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朝宫城明光宫,内朝紫宸殿的偏殿里,两位大臣从夜色中穿行而来。他们并不知君王夜召所为何事,面面相觑,都深感不安。然而,天子拂去一个笑容,只叫了内官丁仁成上前。
丁仁成恭敬走到两人面前,却也一脸含笑:“谢尚书,晏将军,今日释奠礼后,陛下更衣之际,两位的公子谢探微可是险些冲撞了圣驾啊。”
被宣召的大臣正是谢道元和晏令白,而一听这样的内情,瞬间大惊失色,齐齐就跪下了。
“陛……陛下,臣,臣……这臣不知道啊!”谢道元是个颇有口才的文官,可这时已语无伦次,“请陛下明示,臣回去定当……”
“尚书莫急,两位都不要着急!陛下没有怪罪。”丁仁成忙将二人扶起,将白天的事细说了一回,“所以,陛下传召是想问问二位,赵女之事究竟如何。”
晏谢二人确已互通露微的情况,但因国子监祭典事涉重大,月余来还不及处理。
“两位卿家但说无妨,朕与你们亦无不可言。”见他二人神色凝重,似颇有顾虑,天子心中却明白得很。
晏令白将心思沉了沉,上前拱手,将所知一切原原本本禀告了天子。“故此,若非臣疑虑过重,这赵氏小女原是想求臣替她父亲开口的,都是臣失察在先,才引得他们铤而走险,还请陛下宽恕。”
天子默默听完,竟是满脸惊奇,“朕今日见了那丫头,虽很有些胆气,也不过十几岁,竟能有如此心智?从一支步摇就能判断杜石羽与南营州不寻常,还一举替朕找了个贬黜杜石羽的理由。晏卿啊,这不怪你,换成是朕,也得迷糊啊!”
天子的反应和晏谢两人知晓时如出一辙,而到此刻,君臣三人间对许多事也都明朗了。
谢道元说道:“陛下前后将臣等调入咸京,就是为了备大事,谋大局。赵家女儿虽一无所知,却有思谋之能,足见赵公教女有方。然则,若由她擅自谋划下去,恐怕牵动大事,还请陛下主张。”
天子细细点头,看向晏令白:“此次选官,朕许了舒正显做御史大夫,他近来有什么动静么?”
舒正显是牵头弹劾赵维贞的人,从侍御史升了御史大夫,便成了御史台的言官之首。然而,天子既是向金吾将军询问,自然就不是想问他素日公务如何。
晏令白心下了然,道:“陛下有意放手让他罗织罪名,构陷赵公,虽是成事,可陛下却顺势将赵公贬去了零陵,那可是楚王的辖所,他们岂不心有余悸?目下他领袖于御史台,则是官高位显,受人瞩目,更则收敛了许多。”
天子摇头一笑,“晏卿本是甘州大将,沙场征战,戎马倥偬,不想一朝被朕拴在京城,竟做起了朝廷的密探,替朕暗查百官言行,伺察城中细事。来日,若是有人认为将军卑行媚上,将军可觉得委屈?”
晏令白襟怀坦白,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是陛下对臣的信任。而况,察百官,奏民隐本就是金吾之责,臣岂有委屈。”
“好,好啊!如今选官已毕,大典已成,接下来就静观其变吧。”天子神色一片畅然,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愈发意气扬扬。
“至于这个聪慧的赵氏小女,既是谢探微伸以援手,就交给二位卿家好好看护吧。她若再问,就说朕已命人重查案卷,不必让她再为父亲担忧,只需安心等候便可。”
“臣等领命!”
……
夜深露重,晏令白和谢道元退下后,皇帝仍无倦意,神色奕奕。内官丁仁成侍奉多年,很知道天子胸中的抱负,见状便道:
“老奴恭贺陛下得此二位贤臣,清除奸佞,肃清朝堂,指日可待也。”
这位开和天子李煦,弱冠即位,至今已有十八年,虽是承平之主,却素有开创之志。不过,丁仁成虽贺得不错,李煦倒并不是在想什么宏图伟业,只笑吟吟道:
“你看到谢卿刚刚出去的样子了吗?一转身就变了张脸,怒气冲冲的。”
丁仁成是把人送到廊下的,自然明白,“谢尚书性情刚直,凡事规行矩步,怕不是要回去责罚儿子了。”
李煦十分认同,“朕的这个堂姑父啊,出了名的耿直,对这个长子尤为严厉,否则也不会幼年就送到晏令白身边去。所以,朕再是赦罪,谢探微也少不得挨顿家法。这样吧,你去趟太医署,叫姚宜苏准备着,明天去一趟将军府。”
丁仁成感到疑惑:“姚医官自是治疗外伤的名手,可陛下何不就传道口谕给谢家,免了谢探微受苦也罢?”
“不可。”李煦却颇有深意地摇了摇头,“朕早些年就听说过谢探微,知道他十四岁就立下了军功,资质甚佳。但今日一见,倒觉得很欠些火候,有勇却无谋,有见识,却只是短见。他父亲此次未让他参加兵部考校,当就是敲打之意。所以,他是该打,这也是谢家的家事,朕不能多管。”
……
虽是惊险一场,但露微终究达到了目的,也没有让杨家受到牵连。而既已告知谢探微自己的寄居之地,回去后,她便也向杨家坦白了自己的作为。
杨献是经年研究治学的人,素性守礼,而祭典当时,他负责亚献,全程毫无空闲,所以乍一听闻此事,惊得站都没站稳,出了一身的冷汗。杨淑贤倒全无害怕,起初是真以为露微跟在了后面,不便找寻,这时竟只怪露微没有让她陪同。
如此,杨献听完露微表述,也并非不能理解其中孝义之情,便只叮嘱她再不可妄动。但对于自家小女,杨献是怒火三丈,新账旧账一起算,重罚禁足,还要抄写女则百遍。
书房里,纸张漫天飞,露微亲自伺候着杨淑贤,一会儿端茶,一会儿磨墨,除了不能替她抄,什么事都揽了。不过,苦主本人却一点看不出难过,写写停停,忽然拉住露微挑眉一笑:
“阿姊,天子长什么样啊?”
露微撇了撇嘴,试图回忆,摇头:“太紧张,记不清了。你不是去观礼了吗?没看见?”
“学生本就在后头,乌央乌央何止千人,我光看人家后脑勺了!”杨淑贤长叹一声歪在了露微身上,没片刻,又竖了起来,“那么,那个金吾中候如此偏帮阿姊,是不是意有所图?”
露微听得一个激灵,推开了淑贤,“我都说了,他是颇有出身才有如此胆量,天子都称他母亲为姑母,我有什么可被他图的?”
“倒也是,这种王孙公子,能有份公心就不错了!家里定也是三妻四妾的,哪里配得上你?”
露微还以为她要继续深究,这才暗松了口气。可也没安静一时,门外守候的雪信忽然走了进来:
“两位娘子,阍房来报,说有一个自称陆冬至的金吾郎官来找赵娘子,请娘子务必相见。”
“陆冬至?!”露微和淑贤异口同声。
“是,是啊。”雪信懵住了。
露微上回听淑贤提过偶遇陆冬至之事,但那时并未表明,此刻惊讶之余也只能再解释一通。可才一说完,淑贤就坐不住了,也不顾禁足,拉起露微就要出去。
“你还敢乱跑?”露微忙将人拽住,而心中也自有考量,“他一来,怕不是我父亲的事有了消息,我自己去见便好。”
淑贤还是摇头,势必要陪着露微,“只去阍房又不出府,父亲且又上职去了,怕什么?阿姊,你倒也别怕,万一是好消息呢。”
露微当然是紧张的,不想再耽误,很快和淑贤一道去了。尚在门楼间,已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时向内眺望。
“阿月!”陆冬至也有数月不见露微了,脱口还是称旧名,满脸激动之情,眼睛都红了。
露微小跑而来,稍喘着气,张口难言,顿了顿才说出口:“是谢探微叫你来的?我父亲的案子如何了?”
陆冬至点点头,却也露出无奈之色,“陛下连夜召见了将军,将军说,陛下已命人重查你父亲的案卷,但结果尚早,要你耐心静候。但……”
擅闯面君才是昨天的事,这么快就启动了重查,露微不可谓不高兴,可陆冬至话音转折,又让她心生疑虑:“还有何事?”
陆冬至长舒了口气:“陛下除了召见将军,谢探微的父亲也去了,所以谢尚书也都知道了。他很生气,怪谢探微冲撞圣驾,有违臣道,亲手打了他二十鞭,连他母亲想拦都拦不住。”
“什么?!”
露微很清楚谢探微在谢家的处境,和父亲的关系更是恶劣。可她没想到,天子都不曾怪罪,谢父却还是下了狠手。二十鞭,血肉之躯岂不是皮开肉绽?
“那他怎么样了?”一开口,身心俱是一颤。
“死不了,但是伤得很重,太医署的医官都来了。”陆冬至也极不忍心,垂下了眼睛:
“阿月,他的事你肯定都知道,他为父亲不喜,此刻定是心里比身上还疼,你若能去看看他,定比医官的药还管用。反正陛下也交代了将军照料你,之前将军对你有误会,你就看在谢探微的面子上,不要计较了。”
露微沉默了半晌,终究走出了杨家府门。
……
“陆冬至,你不认识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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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微离去,陆冬至本随其后,却被杨淑贤拦下了。方才说话间,陆冬至的眼睛根本没注意别的,这时再看,竟也没什么印象:
“娘子,我们见过吗?”
杨淑贤略显失望,抱起手来回踱步,“那天我去皇城门下找阿姊,我看你还算个厚道之人,不成想年纪轻轻,记性却差!”
陆冬至一愣,挤眼再看,终于想起来了,“杨淑贤?那你那天要找的就是阿月啊?”
听陆冬至准确报出了自己的名姓,淑贤不禁暗喜,“什么阿月,你现在都知道了,不得唤一声赵娘子吗?她可是吏部之女,名门之后,你才九品,微末小吏而已!”
陆冬至不禁捂嘴,也才意识到称呼该改了,“是,我这个小吏还多亏了她费心帮我补习,不然连九品都没有呢。”
杨淑贤一听,噗嗤笑出声来,她哪里是拜高踩低,不过是取笑试探而已,“你这个人,怪好玩的,哈哈哈。”
陆冬至挠了挠头,想起杨淑贤上次也笑他来着,“我就这么能惹人笑话吗?”
杨淑贤立马止住了,咬住下唇,瞥眼端量,忽问:“陆冬至,你是冬至这天的生辰吗?”
“不是,我是冬至这天被将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
露微已到将军府前许久,只是徘徊着并不进去。
她自然是为难如何面对谢探微,也为难晏谢两家如今怎样看待她。天子交代得再好,可谁家又没有私心呢?晏令白对谢探微有抚育疼爱之情,谢家也定会觉得此事连累了家门。就算她事先对谢探微的行为毫不知情,可结果都一样。
她是满心满怀的愧疚。
又有许久,她几次抬脚上阶,却又几次收回来,内心惶然到了极致,可也始终没有忍心离去。
“露微?”
阶前才刚转身,不料忽然有人唤她,而疑惑和熟悉的感觉是同时袭来的——姚宜苏!
原来,陆冬至提到的医官竟会是姚宜苏。可再一想,谢探微所受的鞭伤可不就是姚宜苏擅长的外伤么?天意弄人。
“露微,你怎会在这里?!你认识将军府的人么?怎么回事?那日后,我遍寻不着你,你究竟去哪儿了?”
姚宜苏遣开随行的小吏,将露微拉到了路旁树下,可不论是举动还是言辞,在露微眼中都是越界的。
“姚医官说话便说话吧,不要逾礼。”露微挣开他的手,退开数步,“我认识谁跟你有什么关系?”顿了顿,露微作一笑,“我告诉你,天子已命人重审我父亲的案子,就不必你再充好人了!”
姚宜苏顿时又惊又疑:“是晏大将军帮你的?可他就是亲自率兵捉拿你父亲的金吾将军啊!”
露微轻哼了声,“率兵围府必是天子授意,就如天子要你治病,你敢不去?我的事早已跟你无关,少妄自揣测了。”
姚宜苏自然猜不到更多的细节,惊疑不减,一时无言。
露微看着他,心里想起很多事,也渐渐从姚宜苏眼中看出了端倪,“你竟然在怕么?”
姚宜苏僵肃的面孔说明了一切。
露微一笑,抬眼看了看天,“婚姻之法有‘三不去’之规,可你姚家休我,却一下触犯了两条。一则,娶时我家富贵而你家落魄,再者,娶我时我有家,休我时,我已无家可归。此二者,法定不得出妻,若我有心告到官府,你便要坐牢一年。而况,当今天子素来崇礼尚德,国子监大典更是克复古礼,你姚家倒是条漏网之鱼啊!”
“露微,不是我……”姚宜苏还是切齿难言。
露微瞥去一眼,深吸了口气,“姚家能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劳,身为长子,你担得起一切夸耀。我虽与你恩断义绝,连休书都不想保存,烧成了灰烬,可我也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你尽管放心好了。以后,我们就是陌路人,若你再敢逾礼,我便不会手软。”
其实露微原不想和姚宜苏再多牵扯,只是既然遇见,不如就把话交代清楚,以绝后患。
她亦并非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不过就是想到姚宜若即将参加春闱,若长兄因为这种事获罪,他亦仕途无望;而保全了姚宜苏,也是对小泽兰的关照。失母庶女,祖母不怜,若父亲再丢了官,家门无望,她这一辈子便会有吃不完的苦。
只当是为昔日友善,略尽绵薄吧。
“露微,你是来探望那位受伤的小将军的吧?”话音落下许久,姚宜苏忽然抬头问道。
露微不期然姚宜苏还敢再问,但脑中也未作多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