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婚事完善,李敬颜便将沈沐芳议婚之事重新提了上来,幸而如今长女也在身边,便是多个帮手。这日母女同坐,将别家递来的函帖尽数看过,倒也选出三四家适配的。只是再从优中择优,却又拿不定主意了。
“芳儿到底是沈家的女儿,又不姓谢,姑母难道宽心至此,就一点也不管了?”谢探渺见母亲操劳,只是为亲戚担责,婚事又不比琐事,来日或有长短,未必沈家只念恩不记仇,便太不值了些。
李氏想的却是沈家近年家门不济,她那小姑谢道龄,昔年未出阁时,也是家中掌珠,受尽宠爱,后来却遭中年丧夫,子弟不肖,心中同情,不免是要将心比心的。遂叹了声,笑道:
“就算是你姑母将女儿继给我了吧,芳儿也是我瞧着长大的,虽是从前骄纵了些,近来却越发省事。我看她与微微相处和睦,也真是心里高兴的。”
谢探渺不期然听到后半句话,目光缓缓转到那几份难以抉择的礼函上,纤指轻轻翻动,心思已不在这字里行间:
“微微是长媳,虽是如今侍奉东宫,也不会是一辈子的事,迟早是要承奉宗庙,执掌中馈。既如此,有她做主的一日,便也不能丢开沈家这门亲戚。所以倒不如现在就请她来,帮着酌定,将来也算是对沈家有恩,更教族中服她了。”
若尚不见沈沐芳与露微交好,李氏只宁愿自己一力揽了,何苦多事。可她也说二人已有改善,又觉女儿所言是为露微长远计,都是在理,忖度片时,当真让叶氏去唤了露微。
露微正无事,随意拣了书看。一见叶娘来请,听闻缘故,虽甚觉意外,却也早知李氏在为沈沐芳议婚,再思及沈沐芳与她交心所言,一并这家中人情缘故,倒也很快有了计较,从容前去。
到了母女跟前,李氏即挽了她到身边落座,又命人端茶打扇,见她脸上热气退了,才说起事情。露微自然应承,先将那几家函书看了,倒都是五品以上的达宦门庭。
“微微,你看哪个好些呢?”谢探渺眼见露微看到最后一家函书,便适时地发了一问。
露微只先向李氏抬眼,嘴角衔笑,“长姊中意谁家?”目光才随话音落到谢探渺面上,却也不要她答,继续道:
“我父亲昔年主事吏部时,我也知晓几家,年年考官都是上等,家世也清白,倒不在这些函书之列。”
“那你是说这些都不好?”谢探渺似乐见露微不选,目色都亮了一亮。
李氏亦好奇,问道:“微微,你知道的是哪些人家?若有好的,何妨我们主动去问。”
露微吸吐了口气,作思索之状,仍瞧回谢探渺,“我虽自小理家,却从未办过婚嫁之事,可长姊不同,自幼得母亲言传身教,如今也是当家主母,定早已办过姊妹婚嫁,还是请长姊先赐教,为我点拨这几家的长短,我也好对比来看,方不算冒失。”
谢探渺倒等着露微说知晓的那些人家,不料峰回路转都推到了自己头上。便才惊觉,露微果然有些精明巧思,不似表面一尘不到。
而既这般,二郎与她传信所提及的许多看法,或许也非完全的偏论——她对露微,原多是好奇试探之心,母亲一味宠爱,她也无谓与做弟妇的相争,如今倒不能轻视了。
想罢,她的神色早已黯淡下去。她既原未用心去看,叫了露微来,也不过是想替母亲分责,那些为露微在族中加恩立威的话,也只是捡中听的说,便又怎会甘愿自己去蹚这浑水。
“我是办过婚事不假,可对咸京各家人情却不熟悉,选不出高低。你若也拿不准,不若改日再议吧,又不是急事。”
露微将她脸上细微的愠色接入眼底,这是意料之中的满意答案,却也夹带着意料之中的遗憾而来:长姊果真不肯真心相待。那这真心,就暂且抵作彼此间的浮文套语吧。
“母亲。”露微掩下心肠,转向李氏一笑,“便不是急事,那我就提一家吧,请母亲放在一处再看就是了。”
李氏听她那番话,只觉得她过于明理,过于拘束,便也以为她不会再说,此刻自是睁圆了眼睛,“你说,你说。”
“国子监司业杨家。”露微在余光里再次收下谢探渺的愠容,比刚刚稍显了些,但李氏无暇瞧见。
“杨家,那不就是……”
露微坦然地点了点头:“母亲也知我与杨家的关系,我也见过杨家公子,就是贤儿的长兄,是个端正的人。”
“这倒有些不妥了。”谢探渺置了刚要拿起的茶碗,碗底触案,硬脆一声,将她尚未散去的浅愠又饰了一层似是关切的正色:
“你哪里不知?父亲母亲去你家提亲前,杨家也遣了媒。便叫外人看来,未必不说我们先以势压人,后又赔上一门婚,岂不难听?”
露微只是顿了一顿,“此事长姊原来也知。”
谢探渺的正色已溃了一半,瞥了眼李氏,“只是母亲说起来,当时见杨家先一步,怕误了你和大郎,不是别的。”
李氏欲解释,先挤了女儿一眼:“渺儿,议婚而已,有前后遣媒不是常事吗?不要胡说。”才转看露微:
“微微,母亲当时只见有媒人,倒不知就是杨家。如今也算了解了杨家,母亲答应你,会好好想想,好吗?”
露微自然点头,含着笑移目谢探渺:“长姊也别担心,外人并没跟来我家旁观父亲母亲提亲,怎会以此饶舌?他们只会知道,我与大郎是天子赐婚,谁敢议论天子?”
谢探渺残存的颜色消散殆尽,却还是要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撑起笑意:“这倒也是。”
……
露微只身随叶娘去了半日,回来时已是薄暮。雪信和丹渥循例来问晚食,却见她脸上苍白地伏在榻边,竟不知发生了何事,急着要去请医,又被拦下。
“郡主叫夫人过去说话,难道没人服侍着?夫人可是热着了?”二婢相视无解,只能猜露微是暑气所致。
“你家夫人想是累着了。”
露微尚不及回应,声音是隔窗传进来的。二婢不辨是谁,丹渥先起身去看,才听露微低声道:
“你们去备晚食吧,我和沈娘子的。”
二人愣了片时,前后点了点头,未及出门,已见沈沐芳走了进来,一袭石榴裙,光彩照人。
“你倒真生了一双长目,一对飞耳,虽千里而隐微,瞬息可知。”露微自榻沿撑坐起来,话音透着与脸色不符的笑意,“但我也只能提到此处了,究竟如何选,在母亲。”
沈沐芳仍摇着那日露微捡起的罗扇,拣了妆台前的杌凳坐下,“我连你都招惹了,还不能笼络几个主院的小婢么?这手段你也学学,简单,管用。”
露微轻笑:“等你嫁出去了,再把这些耳目转赠我便是了。”歇了歇又抬眼,“我连贤儿都替你引荐了,你却还没和我说过你与杨公子的事。”
沈沐芳歪了歪脑袋,鬓边的玉燕步摇轻撞在扇面上,两线流苏抖动交缠,又钩在了发丝上,却是问:
“你那般说辞,是不打算在表姊面前装一装了?这下明里暗里,那姊弟两个更要勾连了。”
便是如此开门见山,露微倒也不料她能解自己的选择,释然道:“母亲一直在帮你择婿,并不算急,是真心要定一门好亲的。可是今天却是长姊提议我去,她未必不知你我的公案?都不用再想,她就是想让我蹚浑水。”
“我是浑水,你就下水摸鱼了。”沈沐芳掩唇一笑。
露微抬了眼,继续道:“前几日在水亭,她便是在试探我,既早已先入为主,我一味避让,她反而会生出真情不成?我看她急着让我定,也算急中生智,打了个我父亲的幌子,给她现修了栈道。你这事,原是难在杨家不愿攀亲,我果然听到母亲愿意主动去问,才能顺水推舟。所以,今天真是巧合,本来还觉得要从长计议。”
“就算你对杨君游无意,又和贤儿要好,就舍得如此帮我,你又不傻,为什么这么傻?”
隔了半晌,沈沐芳忽以郑重的口气问道,但她声音本细柔,佐以正色便天然显得几分稚气。露微倒觉得有趣,想已解释了是凑巧,但她问得却另有章法,也是懂的:
“你定知道,谢探微曾为我惊驾,被父亲鞭了二十下,但你可能不知道,杨公子因为拒婚,也为你挨了浑身的笞打。我当然不傻,我只是能体会他的心,对你,也是一样的。”
沈沐芳本是浓妆而来,颊腮的胭脂色忽在此刻灰白了,掌心一松,罗扇落在了膝上。
露微哼笑了声,见怪不怪,“怎么又掉?”起身给她拾了回去,“他已经好了,别担心。”
“我有不得已。”
不及转身,露微的手腕被紧紧握住,力度之大,让她不由一皱眉,再低头时,却已见芙蓉泣露,弹落冷红,“你说就是。”她早已觉得沈沐芳并非一味骄横的人,倒果然是有隐衷的。
此后良晌,二人并肩而坐,露微知悉了一个很不同的沈家,但只是与她刻板以为的不同,却非是世上的罕闻:父亲离世,家门不振,兄弟荒唐,母亲软弱——不过是富贵门户的积弊。
“我阿娘原就是想叫我笼络住大表兄,她只能想到这些联姻的法子!为我长兄议婚,还问到表姊夫徐家去,表姊是万不肯沾我家的。我再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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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拿亲娘怎么办?只能违心帮她,也不愿被人欺负。所以初知你时,只以为你和我兄长房里那些狐媚婢妾一样,恃宠而骄,想要爬到我的头上。”
听到此处,露微方作一笑,耸肩蹭了蹭她,“我现在可不就是在你之上?可见,你看人还是很准的——又是如何看准杨公子的呢?”
沈沐芳眼中仍是潮湿,听她语占双关,不禁抿笑,再说起时,面上早扫去阴霾:
“旁人婚事,他是男家傧相,我是女家亲族。女家下婿,我因善琴,又听说新婿不通音律,便出主意叫新婿听琴猜曲。谁知,新婿虽果真不知,却有个人曲曲知音。等到新人进了青帐,我才弄清是他。当时只觉得他扫兴,又不是他成亲,这般出风头!于是便去问他,他却说他不会抚琴,只是喜欢听,听了便能记住。后来么,也是因这新人的缘故,每常聚宴,便也常见了。”
倒是风雅,也算佳话。露微一时先想到的竟是自己的亲迎礼,除了太子替她问了两句,根本就没有下婿,倒便宜了那水猴儿。但不能自揭其短,满心掩下,就道:
“你既与你的家人都不同,做不出从人而舍己的事,就不要效颦。纵有千难万险,也该给自己择条明路,耳聪目明偏要装聋作哑,思虑恂达反与自己异心,难道还觉得是承家衍庆的孝义吗?”
沈沐芳听得两眼一愣,僵硬地点了点头:“我这不是……弃暗投明了么?”
露微抿了抿嘴,回以颔首,耳后也暗暗一热,片刻作了一叹,“其实我亦如你想要维持家门的心思一般,想为谢探微周全一家人的和气。可凡事,以退为进未必能进,委曲求全多是难全,我从前试过,一败涂地。”
话到此地,彼此都已是推心置腹的程度,而露微往事早非隐秘,就算是之前,沈沐芳也从未以此贬损,便是再无不通透的了,“他们谅也不敢撕破面皮,表嫂以后有我,别怕!”
世事樊笼,不过是人心织就,虽蜀道摧车,巫水覆舟,比之人情,也作了坦途安澜,所以越发显出解人难得,犹玄鸟私语,蝼蚁相知,若能微有一通,也是幸事了。
“多谢你了。”
……
沈沐芳同露微一道用了晚食后方才离去。因她来时未带婢女凤梅,露微便指了雪信提灯相送。她的居处原与东院相隔不远,眼见抬脚就到,却在半路花亭正面逢上了谢探隐。
这人亦有小仆宁英引灯相随,步伐悠然,正是信步纳凉。沈沐芳偶尔晚间也会乘兴游散,倒不是头次遇见,并不理会,略一见礼仍自走了,却被扬声叫住。
“表兄有何指教?”知他必无好心,更非闲心,沈沐芳只是敷衍一笑。
谢二郎朝她踱近了两步,负起手来,“表妹可曾听说,长嫂为你择了一门好亲事?母亲细心为你计议了一年都不曾选定,她一来,倒是一挥而就。”
沈沐芳险些笑出声来,目光将他从头望到脚,啧啧道:“难为表兄关心我,我已知晓,只是何时‘一挥而就’,定了?”
“定么,倒是还未。”谢探隐晃了晃头,若胸有成竹,真是报喜一般,“只不过,你哪里不知,母亲宠爱长嫂,岂有不听从的?”又将眼睛斜下探看:
“然则,那一家似乎也不是什么高门,国子监司业,从四品学官之家的从六品公子,倒有些委屈你了。”
沈沐芳饶是深知杨君游,也并不清楚杨家的官品衔级,倒是略一惊,想这人果然是居心不良,也真是轻狂。
“表兄已为我查得如此详细了!只是我有什么委屈呢?好歹是四品六品的朝官,我们沈家如今却没一个正经做官的,不过是长兄袭了个五品空头的爵位罢了。”
谢二郎听她竟是满意,自己何其不美,不觉便冷了几分笑,想想又道:“表妹既在我家,自同我家亲女,母亲也早同姑母说了,必不会叫你低嫁的。所以,长嫂想也已知,却还是提了那家,提得又急,难道不让人疑心,她是怀恨前事……”
“表兄!”眼见万流终归一源,沈沐芳疾言阻断了他,见他眼色一怔吓住,方继续道:
“表兄且与我留些颜面吧!长嫂是未来主母,自然是行事爽利有决断的好,又是出身高门,深有见识,她提的人家怎会差?”话音带出十二分幽隐之意,又不断弄眼示向身侧——
她身侧么,只有一个提灯的雪信。
一瞬,谢探隐已面色如土,他知道雪信是谁的人,只不过才看到沈沐芳身边带的并非她的小婢凤梅。
“雪信,二公子都是好意,你可别会错了意,叫长嫂听了生气。”沈沐芳揽过雪信,谆谆教导,相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