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解意
    自惠文皇后林氏薨逝,五六年来,皇帝都不曾再立中宫。便也自那时起,备数后宫的就是众妃之首的贵妃周氏。周贵妃居内宫紫兰殿,此日方午憩醒来,想起一事,正欲问内官王弘俦,便听一阵叫骂声从殿外传了进来。

    贵妃倒实在认得此声,摇头一叹,向王弘俦吩咐:“把鲁阳公主叫进来!”

    王弘俦领命立刻拔腿,却不及走出三步,已见一个飞扬的身影踏风而来,忙避到一边跪倒:“公主万福!”

    鲁阳公主目生于顶,只长驱直入,到母亲跟前亦不施礼,不过含混称呼了一声:“母亲安好。”

    贵妃见这堂堂天家公主,举动竟像个市井疯妇,又看她不着宫装,一身艳红的翻领袍,黑革带,高靿靴,手上竟还拿着马鞭,直是气得胸肋发痛,两肩颤抖,举手指道:

    “李柔远!你要闹到什么时候?等你父皇问罪不成?!”

    李柔远撇了撇嘴,稍露悻悻之色,手里仍摇着马鞭,“阿娘,女儿何曾闹了?就是发泄发泄。女儿是天子长女,竟也要为驸马服丧三载,青春之龄,都葬送了,焉能不怨?”

    贵妃唯这一个女儿,生气也是由自疼爱,又岂不知这娇女自小顺遂,竟在婚姻大事上遭逢不幸,也实在可怜。想来便罢了,换了笑脸,将女儿揽到身侧,好言相劝:

    “再是发泄,也不能失了庄重。你父皇最是崇德尚礼,所以才下诏说女子之德,雅合慎修,又说贵贱同遵,这天下女子若守寡,都是一样的规矩啊。”

    李柔远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只不服道:“规矩、德行,女儿又不是为这些才当公主的!父皇当初就不该为女儿择一个文弱书生做驸马,区区风寒也能病死了,好不晦气!若要女儿自己选,定选一个威武高大的武将!”

    “快住口!”贵妃听得替她脸红,忙呵止住,遣散了殿内所有宫人,“驸马好歹也是世家公子,况已早逝,何苦咒怨?”又再三叹声,“柔儿,再忍耐些吧,到九月不就满三年了?幸而你也无生养,到那时还是可以再嫁的。”

    这一番话倒比先前的有令人可喜之处,李柔远目色一亮,挽住母亲问道:“那这次可叫我自己选吗?选一个年少英俊的武官!”

    贵妃却渐渐冷下脸来,不似怒,更非是依从,“柔儿,我听说,你前两日在夹道上打了人,就是那位除逆有功的金吾小将谢探微,可有此事?如实说来。”

    李柔远一时哑口,挽着母亲的手松开了,眼珠时而一转,或观望或端量,却不见愧色,终究回道:

    “是他冒犯女儿!女儿只是问他几句话,他却敢说女儿居丧妄为,一时不忿才给了他一鞭子。他身手好,举手挡住了,又没伤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贵妃轻哼了声,却是早已知悉的,“李柔远,你听好了,满朝的武官,就是他不行!你难道不知他才被赐了婚?他们谢家又岂是好惹的?便是他夫人,也是太傅之女,御封女官。你再是天子长女,也没有和臣女夺夫道理,若有此行,不必你父皇发落,宪台的口水就能把你淹死,还要带累你阿弟的前程!”

    李柔远的心思就这么直白地被母亲挑破,一无反唇的理由,面色红白起伏,双拳却亦攥得发颤,“女儿,知道了。”

    “来人,为公主更衣理妆,换身素净的衣裳。”

    ……

    谢探微如今与陆冬至虽不在一处上职,但休沐的时间大抵相同。这日回到将军府寻人,正见他百无聊赖地趴在阑干上,不时朝面前池塘里拨些饼餤碎屑,惹得群鱼争食,跃动不已。

    “你倒舍得分给它们!”

    忽听人声,陆冬至方竖起来,见是谢探微,眼睛一圆,便要扔了手中残饼奔过去,想想又不舍,都塞进了自己嘴里,鼓囊着就道:“你还有空回来?”

    谢探微自成婚搬回谢家,虽才两旬,却已算他们之间的久违了。见他情急如此,恍然想起幼年相伴,也总是他不修些,自己每日帮他上下收拾。便先伸手给他揩了把嘴边饼屑,方笑道:

    “你有空,我也一样啊。况是微微叫我来的,她近日得了个笑话,知道你正不开怀,便要分享给你听。”

    陆冬至岂不知他们夫妻如胶似漆,不解这理由,只觉他有取笑炫耀之嫌,抱臂嗔怪道:“她那么聪明,你受了她的唆使,怕不就是来笑话我的,反正我已是笑话了。”

    谢探微似接纳般极认真地点了点头,等他神色越发疑惑,忽往他额上弹了一指,“倒就是你的笑话!笑你赠刀明志,却不明心!”

    陆冬至本非思虑敏捷之人,却只听一个“刀”字就愣住了,心里霎时清明,但也再无话可言,低了头。

    谢探微原并不肯定他心中藏情,果见他这般,便也省了许多唇舌了,“贤儿的事,你如何不早些对我说?还是微微先发觉贤儿的心思,不然等你们都各自聘定了才好?”

    “贤儿的……心思?”冬至惊闻一颤,满眼不可思议,气息亦变得喘促。

    谢探微叹声颔首,遂将一切缘故与他说了,就见他自震惊到惶恐,愈发低了眉宇,吞声忍泪,便也无不懂他,一展臂,将他揽到了肩上,安慰道:

    “你也大了,是我的疏忽,叫你受委屈了。那些趋炎附势之徒自不用管,你也并非一味迷头认影的人,你如今是天子亲封的金吾中候,致果校尉,都是你自己的军功换来的,不可轻看!如今我既知你心愿,必定尽力帮你,好不好?”

    陆冬至自非在意那些外事外物的性子,不过就是因为心事撞上这些俗事,又力不能及,才一时入了穷巷。但现在已算是一通百通了,用力抹干了眼睛,抬起头来:

    “如果杨司业能看得上我,那我就去杨家入赘吧!那些人家不行,杨家行!”

    他眼角还有余泪,鼻头也是通红的,却已口出严誓,倒像那诤臣一般,叫人动容,更好笑。也不由叫人想起,自己要娶露微时,也曾立志要做赵家的赘婿。果然一同长大,虽无血缘,却自有一脉相通。

    “那你拿什么谢我呢?”又不等他来择定,谢探微反也抱起双臂,扬起面孔,“不如,叫声阿兄来听听!”

    这个游戏倒是熟悉的。冬至因比他年小三岁,自幼年认识,就总被他教着喊兄长。可虽是文武皆逊色于他,也时常受他照料,却也从没在称呼上服过软。如今么——

    “阿兄,求你了。”

    说得无不自然,无不顺畅,又添了一双殷殷期盼的眼睛。

    谢探微竟一哽咽,“好,阿兄依你。”

    ……

    将军府前庭空阔的一块地方,崔为已静立许久,手中牵着匹毛色雪亮的马,几步外还站着江玥和露微,此二人四目相视,亦是良晌不发一言。

    “你倒是说话啊,要么就直接上马试试,这般迁延,是要等谢探微来了再作态吗?”江玥斜睨着露微,眼中面上皆不掩轻视之态。毕竟,她刚发现,这位众人口中都极尽夸耀的赵学士,原来也有弱点:不会骑马。

    露微却也真是头回见识这般情形,半天没想出对策。

    她原是比谢探微晚了一刻到将军府,在门首恰遇崔江二人策马归来。那江玥身姿飒爽,马术娴熟的样子顿时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口中不觉称羡,于是就被拿住了短处。江玥直接将马牵进了府门,想是不雪前耻不罢休的。

    仍不见露微接话,却见她神情局促,江玥得意一笑,又道:“我来了咸京月余,也常见如你这般的贵女乘马出行的,你都厉害得能当五品官,怎么连马都碰不得?”

    这两句,露微都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两手在身侧暗搓,倒是越发败阵了,“我不会……可,可是我阿娘骑得像你一样好!”此言算是搜尽枯肠了。

    “这算什么理由?”江玥听得一愣,皱了皱眉,“那你娘怎么不教你?你不会是想叫你娘来帮你吧?看你年纪是比我小些,可好歹也嫁了人,怎么还把娘挂嘴边呢!”

    她不知内情,露微并不嫌她冒犯,想想终究比不过,认输也罢,这江玥也只是直率的性子,“我阿娘已经不在了,我也不知她为何不教我,但她真的和你骑得一样好,所以我就想起她来了。”

    江玥和崔为的目光一时齐齐显露愧色,江玥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传来一句呵斥:

    “阿玥,崔为,胡闹什么!”

    三人皆不防备,惊觉回头,才见是晏令白和顾夷中两位尊长回来了。晏令白一时并不发话,那一句斥问也是出自顾夷中之口,崔江两个都是跟随他来的咸京,自有看管之责。

    “我们闹着玩呢,没,没干什么。”崔为虽只是全程牵马,却看江玥已是面红耳赤地低了头,此刻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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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挡在她前面,“我马上把马牵走,将军别生气!”

    “你有一日安生吗?!自己没个正形,还敢带着阿玥胡闯!”

    顾夷中气得来揪崔为的耳朵,崔为亦不忘擦肩之际拉一把江玥,“将军我知错了,轻点轻点!疼!”

    江玥向晏令白见了礼,抬头瞧了露微一眼,“对不起。”低促一句,再不敢多留,小跑去了。

    剩了露微一人与晏令白相对,她倒无处可逃了,干笑了笑:“阿父,我们只是闲来无事,在讨论马。”

    “你生在咸京太平之地,不会骑马是寻常事。况且学马很容易受伤,敏识小时候就摔过多次,你不必同他们比。”

    孰料,晏令白只是温和地开了口,而这劝慰的言辞竟与母亲宋容当年说的一字不差,一时叫露微都有些恍惚了。

    “微微!”

    正不知如何承言,谢探微倒是来得及时,只是竟已知悉了方才的事端,也不顾晏令白在旁,一臂将她揽过就道:“不是不让你来的吗?既来了还与他们在外头站着,难道……”

    眼见他口无遮拦,又要提自己伤暑之事,更加多事,露微连忙一掌将这人嘴堵住,不停挤眉瞪眼,又难免要兼顾晏令白,一时真是手忙脚乱。

    晏令白见儿女这般,倒只是摇头笑笑,很快便转身走了。小夫妻这才消停,谢探微仍往露微身上查看,露微却不知怎么,目光被晏令白踽踽的背影引去了。

    “刚刚江玥可是欺负你了?”谢探微关切问道。

    已望不见身影,露微才缓缓转回目光,“没有,是我赞她马术娴熟,和阿娘一样,她便给我演练了一番。”

    “那阿父和你说了什么?”谢探微亦皱眉随她瞧去一眼。

    露微一笑:“他说你小时候学马,摔了很多次,出乖露丑,笑死人了。”

    ……

    徐枕山自岳父书房侍奉回来,到西院正屋廊下忽听见里头说话,似伴有啜泣声,站定又听了片时方分辨明白,是二郎正和他阿姊诉苦,倒也明白是何缘故,一笑,仍踏入房中。

    “二郎这是怎么了?”

    谢探隐不料姊夫突然降临,虽没说完,忙引袖拭泪,匆匆见了一礼便告辞了。谢探渺见状,叫了小婢追去相送,转眼却对丈夫轻哼了声,埋怨道:

    “你住在父亲书房也罢了,何苦大热天的来回跑呢?虽是告假陪我,成天还是忙那些外务,有几分心思在我这里?”

    回来两旬,徐枕山头回见谢探渺发脾气,想着方才二郎的样子,也就知道前因了,便走近了,扶肩缓声劝道:

    “你是父亲掌珠,父亲愿意提点我,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说你啊,才是大热天的少动些气的好。难道这里的家事还能比你在扬州当家做主时难么?”

    几句话既恭维了谢探渺在母家的地位,又赞了她在夫家的身份,倒是令她十分受用,即刻解气一笑,却又挑眉一叹:

    “难不难的又怎样?如今这家里,我早不是父亲掌珠了,那位赵学士才是。她提一个杨家,母亲就不管自己辛苦选的那些人家了,父亲还要亲自为芳儿去问。这也罢了,母亲想为二郎聘杨家女,父亲却不许,又说和她要好的都是好孩子,不能让二郎耽误了。真是好大的本事,句句都不离她的好!”

    这些事都经由府里众口传开了,徐枕山无不知晓,却并不这么看,从谢探渺手里拿过罗扇,替她打扇,又道:

    “我知道这些,也向父亲问过二郎的情形。他年初落第,又闹出禁足那些事,的确心性不稳,再等两年也好。他是父母幼子,难道还会冷落他?况且,大郎从前与家中疏远,与父亲冷漠,倒也没听你为大郎不平,大郎那时受的责备岂是二郎能比的?如今,你又为二郎的事嫌怪弟妇受父母宠爱,渺儿啊,这却是有些不公了。”

    谢探渺静静听来虽未反驳,但眉宇间仍凝着几分不甘,“大郎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了,父母妻子都围着他,二郎却什么都没有,我难免多心疼他些。”

    夫妻十二载,儿女都一双了,徐枕山哪有不知妻子性情的,许多时候过于心软就容易偏听,便作一笑,为她扶了扶鬓边簪花,“二郎有你这个长姊,定是能护他一辈子的,我今后也帮你看着他好不好?”

    软语温存最动人心,谢探渺一时什么都无心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