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听闻杨淑真平安生产的消息时,已是孩子降生的第二日,先前再是左右顾忌不去登门,此刻也都抛至九霄了。
然而等她踏入那座府邸后才知,杨淑真发作临产时,淑贤就已经让侍女丛玉前去谢家报信,却被姚宜若中道拦截。若不是淑贤趁隙又遣人告知了陆冬至,她还不知几时才能知晓。
她是第二回见襁褓中的婴儿,是个健康的男孩,胎发茂密,圆脸雪肤,虽一时瞧不出像谁多些,倒让她想起泽兰初生时,也是顶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可见,姚家血脉相传是如此。
杨淑真看着孩子,又见露微在侧,恍然就觉是从前,只是孩子换了一个,彼此身份也不同了。露微不必她宣口,眼神中就看足了,怕惹她产后过于伤怀,不到半个时辰就辞了出来。
“露微!”
姚宜若一直在院中等候,露微到时只先顾着淑真和孩子,还不及同他多说,算是晾着他。
“怎么不称赵学士?”露微瞥了他一眼,口气怨怪,“要么,称谢夫人也行,这才不失你姚学士的礼数!”
姚宜若并不辩解,朝她迈前了几步,却是弯腰拱手:“是仲芫之过,请露微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露微一下子就心软了,想起他当日放榜,就是当街行了同样的大礼,“算了!”伸手抬了他手臂一把,“我都不在意,你又讲究什么?”
“心中有愧。”姚宜若脸色深沉,微一摇头,“怕你叫人误会,不想叫你再受从前的委屈。”
露微若真不明白,也不会站在这里,想了想,除了叹息再无可言,另起了话端,“我听真儿说,你给孩子取名,泽洄——为何是‘洄’?又为何从了‘泽’字?”
姚宜若却一苦笑,“泽兰的名字很好,性苦味辛,散瘀止痛,是你翻了许久的医书才定下的,从‘泽’字,便更像是亲姊弟。‘洄’么,你还不知?逆流而上,不忘前事罢了。”
露微听来也只能一笑,为兰儿取名的情形在脑中闪过。那时她为亲近姚宜苏,想过很多法子,却毫未想过自学些医书去搭话,但为了这个毫无血缘的庶女,竟可以不眠不休地翻医书。
“泽洄,也是很好名字。”
姚宜若眼眶已见泛红,低着头用力闭目隐忍,半晌才道:“你送来的玩具兰儿很喜欢,但那时阿洄还未出生,不知男女,她硬是等到昨天才挑走了布偶,把那只小马留给了弟弟。”
露微已从淑贤口中得知泽兰的早慧之态,送玩具时也没想着有男女之分,便听来更觉心酸,“她在哪儿?我去陪陪她。”
“阿娘!”
她话音未落,双膝就忽觉一紧,低头看时,正是泽兰仰起的笑脸。不远处正站着带孩子过来的淑贤。
已有半年不见,孩子却着实变化很大,粉雕玉琢,目含灵光,已显露秀丽出众的模子来。她蹲身将孩子抱紧,却反而感受到一双小手在不停拍抚着她。
良晌松开,孩子还是那般笑容,露微早是两眼通红,只是毕竟欢愉,感慨有限,“兰儿乖,阿娘以后常来看你好不好?”
小泽兰伸手抹了抹她的眼睛,却不再说话,见姚宜若在身后蹲下,便依了过去,抱住了姚宜若的脖颈,糯糯唤道:“阿耶。”
姚宜若怜爱地一笑,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却很快将她交给了淑贤,“她已经改口,可对你……我不忍心让她改,也不知如何改。”
露微的目光才从孩子脸上收回,“她分得清,便不用改了,除非是你们介怀。”淡淡一笑,又道:“以后我还能来么?”
姚宜若脸色渐转明朗,片刻的沉默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扫榻倒屣,不胜欢欣。”
几人的笑声很快弥漫庭院。
……
临近薄暮,露微方作辞回府,姚宜若将她送到门首,却不及道别,远远就见阍房前徘徊着一个很不该出现的身影,叫他们俱是一惊。
“你什么时候来的?”露微一把将人拽住,瞥眼身后低首顿足的姚宜若,大为尴尬。
“有一个时辰了!午后换防的时候遇见冬至了,他一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谢探微却反而很自豪,挑着眉傻笑,又小声道:“但怕你尴尬,就没进去。”
说得好像现在的情形不尴尬似的,露微直倒了两口气,踢了他一脚,叫他靠边,这才硬着头皮转对姚宜若:“仲芫……我,我这就走了,你快回去吧。”
“姚学士!”谁知,这人竟又窜过来,对着尚未缓过神的姚宜若就俯身一拜,“谢某今日来得匆忙,未有备礼,谨以空首,贺姚学士芝兰新茁,弄璋志喜。”
姚宜若并非初见谢探微,只是到底身份难堪,也不了解他的为人,先前不让探望露微也是出于此情。然则旁观他言辞情状,已不由暗自心惊,生出感佩之情。
“谢司阶言重了,阍房怠慢,是下官之过!”
“与他们无关,是谢某甘愿在此等候。今日真是不周到了,等令郎弥月,谢某必携重礼再来叨扰。”
他二人对拜对诉,露微倒像是个多余的了,目光来回循看,也插不进话去。直到登车离开,才拷问起这人:
“你今天发什么疯?几车的话都不用打稿子。”
谢探微却还是那副得意神色,见露微只坐在他对面,离得老远,手臂一展,先将人抱到了腿上才答话:“我这样做,你难道不觉得面上有光吗?”
露微确实是意外,挣不过他的力气,撇过脸道:“油腔滑调。”
谢探微望着她淡粉的颊面,故意拧着几分并不强势的倔强,不由轻笑,“见了那孩子如何?取了什么名字?”
他忽然正经,露微才稍转眉目,恰有一道昏黄的光线自车帘的边隙漏进来,晃进他眼里,叫他猛一缩避,“瞧,这是现世报,叫你胡诌。”虽趣了一句,仍立刻反手扯了帘子。
“微微,”他又抬起眼,将露微帘上的手握住,“说给我听听。”
他掌心颇热,同他一样粘人,露微拿他无法,终作一笑,详细地说了一回,“泽洄,好听吗?”
谢探微点了点头,“念起来动听,意思也好。”又将露微腰身环紧了些,“要不然,我们也先将孩子的名字取了?”
有了先前的铺垫,露微也不觉这是语出惊人了,可偏在此时,车驾停了,只听小奴报道:“公子、夫人,到府门了!”
露微嗤笑一声,甩开他先跃下了车,又怕他无赖追来,脚不停歇就冲进了门首,可回顾之间却不防前路来人,一下撞了满怀。
“夫人要当心呐!”
露微慌促间倒没摔倒,抬头定睛方见是叶娘抱住了她,而李氏亦紧随其后,从叶氏手里扶过她,神色反比她紧张:
“微微,无事吧?”又见谢探微也是一阵小跑进来,表情又一变,竟斥道:“几岁的人了?胡闯什么?”
谢探微一懵,虽然就是在玩笑,可母亲应还不知他们所为何事,不免与露微挤眼,双双疑惑,“母亲怎么在这里?是要出门?”说着便将露微牵了回来,再三对视,各添愧色。
李氏却也暗同叶氏瞥眼,清了清嗓方道:“这时候了还去哪里?不过散步。”目光转到露微,又一笑,“你们父亲要在部中值夜,就不回来了,今天你们就和娘一起用晚饭吧?”
这不好推辞,况且才刚冲撞了,二人都不好意思,便很快随李氏去了。到了正院花厅,原来早备下席面,七八样菜肴,荤素皆全,都是当令的菜色。
夫妻一起陪母亲用膳还是头一回,此刻虽已平静,婢女端水来给他们洗手时,露微又趁隙打量李氏的态度,心想她出门前并未特意禀明李氏,稍待要不要再说,李氏又会不会介怀她到姚家去。
“大郎啊,你怎么和微微到一处了?是一起去姚家贺喜了?”
她心里还没盘算清楚,李氏就先问到了谢探微,而且竟已知晓他们的行踪,但神色口气却又极平常。
她想要自己作答,迟钝了片刻,自水中提起的双手滴着水,忽□□巾包裹住——谢探微朝她一笑,接话道:“是的母亲,他家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
李氏还只是笑着点头,又叫二人赶紧来坐,方道:“当日春闱放榜,我陪二郎去看,倒也见了那位十九岁的状头,不想他今年双喜临门,这个年纪就做了父亲了。”
放榜那日,夫妻也都在场,闻言都是一惊,皆不料那时李氏竟见过姚宜若。尤其露微想来,彼时李氏正是姚宜若离开后现身的,难道也瞧见她和姚宜若说话了?
果然如此,那原来李氏早就明白她和姚家是没断来往的,便可见,李氏宏量至深,反显得她促狭鬼祟了,于是连忙坦言道:
“出门前原该先告诉母亲,只是我怕母亲不喜,便擅自先去了。”
“这有什么?这样的喜事去瞧了也是让人高兴。”李氏全无在意,将露微揽到身侧,亲自夹菜。
谢探微先也猜是露微不曾明说,得知消息后赶到姚家,刚刚又替她挡话,不过也是怕李氏介怀,要陪她共同面对,此刻才算完全松了心,含笑自食,不去打扰。
既解了心结,露微与李氏相处间也越发自然,连吃了许多,又听李氏问道:“微微啊,上回那个酥蜜饼如何?还有红果蜜饯,也见你都吃了,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
李氏近来总在三餐之外送糕点小食给她,而且每日变着花样。她不算是贪嘴的人,却也因不想辜负李氏的心意,每每都吃尽了。但要她一时去想,也是无从说起,“母亲无须这样费心的。”
“她最喜欢萧家馄饨,就是颁政坊最有名的那家!”谢探微一直不曾插话,但两只耳朵却是竖着的,此时便抓到了表现的机会。
露微少不得嫌他多事,暗瞪了他一眼,对李氏解释道:“母亲,是他自己喜欢,我却没有总想着的。”
李氏初知此事,但颁政坊的萧家馄饨是她小时候就听过的名号,怕是传了四五代人都不止。只不过她也知,这家馄饨的馅料很杂,汤水浮着厚厚一层脂膏,又喜欢加些味重的小料,她看来不甚洁净,也过于油腻。
“这也好办,市卖的还得费事去买,叫后厨在家做了就是,微微想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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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便随时都有。”
见李氏琢磨了片时,露微还以为她现在就要遣人去买,却不料更为夸张,再要阻止,已见叶新萝领命去办了。
她只好把气撒向那人,借着夹菜,一筷子戳到那人手背,见他不防一惊,嘴角漏出汤汁滴在胸口,方忍笑自得,饶了他。
李氏却都瞧在眼里,不动声色,转脸抿笑。
……
徐枕山晚饭时就见谢探渺不大开颜,此刻又见她呆坐在妆台前,脸色沉郁,不免重视起来,关切动问。可谢探渺反嫌他打搅,抬起头来先瞪了一眼,道:
“你不管事,又来多事,今晚厢房去睡吧!”
徐枕山见惯她平地起风波,虽则这次风浪似乎大了些,倒还稳得住,道:“又有什么事?弟妇的生辰自是母亲定主意,你既已备了礼,尽心就好,还烦恼什么?”
谢探渺那日惹恼了母亲,为找台阶下才答应为露微准备生辰,到底是没有几分真心的,眼看没两日就是九月初三了,她只是采买了些金银珠翠的首饰。
然则,徐枕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现下的心结却就是由这礼物引带出来的,“原本确实不费事。”
徐枕山听出另有文章,忙端了杌凳近前坐下,见她努嘴轻哼,笑笑摇头,又哄了几句,终于才听到下文。
她既是与母亲起了龃龉,便为露微采买礼物时,也顺带给母亲准备了一份赔礼。李氏虽不计较,看到她这般也自然高兴,母女又说起贴心话。可这番话却不是什么寻常的家务琐事,竟是告知她,露微可能有了身孕。
“他们这么快就有孩子了?大喜啊!”徐枕山等不及就惊讶起来,“所以你是觉得礼物薄了,还要再添些?那就准备些孩子的用物,这还不是轻车熟路!”
谢探渺撇撇嘴,抬手就在他脑门上一敲,“你听清了!只是可能,还不确定,不然母亲只同我私下说什么?”
徐枕山摸了摸痛处,面露惭色,倒真是一听“孩子”就完全忽略了别的话,“既不能提,就添些别的吧。”
谢探渺却又摇头,转对铜镜瞧了眼自己,“添什么,她那里没有呢?”又撑腮一叹,眼角带出几分轻蔑的意味,“你可知他们今天去哪里了?姚家,就是她初嫁的那户人家。”
徐枕山自然不知详情,但话题忽转,显然并非好事,“又如何?母亲难道说什么了?”
谢探渺哼笑了声,道:“母亲说她或有身孕,我就说去看看她,也帮着分辨分辨。可母亲竟然告诉我,她去姚家贺喜了,说是姚家二郎夫妻刚生了孩子。她放着我们二郎从不关心,倒还记挂着从前的叔嫂之情,母亲也竟丝毫不介意,简直匪夷所思!就算她的身孕是真,母亲也不能纵她纵到这个地步啊!”
徐枕山听到这里,才算明摆她今晚这场风浪源头在何处,根本就不是礼物的事,还是因为她和弟妇之间的隔阂,但此事倒也不是从前那些能够简单评理的事。
想过半晌,他正要说些中和劝解的话,不防外头忽然传来几声喊闹,不用细听便知是西侧廊屋里孩子的动静。都起更了,孩子早该睡下,夫妻便觉不对劲,一齐起身去看究竟。
一进门,果见两个孩子都醒着,却不是打闹,竟是在解孔明锁。只是两人四手各有想法,不免有所争持,父母都站在跟前了,还是沉浸其中,旁边几个侍娘都怕主人怪罪,早早就跪了下去。
谢探渺见孩子痴迷成这样,前所未有,况且也没见何时有了这样玩物,一把将东西夺了,道:“怎么还不睡?!这个哪儿来的?”
孩子俱都惊了一跳,稍年长的梦郎见是瞒不住,抿了抿嘴,嗫嚅回道:“是……是舅舅舅母送给我和妹妹的。”
谢探渺正为露微的事不平,又听这稀奇事,当即窜起一股无名。
徐枕山自是察觉,怕她在孩子面前失了分寸,忙拉了一把,眼里亦早见榻侧还摆着一幅拼好的唐图。
“都起来吧。”他转对地上的侍娘挥了下手,“怎么回事?”
最近的一个侍娘便回道:“就是中秋节后,长公子和夫人送来的,就说送给孩子玩,也不愿惊动。奴婢见也不是要紧的东西,便接了。”
其实夫妻俩每天都会陪孩子玩上几时,尤其是谢探渺,闲暇更多,却被蒙在鼓里半月,可见孩子真是喜爱至极,偷藏起来,只怕夜里摸黑也得摸两下。
“你们可以白天玩,晚上熬着玩,怎么养好精神呢?”
徐枕山觉得不是大事,将两个孩子揽到身边,可也就刚教导了这一句,忽见谢探渺甩袖离去,无法,只好又将孩子交给侍娘,简单嘱咐了几句便追了出去。
“这是两件事,你何必混为一谈?”
谢探渺并不回头,只道:“自然是两件事,我能说什么?”又哼声道:“在扬州时也聘了老师,放纵了他们这许久,也该叫收心了,烦劳你明日便去给他们请个好先生吧!省得失教丧志,将来谁去延续你徐家的祖业呢?”
话音未落,人已进屋,徐枕山驻足良久,无奈至极,此夜终究还是去了厢房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