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是分隔前朝后宫的内朝,寻常宫人未经传召不得靠近。露微上回擅闯未成,这回倒是跟随太子正大光明地去到了殿前。但也不及她感慨此间气象宏伟,就先望见了阶下站班的谢探微。
自然,那双眼睛也早在她行来之时就将她紧紧锁住了。
谢探微本就是司阶的职分,露微虽第一次见,却并无稀奇,只朝他一笑,可这人却不见欣喜,面色发沉,反而像是忧切。不过天子威重,二人也不得在御前交谈,便如此长久对视,倒引得阶下一众金吾兵都抿唇忍笑起来——
众人皆知,他们谢司阶娶的就是太子身边的这位女学士。
露微很快察觉,顿时脸面烧得通红,再顾不得那人的表情,只把头埋到了最低处。饶是这般,待丁仁成将太子引进了大殿,廊庑间只剩了露微一人,那痴儿竟三两步跨过来,将她一路拉到了殿侧僻静的甬道上。
露微自是惊魂难定,都不知怎么说他,只听他毫不停顿且理直气壮地反问:“太子去紫兰殿是你跟着的?!”
他就在殿前值守,听闻些动静也平常,可露微已然站在这里,他又何须多此一问?而且这语气也不对。
“你若不是疯了,就是嫌这御前的差事太安逸了!”
谢探微却越发有些喘促,扶住露微双肩急急又问:“你见到安定县主了吗?她可同你说话了?”
露微完全糊涂了,又不便此时给他解释父亲的用意,想了想就只能是他还在为安定县主的惊马伤了自己而担忧,一叹道:
“我只是太子随从,贵妃未曾宣召,我没进殿,但县主确实见了,却是她主动出来向我致歉。此事已毕,你不要再多想了!”
谢探微仍不见轻松,慢舒了口气,还要再说什么,丁仁成忽然现身甬道,见他们夫妻举止亲密,忙侧身避目,远远抛过话来:
“哎呀,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有什么话还等不及回家再说!赵学士,陛下传见!”
露微此刻的羞耻感已无法言喻,浑身一抖,一顿小跑竟冲到了丁仁成前头。丁仁成捂了把脸,哭笑不得,只能又赶上去。
谢探微仍站在原地,但看似身形不动如山,内心却是波澜起伏,又呆立了片刻,方才整甲拔步。
……
那阵羞耻之感甚至掩盖了面君的惶恐之情,露微直至行罢大礼,仍是面红耳赤,便到了皇帝眼中,似乎也是隐有笑意的微妙神色,半晌才悠悠开口问道:
“赵露微,方才朕听太子说,今日是你提起让他去看望兄长的?你只是一个侍奉笔墨的女官,为何要如此做?”
虽然皇帝召见太子比预料中的快,但露微也是心中有底的,此刻只暗舒了口气,缓了缓心神,恭敬回道:
“回陛下,吴王抱病已有数日,宫中尽人皆知,殿下先曾问起左右侍者,臣才有此提议。臣也自知身份,但想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是本分之内。况且臣初到东宫侍奉那日就与殿下有过约定,要提醒殿下的过失。”
皇帝未置可否,瞧了眼站在身侧的太子,又问:“按你所说,太子若是不去探望兄长,就成了过失了?那其他皇子公主也没有去,便都有过失了?”
“父皇,赵学士不是此意!她……”李衡只觉父亲的语气稍冷,怕露微受责,可皇帝只是皱眉对他摇了摇头,目光仍向下拂去:
“赵露微,你自己说,是何意?”
露微其实并无慌张,很快答道:“臣是东宫女官,没有资格置喙旁人,但若殿下不去探望兄长,确也算得一项过失。”
此话未落,皇帝已是瞠目一惊,太子和守在殿侧的丁仁成也都睁圆了眼睛,露微却似不见,继续从容说道:
“圣贤说,孝悌是仁德之本,国朝也素来崇礼尚德。吴王抱病,陛下是吴王的父亲,自然为他担忧,殿下亦为陛下子,当知为君父分忧,此为尽孝;吴王又是殿下长兄,也该尽其悌道。而况,殿下位在储二,是社稷所托,一言一行都在天下人眼中,若不能恪行孝悌,又怎能令德教加于四海?这就是臣所言的过失了。”
皇帝从年初宫宴上便试问过露微,是知道她的口才的,今日亦不过是试问,却又不禁刮目相看,终于点头,赞许一笑:
“好,好个东宫女官啊!果然是忠君之事,很知本分。朕要赏赐你,说吧,想要什么?财帛金银,或至诰命封爵,都可以。”
露微既不为赏赐,也没想到有赏,此刻心中只有为太子尽心的愉悦,“多谢陛下,只是臣这个女官已是宫官中的唯一,非寻常可比,臣再无所求。”
皇帝忖度片刻,似有什么重大考虑,“那朕——就赏谢司阶两日假,让他安安生生地回家把话说完吧!哈哈哈……”
只以为天子威严持重,却不料竟如此打趣!可也根本不及露微羞得无地自容,那位谢司阶竟是闻风忽现,还没叫人看清个影子,就听他谢起了恩:
“臣领旨,谢陛下!”
……
见那对小夫妻一张红脸一张白脸地告退离殿,李煦的笑口仍合不上,政事繁杂,又逢长女闯下祸事,他已多日不曾开怀了。李衡甚至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一直以惊奇又欣喜的目光从旁观察着,许久才见父亲望来:
“阿衡,阿耶算是知道你为何那般喜爱赵学士了!阿耶今天也该赏你,你想要什么呢?”
李衡一时想的却是先前感伤母亲早逝,又被露微劝解,想起父亲待自己与众兄弟姊妹不同,“父皇,臣只能为自己求吗?”
李煦还以为他会学露微谦辞,一笑,“只要是阿衡说的,阿耶都可以答应。”
李衡抿了抿嘴巴,却又深思了一番方道:“臣才在太液池旁遇见了六郎,他竟是一个人跑了出来,倘或不慎落了水,岂不要出大事?后来纪娘娘追过来,也吓得不轻,可臣却见她身边并没几个服侍的人,想来照料六郎也是力不从心。所以,臣想求父皇多选几个机警的人到凝香殿,帮纪娘娘护着六郎才好。”
纪氏本是掖庭采选的良家子出身,早年就是林皇后身边的八品采女,因知书识字,为皇后举荐,得幸于天子,先晋了六品宝林,生下皇子后才升为四品美人,赐居凝香殿。
李煦待之不算宠爱,但也绝不至于忘却,就更没想到一个生有皇子的嫔妃竟会如此落魄,不由阴沉了脸,向丁仁成肃然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谁敢怠慢他们母子?!”
丁仁成是天子近臣,内官之首,可毕竟不在后宫当差,就算对许多事都有耳闻,也无权直接管辖。此时上前回话,却也只能备着李煦降罪,不敢多辩:
“陛下息怒,这是老奴的疏忽!老奴稍待就去亲自挑选一些得力的宫人送去凝香殿,再去太医署传太医为六皇子看脉,必保小皇子平安无恙。”
李煦倒也是深知丁仁成的,本怒不在他,又听他自己领罪,到底也是明白的,挥手一叹,道:
“后宫的事与你无关,只怕是贵妃为自己的儿女操心过度……罢了,你先去办吧。朕今晚就去看他们母子。”
丁仁成稍稍一顿,又低了头,转身而去。
殿内只剩了一对天家父子,李煦将孩子揽到身前,又抚了抚他的脸颊,宠溺道:“阿衡,阿耶很欣慰,你既知道关心长兄,也知道疼爱幼弟,已很有些担当了。”
李衡倒不似先前,嘴巴鼓动了片时,说道:“那父皇刚刚为何对周娘娘生气?臣以为此事也与她无关。”
李煦只将话说了一半便是顾及李衡尚在,不料这孩子还是听明白了,想了想,不再隐晦:“怎么无关?若是你娘执掌六宫,就绝不会出现这样荒唐的事。”
……
谢探微算是得罪了露微,自出紫宸殿到进家门,露微都没瞧他一眼。他本不该这时候回家,又是这般情状,叫经过的下人瞧见,很快便传到了李氏的耳内。
李氏自然关切,忙迎出来看个究竟,却正好撞见露微将儿子的手甩开,小跑走了。果然事出稀奇,李氏不能坐视,一声将儿子叫住,便问道:
“你怎么惹微微了?你竟也有欺负她的时候?”
谢探微刚要追上去,跨出的步子还没撤回,连带神色都一僵。这话不大好回,但想想,母亲却是知道底细,便稍将心思收敛了,先解释了一遍宫里的事。
“母亲,不是我故意要瞒她,只是不想她担惊受怕,却不曾想她为太子能做到这般,因而举动急切了些,惹恼了她。”
李氏听明后倒并不惊讶,轻声一笑,道:“微微对太子有辅教之责,你也说陛下对她很是赞赏,便说明她做得对,有了陛下的庇护,你倒不用过虑。至于那个安定县主,还有她母亲周贵妃,娘还算了解,后宫之事你顾不到,自有娘来护着微微,你放心就是。”
母亲在皇室的地位自不必说,只是他倒是头次见母亲提及宫闱,又是这般气定神闲的态度。而虽感惊疑,却已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自心底蔓延,问道:
“母亲连宫里的贵妃也认识?是因为去岁刚到咸京,应酬过安定县主的宴席么?”
李氏摇头笑笑,抬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娘自小也是在咸京长大的,又有幸辈分高些,大小事也知道不少。就算没有微微,娘也不可能看上这个安定县主做我谢家儿妇,你就安心吧!
”
谢探微本就因父母为他求亲赵家而感激不已,觉得能够弥补他二十五年来的一切憾事,此刻听到这番承诺,更不禁心情激荡,不知言表,唯是撩袍下跪:“谢母亲!”
李氏不料,忙将他扶起,心知这孩子性情直率分明,倒是惹人心疼,“傻孩子!以后再有难事就直接跟娘说,这京中人事,娘还是比你父亲明白些的。”又不禁感慨叹笑:
“也是我儿风度出众,才至于看杀卫玠,为美所累了。”
谢探微不惯母亲夸耀,垂目一笑,心情已畅,便仍要走,可与母亲作辞之后,脚步却是转向了门外。
“还不去哄微微?做什么去?”李氏追问道。
他只侧身回话:“去……”却忽然望见连廊上站着二郎,四目相碰,倒不好再急着走了,“你也要出门?”
李氏也才随长子视线瞧见了二郎,笑道:“你们兄弟如今虽都住在一处,却也不常见,二郎近来勤勉,日夜读书,倒不大走动。”转对二郎又道:
“若要出门就同你阿兄一道走吧,早些回来就是。”
谢探隐一无挪步的意思,不过脸上浮出浅笑,向母亲和长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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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了礼,才道:“我只是路过,见阿娘和阿兄说话不敢打断。阿兄想是才回来,如何又要出去?”
谢探微却是笑着上前拉住了弟弟,“读书辛苦,也不要总闷在屋里,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谢探隐万般意外,脸色一凝,但他刚刚是不敢打断,现下则是不能打断,只能由长兄拖去了。
李氏见状,掩不住一阵惊喜,这兄弟二人竟是从未如此亲密过的,“这孩子,倒也不必在此时和弟弟走了,好歹先顾着微微啊!”虽忍不住嗔怪,心里仍是赞许谢探微很有长君的担当,遂叫了从旁侍奉的叶新萝,吩咐道:
“快去东院传话,就说我知道大郎鲁莽,已教训过了,叫微微别急,等大郎一回来就去给她赔礼。”
……
露微到底是一时之气,回房后就平静了下来。可正等着那人跟来,要向他解释父亲的用意,却见叶娘传话说他带着二郎出门了,于是心底又不免生出烦躁。
一是为这人专会误事,御前不管不顾,此时也不知想哪门子心思,主次不分,但更多的是为那位两幅面孔的二郎而生闷气。
自她上次与二郎私下挑明,倒见此人隐身了多日,却不信是就此悔改。而听叶娘描述起谢探微的举动,却又是做了真心错付而不自知的事,她也无法言明。
左右是闷滞难平,雪信丹渥端了午食进来,她也没动,就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然则,将将半个时辰,那人竟就回来了,脸上挂着干涩的笑,双手捧着一碗馄饨,喘息笃笃:
“微微,你再恼我也不能不吃饭啊!”
露微已囫囵地坐起身,只是不知该恼该喜,呆看了片时,方问:“你去颁政坊买馄饨了?那也……也是带二郎去了?”
见露微还肯开口,他不由缓下一口气,将馄饨暂放,坐上榻沿,试图慢慢挪近,先覆住了一只手:
“我上次问了乔娘,她说你见到馄饨就会开心,不管先前有何事都会忘记。二郎是巧遇上了才顺便带他去的。他没吃过,倒也新鲜,但一听说我是为你来的,便很明理懂事,没在铺里细尝,催着我一起带了回来。”
谁料,话刚说完,露微忽将手抽开了,反问道:“从前给他买饼餤,如今我喜欢的东西也带上他,求了我一路,看见他就不管我了,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同他一起吃去便是了!”
谢探微原也预备着要被数落,可这话端怎么对准了二郎?且又提起饼餤的事,他也就买过那一回,露微却提了不止一回。也不仅是饼餤,似乎每次说到二郎,露微的口气都不太寻常。便细想来,难道是露微与二郎间有何矛盾?
“微微,你是不是不喜欢二郎?他做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事么?”虽是猜想,他也已认定了大半,又觉自己甚少关心家事,越发惭愧,“你告诉我!不要一直憋在心里。”
露微至此方自悔失口失态,目光闪烁,侧避一旁,“我跟二郎能有什么事,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显然不信,抬手将露微身躯扶正,又追问:“那你刚刚只说我便是,为何怪他?他醉酒犯禁那次,你阻拦我替他受刑,又因你阿兄的事,拿这个作由头与我争论;后来病中好些,还说是嫉妒我给他买饼餤,没给你买;冬至和贤儿的事,你又觉得二郎会怪我偏帮外人。这许多事,我算到今天才回过神来,微微,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他原来桩桩件件都记得这样仔细,直说得露微心慌汗下,竟想不出解围的法子,“我没有!谁吵架的时候还想得那么周全!”只能以乱治乱了,抬高了声音,逼红了眼眶。
谢探微倒吸一口气,却也有些惊愕,“微微……”
露微见此法有效,心绪忽也松快了许多,不免赶紧将这话端挪开,“我就是烦你至今也没什么长进,遇事着急冲动,御前也敢乱来,我随太子去后宫,是阿耶交代的正事!我想告诉你吧,你又跑了,我能不生气吗?”
谢探微只顾着自己的隐情,果是不知她也有隐情,不觉喉中一咽,顿了顿方道:“何事啊?”
他神色已变,露微终作一笑,这才将父亲的想法细细说了一遍,“安定县主闯祸,陛下震怒,贵妃自是惶恐,以吴王为此事抱病,便能平衡县主之过,纵然陛下一时不顾,也定会觉得吴王有德。太子身为储君,若在此刻顾念孝悌,必能赢得朝野赞誉,那么无论贵妃出于何种心思,也都没用了。”
谢探微只知贵妃主动携女认罪是为了掩盖惊马伤人的真相,也就是安定县主因看中他而想要害死露微。可如此再看,这惊马的案子竟是周贵妃的一次失算,让女儿险些连累了儿子的前途。
没想到,刚刚了结了楚王逆案,朝中却还是暗流涌动。
“怎么?还是不懂?”见他凝神许久,露微倒觉得有些过度,伸手推了推他。
他却并非走神,亦不作声,只将露微紧紧搂进了怀里,耳鬓贴蹭,又不觉深深吸气,良晌才道:“微微,都是我的错,是我以己度人,小看了你。”
露微早已平静,听他耳语温存,也再无不可,“是啊,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小家子气!但你也就是一碗馄饨的心思了。”
谢探微一笑,心绪无不透彻分明,侧脸在她耳畔缀下一吻,“正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