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假山上亦筑有风亭,因在高处,又临池水,虽是炎夏,也四面穿风,颇是凉爽。
谢探微此日休沐,原正陪露微在亭中临帖,以备隔日交差,不料侄儿赵澈忽然到访。小小孩子是独自来的,倒是稀奇。夫妻自也高兴,携了他一道在亭中消遣。
露微因问起家中形景,赵澈都一一作了细答。朱氏从前糊涂,如今也已洗心归正,在乔娘的辅佐下,大小庶务都办得妥帖;赵维贞和赵启英父子间也趋融洽,晨昏出入,日常相随。
谢探微算是初近赵澈,一旁听来,只觉八岁孩童言辞清爽,礼貌完备,不觉心下惊叹,又见案上摆着露微写了一半的字帖,忽生试探之心,叫他也临上几笔。
然而,竟也难不倒这孩子,只看他坐姿端正,握笔有力,区区数行字,已很有些骨架了。
“如何?写得比你好吧!”
露微早知赵澈颇有天资,只是等着取笑谢探微。谢探微倒不觉脸红,反生得意,揽了赵澈坐到自己身前,提笔与孩子同握,道:“澈儿教我,你小姑姑总是恃才欺我。”
露微白了他一眼,与赵澈相视一笑,不扰他们切磋,顺手拣了案上摆的桃吃起来,复拿起赵澈刚刚临的字细看,倒觉得也比自己写得好,忽而想起一事,随口道:
“澈儿,上回进宫,也听太子殿下提起你,问你的字练得如何。不若你好好写几张,我带去给殿下看看。”
赵澈亲迎礼那夜偶遇李衡的事不是秘密,谢探微再听这话,倒瞬间放开了手,“澈儿,好好写。”转而挪到露微身侧,傻傻一笑,“微微,桃甜吗?”
露微瞧他一副乖样,也知他是有些怵太子,忍笑不理,仍看赵澈习字。赵澈原未分心,此刻略一皱眉,抬头停笔,问道:
“小姑姑,那是澈儿写得好,还是殿下写得好?”
露微还未反应,却已看谢探微侧脸圆目,似看戏般,等着她作答这个为难的问题,然则这幅面孔,倒就成了答案:“我看,都比姑父写得好!”
谢探微自又败阵,受了姑侄一通嘲笑。
亭中正笑闹间,不防一个婢女踏阶而上。露微闻声抬头,倒见不是雪信、丹渥,却是那个洒扫小婢宁婉。而她此来,还同上回一样,捧了一个卧了小鱼的水盂。
“奴婢知道上次的鱼儿被夫人送给了杨娘子,一直想为夫人再补上。今日又见赵小郎在,正好送来给小郎取乐吧。”
谢探微也知缘故,况见赵澈的眼睛早盯上了,先去接了过来,端到赵澈身畔,“澈儿玩吧。”再回头时,仍不见露微动作,只望着那婢女,神色微凝,“微微?”
露微这才转过神来,微微一笑,“宁婉,我知道,你不是长公子当日归置宅子时新来的,是随家翁他们从扬州来的,对吗?”
宁婉并不料露微问这些,收了笑容,“是,小婢是扬州人,也因此,郡主怕我们这些扬州来的不通夫人的习惯,便都没派作夫人近身侍奉。但小婢只是想叫夫人高兴,不敢冒犯的。”
理由倒是充分,可露微并没问这么多,也不曾表露不悦,这便是刻意了,“你想叫我高兴,若不能近身侍奉,我也难知你心意,你确实很聪明。这次,也多谢你了,先去吧。”
宁婉脸色已发沉,不敢迁延,即刻转身走了。露微朝她背影又看了片时,亦藏起了心思:
沈沐芳第一回来东院时,在院中见了宁婉,便提醒过露微,这宁婉有个亲兄长叫宁英,是二郎的贴身小仆。
“微微,你问那些做什么?”谢探微一无察觉,甚至是第一次见宁婉这张面孔,“你要是觉得她聪明,喜欢她,就让她来陪你,和雪信她们一样便是了。”
露微自不能实言相告,将手里吃了一半的桃塞给他,“吃不下了。”又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不喜欢人围着,你倒是一个跟班也没有,不然让她跟着你就是了。”
谢探微军中成长,自来没有公子的作风,也是个诸事自理的人,便要人跟着,也不可能是个婢女,于是再三被露微拿捏住了,狠咬了一口桃,道:“澈儿,过来吃桃。”
赵澈正对着水面噘嘴,学鱼儿吐泡,一时根本没带耳朵。
露微乐见至极,笑得肚子发酸,只得转过身去暂避这人尴尬的模样,却恍然一眼,瞧见假山下来了人,“长姊来了!”
夫妻于是赶紧起身,赵澈亦见姑姑呼唤,忙跟了上来。倒不及迎去,已见谢探渺提裙上阶,身后带着一双儿女,“多什么礼,你们忙什么呢?”
谢探渺音容和善,也是初次亲临,露微一时并不多揣测,表面仍同谢探微一道见礼。赵澈听是长辈,也跟着端正行礼,却也因此才被谢探渺发觉,叫了儿女也来见礼。
三个孩子年纪相仿,不等大人寒暄,早已互相问名问岁的熟悉起来。露微索性叫赵澈待东,唤了侍女看护,让三人别处玩去了。
“长姊怎么来了?可是有事?”谢探微在家见亲姊的次数恐怕还没有露微多,虽是一脸笑意,说话却难免生硬。
露微见状,暗扯了扯他衣袖,替他补道:“长姊不常见你,自是来看你的,梦郎和徽儿只怕也要认认你呢。”
谢探渺自脚步站定,目光时而瞥向露微,倒不关注大郎如何,便一笑,牵过露微,命小婢端了东西上前:
“这咸京的天气是比扬州燥热些,我知微微前时有些伤暑,今日正好带了酥山来看她。大郎,你也顺带有口福了。”
富贵之家,饮冰消暑是常事,赵家亦有冰户供冰,谢家更是不缺。露微一见,长姊带来的倒是别有花样,相同的两盏,碎冰先拌了糖和酪,山尖上还淋了樱桃浆,雪白莹红,煞是好看。
“多谢长姊,我早就好了!请长姊坐下说话吧。”
本是炎热,冰雪易融,露微也是真心喜欢,不免赶紧请进了亭中。只是直到围案落座才发现,谢探微似有些态度不明,端给他一盏,他也不动。
“大郎,你不喜欢么?”谢探渺是同时发现的。
谢探微看着长姊眨了几下眼,倒是愣愣地提勺吃了两口,却又放下,唤了声露微,随后便将她的酥山也揽到了自己面前:
“长姊,微微原本肠胃弱,几次生病都是这个根源,她又刚吃了桃,不宜同食寒凉之物,这些我都吃了吧!”
露微那柄银勺还握在手里,忽见他这般,虽是关心,却难免多事,忙观望谢探渺的神色,果真表情凝滞,摇扇的手也顿住了,“长姊别听他的,哪里这么夸张,他是自己想贪多!”说着瞪眼示意,却只见他毫无避讳地摇头。
这幅情景落到谢探渺眼中,不亲近的弟弟语出耿直,难免不显得她身为嫡亲长姊,难得的关心也是敷衍的,一无周全。而那本就关系微妙的弟妇,虽是圆场,却像是恃宠而骄一般。
“罢了,也都化了,不好吃了。”谢探渺一笑掩饰,即叫小婢将酥山撤了下去。
谢探微见状,似乎终于有了些知觉,但只看了看,并不阻止小婢动作,接着又对露微暗暗递笑,将她脸上的无奈都看作了不能如愿的小小失望。
“姊夫在做什么?我倒常见他和父亲一道,有几次在皇城夹道上也见了。”
“你知道还问?他只要不在我这,就定在父亲身边,如今说他是父亲的马前卒也不为过。”
谢探微另说起些家常,谢探渺也如常回答,一时缓和许多。露微从旁静听,倒觉得才像是寻常姊弟,心中波澜渐渐平定。
然而,未歇。
“你们方才在习字么?”谢探渺的目光忽而落到了案上的书稿,随手拣了几张来看。
露微深知水亭那次的典故,是她不愿初来乍到就指点外甥,也幸而是被二郎阴差阳错搅和了。可这次,偏是赵澈来时,而且她展眼一见,长姊偏偏拿的就是赵澈的字。
“哪里习字,还是赶着要去宫里交差的!”
她只得尽力遮掩,望谢探渺不要细看笔迹,若是继续翻看,瞧出是两种不同的笔迹,便——
“阿姊看写得可好?那是澈儿写的,不过八岁,真是厉害!”
谢探微真添得好一把火,叫露微这次连无奈的间隙都没有,只能迎上一张笑脸:“澈儿的字都是他父亲教的,他来了瞧我在写,随手涂画两笔,玩罢了。”
水亭那次,谢探渺到底不曾试探出露微的心意,但连日又有了沈沐芳的婚事和杨家之事,便如今再看,自是有彻悟之感。她向露微拂去一个平静的笑意,说道:
“我儿梦郎亦是八岁,方才也听孩子们说了,你家小郎是四月生辰,还比梦郎小呢,却实在比梦郎长进。我想,大约不仅是他父亲的功劳,你也是出力不少的。”
既然无可强辩,却也无可退避,露微想来也作一笑:“哪里?澈儿五岁开笔,那时我已经嫁人了,无暇教导他。况且,我为女官,也不是因为字写得好,长姊可不要说笑了。”
谢探渺倒不料露微敢在谢探微面前提起前事,不由一惊,心想他们夫妻感情再好,这种事总该是个忌讳,“我是真心夸你,一门家学渊源,旁人羡慕不来。”
气氛至此,谢探渺也不欲多留,说完便起身要走。夫妻自然也是起身相送,到了院前,反见那三个孩子兴致正浓,又彼此无赖了半刻,终究作别。
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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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也到午间,夫妻不再回亭中,牵了满身大汗的赵澈进屋更衣擦洗,又一道用过午饭,便遣人将孩子好好送回了赵家。
谢探微是亲自送到府门的,回来倒见露微坐着出神,轻轻揽过,欲解她心意:
“阿姊和我一样,都是真心赞澈儿写得好,也没有谁不知你的才高,你纵然有所谦辞,又何必提什么嫁人,也太实诚了些!你也看到阿姊有些吓着了吧?”
露微只想乱棍打这人一顿,还不都是他心直口快惹的事端,却也只能一叹了,“阿姊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我实话实话也是真心待她。倒是你,不吃心?”
谢探微摆出无奈一笑,忽在她额上亲了下:“你知道我不会,才这样口无遮拦的,我高兴!”
露微一瞬有了些泪意,当因眼前知心人,也因这一室静好,还因方才亭中,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她并不掩藏,在这人急色中落下泪来,“可是,我真的想吃酥山,你赔我!”
谢探微只松了半口气,“就一个酥山,哭什么?”却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今天不行,明天!我一定让你吃!”
露微含泪点头,伏去了他的肩上,一时不再说话。谢探微以为她困倦,便抱起她一同进了内室榻上,相对躺下,替她拍着背:“累了就睡睡吧。”
露微少有午睡的时候,但更少有他陪在身边的午后,合了眼,一手环住他的腰身,“鱼呢?”
“我已放到外间了,也叫喂了食,你以后每天都能看见。”谢探微一笑,联想她为吃不到酥山哭,更觉她到底才十七,有稚气未脱的一面,谁知,却又听她道:
“刚刚忘了叫澈儿带走了,让人送去吧。”
谢探微方自愧白聪明了一回,“好,好,下官遵命。”
……
赵澈回到家时,正逢他母亲朱氏和乔晴霞议事才罢。朱氏见他身上衣衫与去时不同,便问起缘故。乔氏因许久不见露微回门,早是牵挂,便也驻足旁听起来。
赵澈不用数语就将事情说了个完整,朱氏余事不惊,就定在了露微要将儿子临帖带给太子观看之事,忙问道:
“那你可写好了没有?姑母评断如何?”
赵澈想了想,露微却是并未点评,实言道:“儿写了三页,小姑姑只说比姑父写得好,没说别的。”
如今谁还不知露微夫妻情状,这般言辞托了孩童之口,越发显得坦率,朱乔皆不禁忍笑,但朱氏另有关心,又道:
“此事你祖父和父亲定还不知,你也该拿回来再叫他们瞧瞧,免得送去出丑。但也是姑母提携你,你若真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就是一辈子的福气。今后可更要勤勉读书了,知道吗?”
赵澈倒听不懂何为提携之意,只是深知太子位尊,要恭敬对待,便向母亲拱手一礼,说就回房继续习字。
乔氏也不好再留,亦还有话,索性牵了赵澈送回他书房,一路问道:“小郎看我们娘子身体可好?”
赵澈虽年少,也知乔氏是宋氏祖母的心腹侍娘,在家中地位素来不同,便自来也尊敬,说道:
“小姑姑很好,只是我同她一道吃饭,见她吃的不多,又听闻她前时有些伤暑,天也实在是热,自是影响胃口的。”
乔氏轻叹了声,越发想见见露微,却也知自己下人身份,不便单独登门,忖度了片时,想到了个办法,说道:
“我们娘子最喜欢吃颁政坊的萧家馄饨,小郎下回要再去探望,先告诉奴婢,奴婢买了请小郎带去可好?”
不管长辈那些前事,赵澈从来都是亲近露微的,满口应道:“澈儿记下了!”
……
过了申时,赵启英下职到家,进房不见朱氏如常迎来,却是坐在窗下凝神,脸上透笑,便唤了一声,问道:“有什么好事?”
朱氏自是在想儿子所言之事,都想了半日了,正要起身,先见赵启英手里还端了一方水盂,“这是什么?”
赵启英便顺手放在了窗前几案上,一笑道:“我才到门首,见一个谢家小仆送来,几条花鱼,说是小妹拿给澈儿玩的,忘了随他带走。我还要问你,他今天怎么想起去谢家了?”
朱氏闻言更是高兴,先命小婢端去了赵澈书房,方将一日的缘故都说起来,“他就说想姑母了,我也没什么可拦的。”
赵启英听来,亦只为儿子临帖要送太子看的事震惊,想得也和妻子一样,不知儿子那三页临得到底如何。缓而,又不觉愧疚,想起从前待露微的许多事,她却真是一点也不记仇。
一时,夫妻相视,都是彼此明白的。
“以后,就让澈儿多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