到老店主那里——钱袋里多些金币不要紧，多出一张不知从哪来的票据可就没法解释了。
“唔……好麻烦，所以真的不可以带着那颗水晶球直接溜走吗？”
“会被‘法则’制裁的哦。”
“咕……”
*
金盏花镇当然拥有自己的银行。
据说前身是冒险家协会与本地富商的交易见证处，后来不知怎么划归到了圣城的管辖之下，凭借其丰富的金融路径与现金储备，变成了专门为路过的冒险家们支兑金钱的场所。
清晨绝不是冒险家们活动的时间，金盏花镇仍处于某种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中，银行里除了守在柜台前的柜员外，竟然空无一人。
“我需要将这张票据兑换成金币。”
毫无疑问，票据来源自金盏花酒馆的老板，再向上溯源的话，或许是柯莱尔接下来的雇主。
柜员将票据接过来，看了一眼就笑着退回给柯莱尔：“小姐，这张票据没办法兑现的。您看，这个签名的位置没有盖印身份纹章呢。”
“……身份纹章？”
“是的，财产储蓄者会在本行留下独属的印记，贵族们通常会使用族徽与私章的组合，只有票据是不够的，还需要在上面加印纹章才能取出钱款哦。”
柯莱尔将那张薄薄的纸片在手中翻转了两圈：“我明白了，多谢。”
难怪那位爵士大方到将80金币的票据随手赠送，既不怕金盏花酒馆的老板私自扣押，也不怕拿到票据的占卜师直接提款失踪——原来在那位爵士亲自盖章定论之前，这都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柯莱尔离开了银行。
但她没有回酒馆，反正距离爵士约定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她打算在金盏花镇的街道闲逛一阵。
雪鸮蹲在手提箱上，嘀嘀咕咕地抱怨：“人类真是狡诈！既不肯交付信任，也不值得被信任！”
“提防心理是很普遍的，据说人类中存在着专门以欺诈为生的职业。”柯莱尔右手提着裙摆，跳过一块松动摇晃的铺路石：“信任进化自提防，诚实建构于谎言……组成人类的情绪确实很复杂，但也挺有趣的，不是吗？”
“咕……”
“没关系，不需要理解那些，完全想不明白也不要紧，我们又不是人类——何况人类自己也未必能全然弄懂。”
绕过街角，柯莱尔停住了脚步。
街边，有个戴着皮帽子的颓丧男人坐在树阴下，面前铺了一张磨损严重的麻布，其上胡乱堆放着许多形状各异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柯莱尔闻所未闻的新奇玩意。
她拢起裙摆在地摊旁蹲下，从杂物堆里捡起一枚戒指。
黄金圈口托着一枚清澈的蓝宝石，无论是雕琢还是镶嵌工艺都堪称精美，柯莱尔能看到属于宝石的自然能量在其中涌动流转。
可惜这颗宝石太小了，否则这样纯净的能量，非常适合用来雕刻符文。
她遗憾地将戒指放回杂物堆里，又捡起一块崭新的机械怀表，银质的外壳镶嵌着小颗钻石，指针在精细齿轮的推动下有条不紊地向前转动。
柯莱尔意外地很喜欢这块怀表。
尽管女巫只需要看影子或者星空就能推算出具体时间，但并不妨碍柯莱尔打算购买一只精致的怀表当挂饰，哪怕拧着发条玩也能让她心情愉悦。
她将怀表握在手中，继续在杂物堆里翻捡。
这堆杂物的质量远高于老奥利的杂货铺，柯莱尔甚至莫名觉得，她说不定能找到足以给斯图亚特雕刻护身符的材料。
而且……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黄铜浇铸出玫瑰花底座的玻璃沙漏，里面填装的却不是细砂，而是磨碎的珍珠粉；
一整盒游戏象棋，白棋使用的材料是白玛瑙，黑棋的则是黑曜石，浓郁的火元素能量在每一颗棋子中盘旋；
纯金外壳的圆腹钢笔，顶盖上镶嵌了硕大的钻石；
一只短吻鳄鱼皮缝制的钱袋，哇哦！
……
似乎是因为柯莱尔在这里挑选得太久，引起了树阴下男人的注意，他抱着双臂走过来，烦躁地问：“喂，到底买不买啊？不买就滚开，别耽误我赚钱。”
——不太友善的语气，甚至完全不像做生意的人。
当然，柯莱尔并不太在意态度问题。她拎着银链将怀表提起来：“我要这个。”
摊主狐疑：“你确定？可别怪我没警告你，我的东西可不便宜。”
“多少钱？”
“你真打算买？嗯……5银币。”
柯莱尔点头，把那只短吻鳄皮的钱袋也拎起来了：“这个呢？”皮质非常坚韧，钱袋的容量也足够大，适合把硬币、怀表和将来也许会弄到的其它小东西统统塞进去。
“8银币。”
“为什么钱袋比怀表贵……”明明只要去沼泽里就能抓到很多短吻鳄，怀表的机械内芯制作起来可要麻烦多了！
摊主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废话，那只钱袋可是巴泽先生的手工作品！”
原来如此……所以为什么钱袋比怀表贵？
柯莱尔识趣地没有问出口，免得这个脾气不好的摊主一气之下收摊走人。她又挑了一只精巧的提灯，翻翻捡捡又找出一颗红宝石吊坠，刚好拼凑成20银币。
也就是1金币。
“先说好，我最烦讲价的人，别挑完了又和我说买不起……”
摊主烦躁地啰嗦个没完。
柯莱尔没理他，将皮箱摊在地上打开——里面整齐地躺着一本封面古朴的书籍、一只精致的音乐盒、两套卡牌和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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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卜师常用的零碎物品。
她拿出希恩泽尔的小钱袋，从里面倒出一枚金币，递给了摊主。
“……”
在摊主仿佛被卡了脖子的哑然无声中，柯莱尔将剩下的硬币和怀表一起收进新的钱袋，又把提灯和吊坠都装进皮箱里。
尔后，她按住帽檐站起身，发现街道上的人流已经变得密集起来。
“突然好多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去了……”
雪鸮应和：“咕！”
摊主将金币揣进口袋里，态度忽然变得热情：“那是教堂。据说圣城主教堂的圣女今天来金盏花这边传道，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布道确实很不错，但是上次我的老伙计去听道后告诉我……”
柯莱尔往教堂的方向瞥了一眼，重新望向摊主。
在她眼中，这个外表颓丧的中年男人身上，带着某种说不清的违和感。
就像他分明穿着陈旧朴素的衣服，却又售卖昂贵精致的小物件；就像他分明打算做生意，却毫无理由地对顾客发脾气；就像他现在正对自己滔滔不绝，眼神却躲闪飘忽，就像是——
“恐惧。”
“……说圣餐难吃得野狗都不想碰哈哈……嗯？”
摊主表情夸张地笑了几声，在听到柯莱尔没头没尾的断言后，滑稽地咧着嘴巴发出了疑惑的单音。
“你在恐惧什么？”
“……”
摊主的表情扭曲得像是刚刚吞了只刺猬，他下意识地朝某个方向瞟了一眼。
“恐惧与我无关，恐惧来源于……”
柯莱尔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那里是道不太起眼的阴暗巷子。她看了一眼那处的灵，转而望向摊主轻声发问：“胁迫？”
男人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凄苦的复杂神情。
“你快走吧，去教堂或者别的人多的地方……总之别靠近那边。”摊贩脸色难看地低声催促：“别问了，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懊丧，恐慌，焦虑，颓唐。负面情绪几乎要将男人的躯壳撑到爆炸。
柯莱尔垂下眼睛，提起皮箱，雪鸮乖顺地停在了皮箱边缘。她的右手翻出一枚银币，细微的铮然声响起，银币翻飞到半空，又重新落回掌心。
摊开手掌，落点向上的是伦塞帝国皇室的铁蔷薇徽章。
——硬币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柯莱尔将银币收起，神色平静地与摊贩挥手道别，向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在她身后，摊贩颓丧地在那一堆精致昂贵的杂物前蹲下，苦恼地撕扯他杂乱到无从打理的头发。
*
“咕……”
斯图亚特转过脑袋望了望那摊贩的方向，好奇地问：“主人，您向硬币提了什么问题？”
“我问硬币，我能不能帮助他。”柯莱尔的半张面容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中：“很显然，我不能。”
“斯图亚特不明白。”
柯莱尔轻声回答：“我也不明白，似乎人类的事情总是很复杂。不过，那些都与我们无关……”
“咕！”
街道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起来，四下窸窣拖拉的脚步声包围而来，仿佛潜伏草丛中的凶兽终于决定对美味的猎物发起狩猎——
“好吧，斯图亚特。”
点缀了绸缎花朵的阔沿帽向上抬起。柯莱尔停住脚步，盖在阴影中的烟灰眼眸微微转动，扫过周遭手持棍棒围过来的人类。
“看起来，与我们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