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门侧阍房里,陆冬至和杨淑贤对坐许久,也沉默许久。陆冬至是按昨日约定,一解禁就奔赴了杨家。杨家父兄早已更衣入朝,他似乎也没什么久留的理由。
但,就是动不开步子。
“陆冬至,你昨天为什么吓人?”
沉溺在一片无端寂静里的陆冬至被这话语猛一惊,其实音量并不高,却颇严正,“呃……宫里抓人呢,出了大事,只是,只是怕生变,对……对不起啊。”
陆冬至刚到时已稍解释了昨夜的情形,这时又看杨淑贤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不免又添了许多心虚,搜肠刮肚又道:
“昨天夜里,我把露微也关起来了,她想去帮谢探微,可有危险,我既不能让她涉险,也不能对不起谢探微。”
忽然提到旁人,似是前后无关,但淑贤望着望着,眼眶却泛红了,“你怕所有人有危险,就没想过你自己?”
眼前少女语调虽缓,可眼波盈盈之间,更是直白而无拘。陆冬至不禁倒吸气,身躯随之板直,脊梁似有汗下,心头亦觉被什么撞了下,发沉也发闷,说不出一个字来。
“冬至,你今年多大了?”过了半晌,杨淑贤忽问。
陆冬至还未回过味来,干眨了两下眼,放在膝上的双手将袍边抓出了两个鼓包,“二十二。”
“哦。”淑贤意味悠长地点了下头,“我阿兄问的。”
……
未及三日,李元珍案便有了发落。
李元珍罪犯大逆,难逃一死,再则位尊,也难抵悖逆之举绵延两朝,一无可悯,即判弃市。至于党羽信从,皆为绞刑,妻妾亲族,亦随坐从诛。
露微也曾读过一些国朝律法的书,可当听见舒青要也在“从诛”之列,却还是泪下潸然。而她那夜相劝舒父自首之举,于此大恶,也毫无杯水之力。
露微只见过舒青要两面,一次是宫宴上光华耀眼的楚王妃,一次是王府里紫衣单薄的深闺妇。只这两面,露微便已不记得自己曾经有没有恨过她了。
那三年,终不是她的错。
这些充满肃杀的字眼再是不忍深闻,也早已化为邸报传送天下百州。它带走了开和十九年暮春的最后一丝阳和之气。
而不遗余力蹈足而至的,除了孟夏的一夜熏风,还有天子班功行赏制书诏命。
晏令白无疑是讨逆的功臣之首,天子要加授他一品骠骑大将军,封他魏国公。他固辞不受,终究只领了骠骑大将军的散官。
谢道元授中书令同平章事,仍兼原本的天官一职,天子还有意将谢家原本的伯爵抬升一级,也被辞让。
而赵维贞,天子在诏命中将他列在首位,加任他礼部尚书,亦是要封国公,却都被推辞,哪怕是天子亲自下场劝了三回。最后无法,唯有金银财帛的赏赐。
柱国重臣各有封赏,自是名副其实,但要论风光,还要算谢探微和陆冬至二人,功虽非首,却都是翩翩年少,令人称羡。
谢探微的作为是天子亲见,加授了昭武校尉,升为司阶,从此备职宫廷;而陆冬至那夜领军戍卫,鸡犬不惊,亦是表现出众,授了致果校尉,升为中候。
其余军中诸将各有升赏,都是顺理成章,不在话下。
……
“如今这样大的喜事,娘子怎么瞧着不高兴的样子?”
一日醒来无事,露微只披衣坐在卧榻边,样子懒懒的,忽被丹渥轻扶肩膀,才觉自己神思飘远了,不禁一笑,眼神划过镜台前摆的几支钗环,倒定住了:
“对了,前时叫你去赎回那步摇给……”
话到一半,只见丹渥将她的手握住,神色惊奇:“娘子怎么还问?这事前日就办了,只怕如今那杜家侍女早已离开咸京了吧!”
露微猛一恍惚,缓缓才从脑中拾起记忆。
这事原不大,善终而已。
一年多前,她因到杜石羽府前做戏,捡到了王氏的步摇,又为当时生计典卖了。如今尘埃落定,她便叫赎回了步摇送还王氏的小婢,又因这小婢再无依靠,便另赠了银钱,助其返乡。
“我竟忘干净了!”露微闭目一叹,额上竟挂下汗来。
丹渥虽也松了口气,却不免忧虑起露微的身子,“娘子精神不佳,不若再睡睡吧?”
露微倒再无睡意,此刻心境也渐渐明朗起来,正欲端茶来吃,不防户外廊庑见响起一阵急促脚步,眨眼间进来的雪信,口呼之事,竟叫她百骸一震:
“娘子,谢……新安郡主来看你了!”
尚在惊愕之巅,更谈不上敛容更衣,已见话中人站在了眼前,“郡……”勉力吐出一字,就,没了。
然而,李敬颜并不觉得她是紧张惊吓,忙是双手来扶,目光细细端详,“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露微可说不出口是吓的,即使她也知李氏是个宽和的人,却每每都是忐忑,何况此地此景,单独相对。
“郡主何以屈尊至此?”几个字简直刮喉咙,可刺热之感却是在两颊耳后,密密麻麻布满。
李敬颜仍不放心地瞧着露微,扶她坐了下来,“你定是那夜吓着了吧?莫要逞强,今后,我……”说着,忽一顿,又将露微的双手捂进了掌心:
“我早有些话想告诉你。”
露微初时是不敢动,可李氏慈柔的目光,似温泉细流般潺潺而下,渐渐就消融了她一躯的麻木,“露微愿聆教诲。”
李氏抿唇一笑,“我,是很喜欢你的。不管是最初在将军府望见你一个背影,还是后来知晓了你的往事,都无改变。”
自知道谢家父母来了咸京,露微或揣测,或亲见,倒也并不觉得李氏对她有何微词,只是“喜欢”一词,她亦从未用过心,甚至是不受用的。
“露微狂妄,敢问郡主,既知晓我的夙事,难道心中一无论断?我只是想,凡事由人起,人有心迹,不论是非,心迹总是迹,必有轨可循的。”
李氏将露微脸上的坦荡收入眼底,仍作一笑,抬手捋过她耳边垂落的鬓发,“这就是你的巧妙之处了。”
“巧妙?”诚然又是个让露微觉得不太理解的词,低了眉,亦皱眉,目光浮动起来:
“我自省事起,便只觉身若浮萍,不过聊有所寄,虽不至侵肌销骨,总是心底可偶然衔起来的念头。郡主贤身贵体,必经多识广,既幸驾,便赐我一解吧。”
李氏早也随她蹙起眉来,并不为年岁相侵的明眸缓缓而细碎地缀上了星点,“何谈是赐解?我从心论之,只是觉得我是做不到如你这般的,又觉得无人该受那些事,你,很不易。”
只是这样?露微没有问出口,心中细忖,愈觉可贵:李氏辈尊而位高,却是平等地看待她的事的。
“怎么了?”良久不见露微回应,脸色也凝着,李氏不免又担心起来,“可是不舒服吗?”
露微摇头,从悠远的悟禅之路上折返回来,不自意地一笑,眼睫上不知何时沾染的薄雾就消散了,“寒灰之躯,若能承照郡主馀光,便是重燃之幸了。”
……
李敬颜想来登门探望,已是久存的心思了。如今乱事平息,才终于无可顾忌。而果然是不负所望的一番交心深谈,离开露微院中时,她脸上是一派欣然得意的神情。
“郡主此来怎么倒是半句也没提大郎?”陪同李氏而来的侍娘叶新萝方才就守在外间,心中存疑,便问起来。
李氏侧脸一笑,“你糊涂,还要怎么提?我既来了,难道还能是为别人的事么?便是早些亲近亲近,好让她心里没顾忌些,就行了。”笑容又稍停,却叹息:
“只是我也才觉,太傅虽疼爱她,到底是没有母亲,能照拂入微。她大病初愈便遇上了那些骇人的事,想必没有调养过来,瞧着气色不好。等下回去,挑些补养之物送来。”
叶氏自然也是见到露微面容的,点点头,记在心里。
不多时,主仆一行已走到赵府前庭,因来时就知赵维贞外务未归,便也无须再动问。然则,正当府前登车,却另见一驾马车停在了赵家门前。下车的是个年长妇人,倒无特别,只是后跟的仆从手里竟捧着一只大雁。
“这是谁家的?!”
第一眼望见那只大雁,李氏就登时慌了,但慌也是白慌,没人认识对面的人。
……
李氏前脚才去,露微正自觉心境不同,可更衣理妆之际,不料又见雪信忽然奔来,比之前还要慌急。而若说李敬颜的到来只是让她一时不知所措,目下这事,竟是有令天地倒悬,四时乍乱的力道。
“杨娘子身边的丛玉刚来后门传话,说杨司业已遣人到我们家为杨公子求亲了,知道娘子必不愿,要娘子现在就出去面见商议。奴婢也先去前头看了,虽然家翁未归,但那媒人函使果真已经到了,就在院里候着呢!”
杨家有意作亲,露微是早听杨淑贤提过的,只是那时大事在即,根本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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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心。谁料这么一放任,竟成了真的了!
如今就算李氏刚来过,谢家的聘媒也已落后,更何况父亲对谢家的态度从来都是不明的,谢家便又落了一等了。
“丛玉可说在哪里见?!”
已刻不容缓了,露微一边问着就奔向了后门。一见,杨淑贤的马车就在后门等着,三两刻的工夫便将她带到了一家酒肆。淑贤正在车下等她,四目一碰就道:
“是我阿兄托我叫你来的,他比你还急!”
露微面上怔了下,心头一松:彼此都无意,倒是好事。及至进了楼上雅室,果见杨君游带了仆人立在窗下,神色焦灼:
“赵学士,今日是杨某冒犯了!”
开口先带出一个大礼,弄得露微又惊又愧,也无谓多绕弯子了,直言就道:
“我的事,贤儿必已告知杨员外。趁着现下家父未归,婚事未许,员外大可先行回家禀告杨伯父,就说赵露微另有心思,配不上你,想来杨伯父定会再作计议的。”
此话一出,杨君游反却错愕不已:“这是哪里的话!杨某纵再不堪,也不能污人清誉以求利己啊。”又一重叹,“我是……我是自己……”
“怎么了?”露微忽然意识到,杨君游无意与她的婚事,似乎并不是单纯的不愿不喜。
“哎呀急死我了!都燎眉毛了,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冷不防,杨淑贤忽然跳了起来。她自进门便陪站二人中间,今日的事原也与她无关,可长兄犹犹豫豫的模样实在看得讨嫌。
“我来说!”又瞪了眼长兄,拉住露微说道:“阿姊不必自愧,我阿兄才是早有鬼胎呢!他在苏州时就属意一个女子,只是也像这般迁延迟疑不敢探人心意,后来就调任回京了。可回家了还是半句不提,非要等父亲真给他下聘了才说出来害人!我昨晚就差点给他气死!若非事关阿姊,谁帮他?哼!”
杨淑贤素来有些妙语连珠的好本事,三言两语不但把事情摆明了,更把大她十岁有余的长兄说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连窗下的随从都忍笑忍得两腮鼓包。
“那,我晓得了。”露微点头,也不过是装样子,好用低头挡住脸上的笑,“只是,此事远水解不了近渴,杨员外既未向苏州那位娘子陈情,更不好以她来拒婚了。”
淑贤虽一时也无妙招,却见露微仍要自己揽下,又急得推了杨君游一把:
“今日若非阿姊,也会有别家娘子,又幸而是阿姊,才有一线周旋的机会。阿兄就该立马禀明父亲,改去苏州提亲,若再迟了,你就不怕那个娘子也聘出去了?”
杨君游自然明白自己早到了婚娶之龄,又是家中唯一的儿郎,更早该让父亲宽心。昔年举了进士,父亲就已有意为他配婚,可因名次不高,放了外任,便一时作罢,延到如今。
他亦不曾想能在苏州有段缘故,竟叫他目下势成骑虎,倒并不是有意拖累露微前来听这故事。便听着小妹的话,如何再不解道理,终究说道:
“我岂是不敢自己承担?只是婚姻大事,既从俗有六礼明媒,无论结果,便也该对议婚之人坦诚相见。我知道赵学士之故,何以让赵学士因我而蒙昧?此非君子所为。”
露微也算知道些杨君游的为人,可这番话说得真让人敬佩之至了,连淑贤也静了心,不再急躁。
“赵学士现在知道我的心思,我也能稍减愧疚,亦不敢再有矫饰。我未将心意及时禀明家中,实则是因为,早在我离开苏州半年余前,就从她家下人口中探知,她随亲进京了,便此失了音讯。”
“那就是说,这娘子如今也在咸京了?!”淑贤不觉惊喜,两眼放光似的,“她叫什么名字?我帮阿兄一起找。”
杨君游岂是没动寻人的心思,只是数月来犹如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只无奈道:“我知她上京距今已将一年,兴许她已经返家了呢?咸京人流聚集,每天来往者众,你怎么找得到?”
“或许,我可帮你。”
露微也知如此寻人的难度,可却想起谢探微司职金吾,与京兆府熟悉。而但凡行客进出关戍,必要官府出具的公验过所,才能通行。若这女子果真来往,便定会在京兆府留有记录。
“所以,杨员外快把这娘子的姓名告知,我才好去问的!”
杨君游哪里不知金吾和京兆的职责,被一语惊醒,再无迟疑:“她是苏州沈氏的女儿,名唤,沐芳。”
苏州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