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楚案发落,不过旬日余间,喜事频传,直是教人目眩神摇。然则人声之下,露微仍记挂着一件前尘。而正当此事传来音讯,一封出自大理寺死牢的血书也几在同时送到了她的手中。
死牢血书自是罪人绝笔,前尘往因也是故人云烟。
“娘子,到了。”
马车自繁华的都城穿过,停在了咸京渡口的官道旁。露微闻声下车,目光移动,缓缓注于水畔长亭,柳树荫浓之下。那处亦早有一双眼睛,隔着淡青的雾霭,凝情而望断。
“泽兰的三岁生辰已不足一月,为什么不再等等?”
走入长亭,四目相对已不必寒暄,露微只是平常地开了口,而这也是她与姚宜苏唯一的牵连了。这个曾令她年少倾心,至今也风姿未改的姚宜苏,终究也成了故人了。
逆案发落之时,露微并未听到关于姚宜苏的消息,便让出身姚家的雪信回去探问,却只知道姚宜苏平平安安地回家了,并不曾问出其中内情。
露微很清楚,姚宜苏是参与了谋逆的,即使她后来写信告知了姚家的父仇,姚宜苏也并没有任何反应。如此又怎会一无获罪,全身而退呢?
后来,露微终究是从父亲口中知晓了详情。原来,姚宜苏早在乳母马氏处得知了父仇,一直是佯作依附,想要报仇立功两全其美,却最终毁于刚愎自用。
父亲虽早已言明与姚家断绝,却尚存一念之仁,在大事之前向天子禀明了一切。天子宽仁,顾念前情,只是当面申斥了姚宜苏,再未有其他惩罚。
如今的情形,是姚宜苏为赎罪,自请了外任,将要出发往天下诸州巡疗去了。
“不等了,不必等了。”
许久,姚宜苏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柳荫暗绿,复在他玉貌之上增添几分凄恻,“我今生已不堪为人父,前日已将兰儿继给了二郎。她长大之后许婚嫁人,也好些。”
露微略有些意外,但想来这样是好的,泽兰自此便是父母双全的嫡生女了,“那,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姚宜苏又有半晌默然,像是失了神,再抬头时,眼中已一片泪光,“我此生,已经没有办法弥补你了,只能对不起你了。”
露微却一恍然,唇上似有咸涩的味道弥散开来,“我其实,并不算恨你。”她毅然抿去了这滋味,“今日,也想替一个人,向你道声对不起。”
姚宜苏望见露微递来一封书信,纸面分明印着血色,缓缓接下,竟是沉甸甸的,险些从他掌心滑落。
“楚王妃按律从诛,已于昨日明正典刑,但舒青要,是死于八年前的春天。”
留下这封死牢血书的罪人,名字叫做舒青要。
血书不下万言,落笔细碎,将久溺于露微脑海中,从前只能在传言里东拼西凑的故事,竭尽全力地粉饰了一番。
多年前,姚家和舒家就是邻居,舒青要和姚宜苏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尚在襁褓时就被两家母亲戏作了亲。虽然舒正显并看不上医官姚家,未真正定亲,却也不曾在意妇孺的交往。
一晃六年,姚炯遇害,姚家中落,舒家许是那时就投靠了李元珍,便很快另搬了家宅。然而,青梅竹马并未受到影响,越发志趣相投,都爱汉赋,都喜紫色,有诸多同好。
他们在十八岁那年彼此表白了心意,却未有多久,舒正显就将女儿献给了李元珍。再后来,露微就成了故事里的人,只是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
“她从未改变对你心意,她认为,你因她而苛待我,才导致了后面的许多事,可你为什么抛开她了呢?”
静等姚宜苏看完,露微便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这个问题,其实早在她离开姚家后,姚宜苏第一次找来,将她带到宁人坊祖宅时,她便问过,只不过当时的措辞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我放在眼里的?”
姚宜苏垂下了双手,却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缓缓才张开泛白的嘴唇,“那你是何时抛开我的呢?”
露微猛一心惊,因为这反问,不像是驳她刚才的问,竟像是也想起了宁人坊祖宅的事。“我,不知,大约……不知。”
姚宜苏凄然一笑:“这便也是我的答案。”
露微凝视着他,良晌,归于一叹,“那么,请你,珍重吧。”
姚宜苏笑意未泯,一颔首,脚下已缓缓松动,“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露微,人此一世,无复来生了。”
霁天空阔,云淡风轻,终于无言。
……
这本不该是一场令人伤怀的离别,但望着那个渐渐远去不见的身影,露微还是泪如雨下。身后,一个久候之人向她张开了怀抱,清风入耳,她不必转看便知是谁了:
“微微。”
但终究还有一丝顾虑,“你都看到了?”
谢探微深吸了口气,脸颊贴住露微鬓边耳畔,“我只是不放心。”舒青要的绝书便是经狱吏转呈金吾,才被谢探微带给露微的,他亦是看过的。
露微心中波澜渐平,侧转身子,伏进了他的胸膛,“你会不会像他一样,或是如我一般,不知何时就移情他人了?”
谢探微却松开了怀抱,将露微扶正,又握起了她的左手,慢慢掀开了她的衣袖,“你伤自己的时候,可是想过移情?”
直至他动作停下,露微都没看出他想要做什么,这才一愣,目光落在小臂上两个早已愈合的圆状伤疤上,“你怎么知道的?”
这伤是保宁坊那夜,她因在昏睡中被姚宜苏把过脉,便拔钗自伤还之。事后被发现,只说是混乱中为钉子所伤。而她之所以如此,也不过是因为,除了这次,她再未受过姚宜苏的任何疗治。
“此事除了你,还能有谁知道?”谢探微皱起眉,微嗔,亦无奈,“前日陛下召见他,他出来之后主动找了我。我先不解他与我还能有何话说,但他也只是说了这一件事。”
露微低了头,拂下了左臂的衣袖,“我没有想过移情的。”
谢探微仍未松开眉心,注视着露微面容上未曾干透的泪痕,“我不知道移情两个字怎么写。”却是郑重地赌了个咒。
露微没忍住,一时笑出声来,“痴儿。”
……
露微既还是女学士的身份,在家休养了多日后,便仍和从前一样,随父亲往东宫侍奉辅教。
一日授课已毕,不知因何,小太子竟求了赵维贞,暂留了露微。赵维贞自无违拗,但等崇文殿中只剩了露微和他二人后,这小小少年却又许久不语,只直直地盯着露微。
“殿下怎么了?”忍耐了一时,露微实在摸不透,不免去到李衡书案前主动问起,“可是有为难之事?”
李衡倒未出神,只是一见露微靠近,忽然缩了下肩膀,似惊吓,眼眶却缓缓泛红了,“阿姊要嫁人了吗?”
听到这话前,露微还真以为李衡受了什么委屈,想起他曾对自己表露过宫中的不易,舒了口气,“嗯,是陛下赐婚。”
李衡却也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的,谢探微,我也见过的。算起来,我还得叫他一声表叔,那我以后就不能叫你阿姊了。”
露微更被逗笑了,“他可不敢受殿下这般称呼。”
“那阿姊嫁人之后还会不会进宫呢?”李衡两肘撑在案上,整个身子忽然凑近了,直抵露微鼻下,“我舍不得你!”
这回换成露微一惊,身子向后缩退,“臣……”其实是并不冲突的,可少年灼灼的目光,只叫露微滞涩难言,也不敢付之轻薄平常的解释,思忖良久:
“殿下,臣不会离开殿下,必会看着殿下长大成人,做一个如陛下一般的圣明君主。”
李衡仍伏在案上,但面色渐渐和缓了下来,“长大成人,就可以成婚了,可是我尚未元服加冠,还要等很久呢,我要是再年长几岁就好了。”
露微再次失语,但只是心知其状,却不可名,片刻,揆情度理想来,终作一笑:
“常人男子冠礼,几是足岁,可天家不同,多是早于二十岁的。所以算来,殿下也无需等很久。只是臣斗胆问,殿下如此急于婚冠,难道是已经有了中意之人?”
李衡面颊顿时红透,坐回了席上,再不敢直视,只不时以余光瞟来,“阿姊怎么取笑我?我才没有呢!”
露微抿住笑意,仍以打量的眼光看李衡,慢慢点头:“嗯,想是没有,不然臣可要禀告太傅,说殿下三心二意,荒疏学业了!”
李衡急得昂起了脑袋,可看着露微颇是审视的目光,又泄了气,嘴里嘟囔:“谢探微真是好福气。”
“什么?”露微没听清,侧过耳去。
“我说,我要给阿姊挑个贺礼,挑最好的!”
……
自东宫出来,露微仍想着李衡被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时时发笑,步子也不觉轻快。平素甚觉漫长的宫道,竟似短了许多。
一时已能望见皇城城门,露微偶一过眼,瞥见自宫城方向走来了一行人。原也无可稀奇,就是服绯服绿的官员,却待相近,倒见他们不仅有内官引路,最后还跟着一位身着粉绿翻领袍年轻娘子。
然而虽是有些好奇,露微也不至于去一问究竟,只估量着这些人定有些特殊身份,便放慢了步子,礼让他们先行。
“阿玥,天时尚早,我们去逛逛可好?”
“逛什么逛,咸京的路你都认全了?”
才将人让过去,隔了有三四步远,倒无意听见了前头的谈话,就是那年轻娘子和她身旁的一个服绿少年。
别的都罢,引起露微注意的,只是那并不陌生的名字——她以前也曾叫了一段时日的“阿月”,原来,这位年轻娘子也叫“阿月”。因这小小的巧合,露微不禁一笑。
很快到了城门前,引路的内官了了差事,正要返回,却被方才说话的服绿少年叫住了。露微仍等在后头,只听他问道:
“敢问内官,可知延寿坊怎么走?”
内官瞧了他一眼,却咂嘴皱眉,“我并不知!你们还是快些离开,皇城禁内,岂敢喧哗?”
不料,这内官竟十分倨傲,莫说这行人顿时一惊,就连露微都觉得不忿起来。再思量他们前后这般问话,露微也能看出,他们是人生地不熟。恐怕也正因此,才让这内官目中无人。
“既是皇城禁内,你又怎敢喧哗?!”一无迟疑,露微上前拦在了那内官面前:
“内侍之职,在内侍奉,出入宫掖,听宣传令而已,原该是奉命唯谨,言听事行。我倒不知,是谁给你的胆量,竟敢欺侮朝官?!”
这内官一见露微便已脸色煞白,再听这通教训,早已躬身缩头失了气焰,“赵学士恕罪,赵学士恕罪!小奴是当真不知外头的路啊!”
露微身着官服,倒不意外他识得自己,“你便不知,也该善气迎人,难道你素日内宫行走,也敢这般出言无状?!”
“小奴不敢!小奴知错了!知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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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本没骨头,此刻完全被露微吓住了,不必提醒,主动就向那一行人告了罪。露微也不过是要警醒,点到即止,放了他去。
既已替人出了头,露微也知必要与人解释几句,但才回过头来,已见他们之中年长的一位站了出来:
“方才之事,多谢赵学士援手。我等原是初次入宫,也是初到京师,故而甚不熟悉,才闹此笑话。”
这情形与露微猜测不差,一笑还礼,“不是诸位闹了笑话,是那内官欺软怕硬。只是,内官大多自小侍奉宫闱,甚少有机会出宫,大约也是真的不认路。”
“原来这样!”问路的少年恍然一叹,也上前与露微拱手,“那赵学士想必是本地人,可否赐教呢?”
话音未落,已见那年长者将他拉了回去,嫌他失礼,一脸惭愧。露微并不在意,将他们带出了城门,来至朱雀大街的开阔地面,为他们指了方向:
“往西穿过太平坊就是延寿坊,两坊东侧相接,你们一见店肆热闹之处便是了。”
“那岂不是与我们住得很近!”少年眼睛一圆,“赵学士,我们就住在太平坊!”
露微倒无意打听他们的隐私,见已终人之事,便告辞去了。
见人去远,一直急着游逛的少年反而不聒噪了,盯着赵学士离去的方向越发出了神,口中喃喃:
“咸京就是咸京,连个学士都生得如此好看!而且这样小的年纪,已穿朱衣,品阶比我都高,定自小就是神童吧!”
阿玥一旁抱手,只是连连白眼,“再好看也是个小郎君,崔为,你不会到了咸京就改喜欢男人了吧?”
崔为猛被揶揄,脸上一红,却反问:“我赞男人好看你也吃醋?”
“呸!谁吃你的醋!”
……
未有几日,谢家便将聘礼送到了赵府,一并请期的礼书也呈送了家翁赵维贞过目。
露微原在房中并不知晓,直至被父亲唤去才见,原本家里最开阔的前庭竟都被各样箱奁填满了,教人眼花缭乱还不算,简直连下脚的缝隙都找不见。
却还不止这些能摆在面前的,接过聘财单子一看,竟还有写了足足五张纸的田产。其中在咸京的只有三四成,却有大半都来自谢家在扬州的资产。
虽然露微并非长在寒素门户,但这泼天的财产也是见所未见的,眼睛从纸上转到一旁的父亲,只是呆呆的:
“阿耶,不然,还回去吧?”
赵维贞早见了女儿情状,只是淡然一笑,“怎么?现在知道怕了?阿耶早同你说过,谢家是豪门,这些定远非他家全部资财。你做了长媳,以后自是要当家的,可不能怕。”
露微沉思了半晌,倒不算惧怕,左右她一直管着赵家,有些经验,而且谢家母亲春秋正茂,一时也轮不到她理事。只不过,此情此景,果是成婚在即,难免生出忐忑。
“只要阿耶好好的,女儿就有依靠,便不怕!”
赵维贞原是预备着话想勉励女儿,一听这话不免想起从前,因朝廷之事疏忽了家事,对女儿深有愧疚,“好,好!阿耶答应微微,以后常去看你,什么事都不再瞒你,什么事都还请微微做主拿主意,好不好?”
露微深深颔首,眼中已不禁发酸,才要说什么,却见父亲忽将自己手中的聘财单子取了,换成了红丝扎好的一卷文书,“那么,就请微微先做这个主吧!”
露微先不解,展开一看才见是谢家告期的礼书,所定的婚期是五月十六,“我还以为阿耶已经回复函使了。”
赵维贞一笑,只问:“五月十六,可好吗?”
常理请期,都是男家先定,与女家互相谦让一番,最终也少有改日子的,但露微却想改,“阿耶,早一日吧,五月十五。”
赵维贞再不多问,一点头,铺纸提笔,即刻另改了礼书。
……
露微自父亲书房出来时,天色已暗,见丹渥提着灯候在院中,便一笑走了过去,不曾要说什么,却听丹渥说道:
“娘子在里头的时候,长公子来了好几回,但只走到院门又不进来,此刻恐怕还没走远呢。”
自从父亲将多年旧事说开,露微与赵启英之间也算平和了许多。但多年疏离,又无血缘,如今相安已经很好,露微也不奢望情分能更深一层,便于诸事,还是要以礼相待。
故此想来,露微不免加快脚步追了出去,果然就在院外小径瞧见了赵启英的背影,“阿兄!”
赵启英闻声顿步,却迟了迟才转身,“你,与父亲都说完了?”
露微点头,将丹渥所见说了一回,“阿兄是有急事吗?父亲现在不忙,你赶紧去吧。”
赵启英却并无急色,倒是有几分难色,呼了口气,才道:“我不是来找父亲的,我只是见,前头那些聘礼……婚期定了吗?”
露微疑心自己听岔了,可四下安静,字字清晰,赵启英分明是在关心她的婚事,笑意不自禁地浮上嘴角,“五月十五。”
“那便很快了。”赵启英微微点了下头,转动脚下,却就要走了,“这些时日就好好准备吧。”
露微心中了然,没再拦住他,只朝着他的背影告了一句:“阿兄,从今后,我把父亲还给你了,我一定不会再被休回来了!”
赵启英的脚步与这话音同时落定,他没有再回过身来——
“非要被休,才能回来么?父亲,始终也是你的父亲。这么多年,是我愧对你了,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