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微跟着父母回到谢府,李氏怕他又是过门不入,正欲留人,反见他自己乖乖跟了过来,虽不言,目光却时而飘向父亲。然则,父亲还是一眼没看他,径自走了。
李氏见状,半懂不懂,边同儿子走向厅堂,边问道:“大郎,那赐婚的旨意是你求来的?陛下已经封赏了你,你怎么还敢邀功请赏呢?”
谢探微闻言大惊,“我没有!难道不是父亲求来的吗?今早在紫宸殿站班,我亲眼见父亲进去的!”
李氏也只一愣,倒很清楚谢道元面君的缘故,但直到进了堂内,又遣开了下人,才解释:“你父亲是去问你的婚事,但,他又岂会在此时行邀功请赏之举?”
谢探微完全糊涂了,只有睁圆了眼睛看向母亲。
李氏抿了口茶,面上带出一丝愧笑,终于将所有因果一五一十地摆上了台面,前后竟说了有两三刻未停。
“我们无法揣测圣心,但露微出众,陛下若有纳妃之心,或要指婚太子,皆有可能。只是今日原也不料,杨家竟快了一步,娘生怕耽误了,才急忙和你父亲商议了,要他面君一问究竟。幸而,陛下未曾怪罪,竟还赐婚了。”
谢探微默然听完,初时高扬的面孔早已低入尘埃:父亲虽未求旨赐婚,可这个举动却险上百倍——圣意既难测,便就是明着和皇家抢人,父亲怎会舍得在他身上费如此大的代价?
李氏素来为他父子的关系忧愁,今日算是阴差阳错,倒是个弥合裂痕的好机会,便轻轻推了推儿子,柔声又劝:
“大郎,你父亲的脾气是硬了些,从前许多事伤了你的心,娘也一度觉得,他看不上你,可如今倒觉得,他心里其实是认你的。你就服个软,毕竟,他是你父亲啊。”
谢探微只觉满身沉重,从未有过,启齿之间,也似乎能听见干涩的磨牙声:
“我知道,太傅对我并不大满意,父亲母亲却就这样替我登门去求。当时的情形微微都同我说了,儿,不孝。”
说完,他即屈膝下跪,向母亲大拜了一礼。李氏本是极软的心肠,早受不住,泪落沾襟。
“那,便去见见你父亲吧?”
谢探微未再迟疑,复拜起身,转向了内院。
……
谢探微从幼年在扬州家里,就从未靠近过父亲的书房,更莫说咸京的府邸,内院之地,也就因上回弟弟被笞才踏足过一次。此刻越发走近,他便只能听见自己笃笃的心跳声。
已是薄暮,天边晚云渐收,残霞绚烂,将他略显黯淡的面庞笼络进去,也似借了几分光彩。他的脚步终于移到廊下,书房门虚掩着,但细微的缝隙透不出任何景象。
“儿,求见父亲。”
微风和煦,如春风般一无燥气,将他不高不低的声音自那一线机缘中推了进去。
大约有些久,他暗数着自己的呼吸,但只到第九下,沉沉的而却松动的话音便传来了,“进来。”
他应着声便抬起了手,又在摸到门时,悬停了片刻,像是两扇门有千钧重,要同挽弓般,先蓄足了力气。
“父亲。”
原来门里的景象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书籍满架,略无埃尘,父亲立在案旁,身躯微侧,一手执书,是因他中断的样子。
“你是来问,入赘之事?”
他其实并没想好如何开口,但父亲先入为主,他亦动了心思,“母亲说,不能如我所愿,可我既已经说明了理由,便也想知道,父亲为何不许?”
谢道元轻笑了声,又不像笑,只是口鼻呼出的气息一重,“你那些理由,当真经了深思熟虑?露微那孩子,又当真希望如此?”
他不禁细思,倒真没见露微明确表态,可他一言既出,却是认真的,“难道父亲问过她了?她不愿?”
谢道元将手中书册放在案上,顺势抬眼,拂过面色懵懂的儿子,“看来,你并不算深思熟虑。你可想过,你既要聘她为妻,便是夫妻一体,休戚共之,荣辱同之,实则不论名分在谁家,你们所需面对的,都不会改变。”
他的目光渐渐趋直,像是听了一个从未涉及的高深学问。
谢道元早将目光收了回来,久不闻回声,也并不再多看,“你若不能解这些道理……”
不及说完,忽闻闷重的一声响,长子向他跪下了。许因未料,谢道元亦随之身躯一颤。
“你,懂了?”谢道元问。
谢探微颔首,一缕残照恰自窗纱透过,笔直地刺在他的侧脸,将本来硬朗的轮廓更衬得肃然分明:
“从今往后,所有干系,儿自会为她担负,她亦不会让儿孤军逞勇。夫妻一体,同行至道,风雨如晦,东方明矣。”
誓言掷地,字字正声。
良晌之后,暮色临窗,廊下缓缓走来了提灯仆人,止步门下,恭声询问是否添灯。
父子的目光这才一齐转去,呼吸之间,谢探微已启门接下了灯盏。很快,书案前的灯檠被一一点亮,他回头,正撞上父亲的注目。彼此都未避开。
“父亲,”谢探微唤得恳切,“东方明矣。”
谢道元不言,缓而转身,于灯影暗处,无声一笑。
……
谢探微自书房告退出来时,仍见母亲在厅堂等他。他早已卸下去时的沉重,母亲看他神色,亦是心下了然。
“今天便住下吧?已经晚了。”李氏笑着问道。
谢探微似还迟疑,顿了顿,却是道:“父亲已嘱咐过了。”
李氏眼中一瞬要溢出泪来,深吸了口气才慢慢压下,“你放心,娘其实早就在准备你的婚事了,今既有圣旨,更是顺理成章。只是你可有想好的日子?或者,先问问露微?”
一日的事情可以说是眼花缭乱,他实在不及想到细处,便只叫母亲做主。李氏自然乐得操心,也未再多问,唤来叶新萝引路,将他送往居处。
叶新萝是与母亲自幼相伴的人,谢探微由来尊重,见她一路在侧提灯,倒不受用,便要自理,可叶氏仍坚持,望着谢探微,心里感慨丛生,只笑道:
“大郎有多少年没让奴婢侍奉了?奴婢也想多瞧瞧你啊。自到咸京,大郎还是第一回住下,可郡主自来便给你留出了东边的院子,每日都会让人打扫。”
其实谢探微早在初时归置时,就熟知了府里的格局,便也知道,东边的院子最是清幽雅致,高阁楼台,疏石廊桥,花竹水亭,无一不精,和古画里的隐逸园林一般。
然则,他此刻虽能领会父母深意,心思倒另有一段,便只笑而点头,忖度着问道:“想问叶娘一事,怕问旁人不恰,还请叶娘也不要惊动母亲。”
叶氏与李氏是一副心肠,从来没有隐瞒的道理,但见谢探微有求,也不忍拒绝,“大郎说吧,何事?是不是关于赵娘子的?”
叶氏只想谢探微的一颗心如今已被赵娘子占满了,定是不出其外,可再一听,竟大相径庭:
“就是去岁随母亲一起上京的沈家表妹,她的全名叫什么?如今是回苏州去了,还是仍在府里?”
“沈家表妹”的缘故,叶氏自是清楚的。但她更清楚的是,沈氏曾出手伤过赵娘子,谢探微更是为此深夜回家同父母顶撞。
“大郎,沈娘子是还在府里不假,但郡主早已去信知会了沈家,会在京中为她择婿。但总要忙完了你的大事,再办她的。你是不放心,怕赵娘子进门之后再受欺凌?”
然而,谢探微所想却比这个复杂,也不好明言。
他是为了露微,但源头也是受了露微所托。白天赵家相会,露微已告知他杨君游之事。他虽还记得有这么一个表妹,却也只是想起来,此人欺负过露微。可这一点偏偏最没用。
按照露微的计较,沈家表妹随亲上京的经历和时日都和杨君游所念之人对得上。他也告诉了露微,沈氏是苏州郡望大族,并无其他“沈氏”。故而,就剩个名字还悬疑着。
至于他为何不好明言,不过是他这私心,不想管沈氏的闲事,又因见过杨君游的为人,更觉二人品行悬殊,竟不知是怎么相识的。
“叶娘,你只说名字便是。”想了片刻,谢探微还是决定自担嫌疑,总归不想失信露微。
叶氏倒也再想不出别的理由,轻叹了声:“沈娘子的闺名是沐芳,沈沐芳。”
“我知道了,劳烦叶娘。”这下,名字也合上了。
“那大郎可是担心奴婢所说的?”叶氏却还放心不下,怕谢探微好不容易和家里走近了,又要因此旧事生出隔阂,“郡主很是喜欢赵娘子,必定不会叫她吃亏的!”
谢探微虽无可解释,也难免要应一句,一笑,“叶娘,微微是我妻子,以后我在此,她便在此,我不在,自会送她回太傅身边,我不会给别人欺负她的机会。”
……
谢探微既确认了沈沐芳的身份,隔日便传信给了露微,也自然,这消息半日之内就转达了杨淑贤。
然而杨淑贤一时也急不在此。
只因,她长兄一自酒肆回家,便主动告知了父亲杨献,明言拒婚。虽说杨家遣去提亲的人并未得到赵维贞的明确回应,却都是合乎议婚礼节的。而杨君游约见露微的举动,在杨献这个经年治学人看来,简直就是离经叛道。
如此后果便是,还没等天子给赵谢两家赐婚的消息传开,杨君游就先遭了杨献一顿笞打,落了满身的血痕。
“阿兄自小不是最稳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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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原来这事还不及微微阿姊查明,你就等一时又何妨?若等了一时,先知了阿姊被赐婚的消息,父亲不就怪不到你头上了?”
杨家没有女主人,杨献又在气头上,便只剩了杨淑贤为长兄跑前跑后。这时端了汤药来至长兄卧房,却看他面色青白地硬撑在书案边,既不去躺着,也不说话,难免心疼,嘴里就絮叨开了。
杨君游却只一笑,勉力抬手,在小妹鼻梁上刮了下,“我昨日说的时候你不都听见了吗?我既向赵学士解释了,就是要自己承担,陛下赐婚是意外,我就算早知,也不会利用。”
杨淑贤见他还能笑,倒也放心些,只又听这番道理,难免头大,无奈地扁了扁嘴,“行吧,你乐意做你的君子,我拦不住。”忽又想起什么,凑近道:
“对了,刚刚赵伯父来见阿耶了,就是为提亲的事。我留心听了几句,他们倒是互相道歉呢。看来这事算是过去了,只是不知阿耶何时消气,愿不愿意替你去谢家提亲。”
这话却说中了杨君游的心思,他先前正是苦思于此。杨家虽然官爵不高,但世习儒业,一门清流,于朝野皆有声望。便是传家延庆,也是训教子弟洁身持重,不阿富贵。
这一样,在婚姻之事上尤为凸显。一如杨家长女杨淑真,未有婚媾之时,已是贤名远播,多有大姓望族前来求亲,杨献却只将女儿嫁给了当时还是监生的姚宜若。
然而他的婚事,便如赵家,杨献一则是看重赵维贞德高望重;二来他与赵家长子赵启英是同科进士,早有交情;再者便是深知赵露微的禀性,赵露微也素与杨家姊妹交好。所以两家从门第到儿女,都是十分契合的。
但若换成谢家,两家不仅是毫无交集,而且谢家本是豪族,谢道元又新拜了宰相,即使沈沐芳只是谢家甥女,结亲也难免有谄媚之嫌。更要紧的是,杨君游就在谢道元手下为官,又怎好去攀长官的亲?怎么看都是不通的。
“阿兄,你怎么了?有伤在身,先别难过啊。”见长兄又出了神,脸色沉顿,淑贤一时满心愧疚,怪自己多嘴。
杨君游略提了口气,目光渐才聚起,背后的伤隐隐刺痛,让他的肩膀不自禁地颤动,“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淑贤瞧见了长兄在发抖,眉头心间都随之揪起来。在昨天之前,她根本想不到,自己这个性子一向沉稳,甚至有些沉闷的长兄,心里竟也有百转柔情。
“阿兄,那位沈娘子一定很漂亮吧?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也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么?”
“很漂亮,是赴宴时偶然相识。”杨君游避过了最后那一问。
……
赐婚的圣旨犹如东风,李氏这里早也万事齐备,就只婚期未定。她想,两个孩子一路不易,自然是越早越好,只是男家请期,也要女家同意,此间尚需商议。
另则,长子成婚的大事,一家人总要到齐,便就差还在扬州的长女一家。虽已修书送信,只怕等人到京,也至少需要两个月。如此算来,怎么也要到秋天里了。
然而这一日,李氏正与叶氏谈论着婚事的各样庶务,却有一个婢女忽来禀事,竟就递上了一封扬州的家书。她的书信才送出去几天,一半路程都行不到,何至于就有回信了?
李氏自是大惊,展信看来,又传了送信的小奴细问,这才弄明白因果。原来早在上月,谢二郎便已让人传了信,倾诉思念,长女接信便决定上京探望,按照信中所言,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遣走婢仆,李氏一时也无心庶务了,只想来,小儿子尚在禁足中,她再忙着,也是每日过问的,却丝毫没听儿子提过传信之事。
“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是怪他父亲禁他的足么?”
叶氏也觉得奇怪,便想二郎当日被禁足的缘故,牵扯了刚刚平息的逆案,家翁是对二郎言明了的。难道自小在这门第里长大的孩子,连如此大事的轻重也不知?还心怀不服,去向长姊诉苦。
虽如此想,也知李氏的心思并无二致,便不好再火上浇油,只劝道:“大娘子既已上路,郡主也不用愁大郎的婚期了,也算是好事。不若想想怎么和家翁说,莫要喜事当头,再惹家翁生气,岂不更叫二郎不平?”
李氏摇头一叹,“渺儿是他的独女,自幼就和那两个小子待遇不同。从前嫁人就只许嫁在身边,到如今也十二年了,儿女都有一双了,却自我们上京来,就远离了。你当他不挂念?有意无意的,不知被我看出来多少次。如今只要提女儿来了,他大约也不会深究。”
叶氏笑着点点头,对谢家这些事自无不清楚,不过也是有意引劝:“奴婢今天就去把西院收拾出来,那处靠着后园,也方便大娘子带梦郎和徽儿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