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和事
    自露微踏进暖阁,沈沐芳的神色便叫她感到奇怪,果然就有了水晶糕之事。单是沈沐芳作弄也就罢了,倒是姑母那句客套,竟也不像是随口而来。

    到了午前传饭,众人暂退更衣之际,露微终于趁隙将沈沐芳拉到偏厅,然而不必听她拷问,沈沐芳便供认不讳,道:

    “我从前并不觉得表姊也是个如二表兄一般的蠢人,可这半年看来,竟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只以为,你夺了我的姻缘,又将我许给了远不如谢家的杨家,我阿娘便会记恨于你。可阿娘再是希冀攀高门第,终究也是我亲娘,是真的想我嫁对人。她也是做娘的人了,竟还想不到此处,岂非浅薄?况且,我传书回家时早将前因后果说了,我娘自也看得通透。”

    沈沐芳与杨君游的往事,露微知晓后除了对谢探微和杨淑贤说过,就连请赵维贞去杨家说亲时都没多提,为的就是沈沐芳的清誉,也是顺了杨君游维护恋人之意。所以,谢探渺也是至今不知内情。

    “原来长姊今日是幸灾乐祸来看戏的。”露微不禁细细品味,因果倒是合理,“继续。”

    “莫说我一直都知道她待你如何,就是今早一见她,她那副心思都摆在脸上,我都不必瞧第二眼,自然是要帮你出气了。”沈沐芳咂嘴一叹,转又发笑,问道:

    “表嫂,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娘从前为我长兄议婚,就托过表姊的情么?只不过,她半分情面也没给。”

    这还是露微初与沈沐芳交心时听了几句,姑母想要与长姊夫徐家结亲,但长姊觉得沈家不济,不愿沾染。“所以,姑母是心里有气,才故意借机下长姊的脸面的?”

    沈沐芳深深颔首,依偎露微身侧,又道:“虽说婚事没有强迫的道理,可我娘也并没有贸然就下庚帖,还是先遣人送了封亲手信,探探她的口气。娘好歹也是她的亲姑母吧,可她怎么说?徐家官职微低,沈家齐大非偶,又说徐家两个姊妹年庚不配云云。表嫂可觉得是什么真心话呢?”

    倒真不是什么用心用情的回应,且谢探渺岂不知沈家的状况?那你高我低的言论,自难免带出几分嘲讽,着实疏远明显了些。但露微毕竟也是嫁为人妇的,将心细想,另有从公之论:

    “她虽是徐家的当家人不差,但又不是做父母的,姊妹婚事自是更要慎重,可姑母有气也在必然,彼此都有为难。此事既已过去,你倒该去劝姑母宽心才是。”

    沈沐芳自是沈家最清醒的人,能听懂这番意思,一叹道:“我也早说我娘不该总想着以婚姻为利,可父亲不在了,她一个人也艰难。好在如今我的事了了,她不会再想什么了,今天说过就罢,也不会再有下文了。”

    话端回到眼下的喜事上,露微不由一笑,道:“你倒是绝好的福气,还没进门,两个妹妹都已出嫁,又没有兄弟,家事何其简单,只便成日与夫婿弹琴唱和就是了。”

    两人私下相处,沈沐芳从无半点避讳,此时竟一下涨红了脸,轻搡了露微一把,道:“才不理他,我日日都回来找你!”缓了缓,却又问道:

    “表嫂,我是不怕和她撕破脸的,你倒要一直忍着么?不如索性也说明了,以后都不必做戏,少费些心力。”

    其实仰赖谢家父母的宠爱,露微一直不愁如何应付那对姊弟,不过是狭路相逢时,略动些脑筋。而如今的情形,她与谢探渺之间早已分明,并不在于说不说。

    “长姊是不同的。”

    ……

    一场迎客的家宴自有粉饰太平之效,有趣无趣不过各人心知。及至宴罢,沈沐芳才肯离了露微身侧,陪她母亲客院安置去了。谢氏只有这一个亲生小女,年余未见,事情波折,自还有许多未尽之言,也见她与露微情状特别,不免就此开端:

    “我与你舅母当面说的那些倒真不是虚夸之言,这个赵学士果然与寻常官宦贵女不同。她能不计前嫌待你,娘从前的那些心思也就尽可抛了。”

    沈沐芳一笑点头,道:“若不是她来点醒女儿,女儿也尚在迷津之中。她千好万好,我看来,最是一点,便是凡事易地而处,推己及人。阿娘,婚姻为利不是明路,你看我长嫂二嫂,出身虽平常,不也很贤德么?倒是娘要帮着她们,压制阿兄房里那些狐媚东西才是,最好统统打发走,方算干净。”

    谢氏岂不知沈家不济的一大缘故,便是男子们流连美色,但真要节制,也并不是自这一辈开始的。沈家先父便有四个侍妾,除了沈浴兰之母早逝,其余都好端端在房里守着,难道一并赶走?

    说到底,富贵家多有姬妾并非异事,不过是谢家这样的稀有。根源上的积弊就如河冰之冻,岂是一日之寒?又岂是一时可融?

    见母亲面露忧色,沈沐芳心下忖度,大致有了些计较,道:“娘是怕阿姊吃心?”停了停又探问道:“阿姊与我同岁,娘可也想过她的婚事不曾?”

    谢氏听来眼睛一亮,顿觉可喜,这个自小娇养的女儿当真成长不少,竟是一下切中了要害,不由将女儿拉近,道:

    “阿兰到底不是我生的,她母亲又是那样出身,反倒比你的婚事更叫我操心。我想过的,还同你长嫂商议过,她说她们梁家有一个从弟,弱冠年纪,尚在读书,倒是品貌端正,你觉得可合适?”

    沈沐芳只先一笑,想母亲这性子,虽很多时候过于软弱,但也正是因为生性善良,从不做那些刻薄庶出子女的恶事,如今也才能说出这番话。

    “当日表姊不愿徐家沾了我们家,这才叫娘寻到了梁家这门亲,算是因祸得福,娘看长嫂的品貌便知,她兄弟该是不差。况且就是苏州本地人家,亲上做亲,又亲又近,兰姊不论如何都有个依仗,不会受委屈的。”

    谢氏私心想来也是觉得梁家门当户对,若非忽然接到沈沐芳婚事落定的消息,让此事不得不先中断,她大约已经正式给庶女议婚了,此刻再听女儿这般实在的分析,不免更下了决心。

    “好,娘就听你的!等正月十七,你的婚事办完了,娘就回苏州与梁家过帖议亲。何时吉日定了,娘就传信给你,你也正好带着杨家公子回苏州省亲啊。”

    沈沐芳不意母亲说到自己身上,脸色飘红,道:“他在吏部职上,哪里有空陪我出远门?阿娘别取笑了!”

    谢氏却是真心话。她虽尚未见过杨君游,但对未来东床的出身履历早已清楚,等婚礼之后便也算半个沈家人了,而沈家往上三代都没出过进士,就更莫说是京官,她早想好了是要请这女婿回去给她长长脸的。便说道:

    “那吏部还不是你舅舅的管辖?便是告个假又如何?”哼笑了声,又道:“现成的例子,你表姊一家就是为兄弟婚事进京,那徐枕山原就在扬州任上,到了岳父跟前,还不是说留下就留下了?未必你舅舅厚此薄彼,只疼亲女儿?要是你表姊再敢从中作梗,娘为了你,也不是不敢当面教训她。”

    沈沐芳看母亲竟认真了,想起刚答应了露微要劝母亲宽心往事,便忙拦劝道:

    “此事我清楚,徐姊夫留京待职,那是陛下看他履历考绩很好,特别恩赐的。舅舅是怎样的人还要女儿告诉娘?娘可不能在这种大事上糊涂啊!”

    谢氏原是说得高兴起来,一时有些话赶话,未必真要做什么,遂是一叹,点了头,但正要开口,忽见门外小婢进来报道:

    “太夫人,兰娘子来请安了。”

    ……

    东院客堂之上,露微已端坐有时,目光垂向跪在地上的人,两手交握腹前,时随神情微动而暗暗捏紧,又过良晌,终于启齿:

    “宁英,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下跪之人正是谢二郎的近身随从,自被允许进门,他只是说了几句话,久不闻露微示下,便一直纹丝不动地趴着,此刻才瑟瑟缩缩地抬头,喉中咽了又咽,道:

    “因……因为夫人,夫人是个好人!”

    露微除是知道二郎那些勾当,并不了解他身边的人事,而宁英突然示好,既不该是一个小奴的身份能做的,也不该是二郎的近侍能做出的。况且,二郎上午那番态度之谜还不曾得解。

    “我好?你主子就不好么?”露微虽百般狐疑,但想来二郎的行事秘密,宁英定是一清二楚,姑且先作试探。

    宁英白着脸色,咬着嘴唇,竟忽一下磕了个响头:“小奴只有婉儿一个妹妹!”

    语音未落,他即调头跑走了,露微未及反应,起身一顿,缓缓才站直。雪信和丹渥各在一边随侍,此刻不免近前相扶,互交目色,都是心中有底。

    雪信道:“夫人可信他说的话?”

    露微这才将目光自门外收回,深吸了口气,手虽垂下,又不觉攥紧,“他最后这句,倒是可信。”

    宁婉被发现异心之时,正是雪信受伤,丹渥单独侍奉露微的那几日,她最是清明内情,接着反问道:“宁婉已被郡主遣回了扬州,连打骂也没有,并不算什么严惩,这宁英还想怎么样?”

    露微望着她摇了摇头:“处分宁婉的是郡主,可指教宁婉行事的却是那位二公子。”

    丹渥听来蹙眉,似懂非懂,不及再言,已见露微取了搭在坐榻上的氅衣为雪信披上,道:“你悄悄去探一探,二公子现在可回来没有,尽量快些。”

    雪信并不知露微要做什么,只是即刻出了门。丹渥见状,一时也无从问起了,扶着露微道:

    “夫人回房歇着吧,脚上该涂药了,一日两次,长公子交代了奴婢不能忘记的。”

    露微按住她的手,仍一摇头:“少一次我不会告诉他的,或许稍待我还要出门。”

    “去哪里?见二公子?”

    ……

    徐枕山留京待职,现下正经历本岁考官,最终结果还要等到正月前后才能落定。故而比起先前,他如今是不大出门,两耳少听窗外事。

    这日因姑母提前抵京,他不得不迎接陪宴,至散宴回来,夫妻携了儿女刚进院门,却见谢探渺瞬间摆下脸色,径自回了寝房。他自然想要追问,奈何儿女亲见,两张小脸已生疑惑,为维护为掩饰,只好先将孩子送回了廊屋,直至亲自哄睡才算放心。

    可正当他就去一问究竟时,行至廊下,却忽见一人自房门出来,看其背影不大认识,但肯定不是西院之人。又观望片时,方转步入内,见谢探渺就坐在外间榻上,便道:

    “才是谁来了?”

    谢探渺略抬了一眼,脸色之差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道:“半日都不见二郎,就叫宁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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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来问问,怕他再有什么闪失祸事,更叫家中不喜了。”

    徐枕山自然知道二郎不曾露面宴席,也听惯了谢探渺这幅阴阳怪气的腔调,可他只是更加迷惑:“我能不认识宁英?是才出去的那个女子,是谁?”

    谢探渺却莫名哼了声,道:“徐若谷,你还不知道吧,你如今尚未得官,就已经惹人闲言了,说你是沾了岳父的光。”

    徐枕山待职的这半载,除了侍奉岳父朝参出入,并没有太多交际,便是见过些朝中清贵,也都是岳父的僚属之类,倒实在不知所谓闲言从何而来。但转念一想,官场人心,拜高踩低都不是常态,便也不甚在意,只道:

    “当年你嫁给我,便有人说是我家攀龙附凤,如今不过换个场合,清者自清,不必理会。”走近几步,又问:“你就是为这个不开心?几时听说的?该早些告诉我。”

    谢探渺一看他懵然无知的样子,只觉头昏脑涨,越发心烦,不欲再费口舌,“我累了,要去睡睡。”

    徐枕山见状,认定她就是为此气郁,一时生出愧疚,也不忍再言。然而,还不及夫妻二人转入内室,只听外头一声通报:

    “阿郎、夫人,大夫人来了。”

    这个家里的“大夫人”自然只有东院那位赵学士,可她从未主动来过,偏是今日,偏是此时。

    “快请进来。”

    谢探渺迟疑间,徐枕山已回了话。客人顷刻间便来至夫妻面前,霜白氅衣,微红面颊,眼中满含笑意:

    “姊夫也在。”说着欠身致礼,这才将眼睛转向谢探渺,“今日姑母和沈家的亲眷们已到,我是有些内政要向长姊请教,不知来得是不是时候?”

    谢探渺本是心中无底,这时听她话中有话,眉眼神情皆带刻意,不禁一阵暗惊。犹豫的工夫,又听徐枕山笑道:

    “这话说得见外,我原就该去书房的,你们说话便是。”

    女眷相聚,不论何事,他都是要避让的。又想着谢探渺对露微颇有微词,素不亲近,倒是露微愿意走动,正好是增进关系的机会。于是说完再不迟延,向谢探渺示意一眼,转身出了门。

    露微的目光随送到房门,回过首时,已是另番面色:“长姊,我们好好谈谈吧。”

    谢探渺只觉心气不自禁地游离起来,慌也不是,怕也并非,心虚亦无从说起,“谈什么?”暗舒了口气,又道:“难道是你,不想和我做戏了么?”

    惊人的字眼未曾激起露微心中一丝波澜,微有一顿的目光也只是携出了她心底预备好的了然,“长姊与我往无宿仇,原就不该矫言伪行,奈何,是长姊先不肯真心相待。”

    谢探渺渐渐蹙紧眉头,似忽然不认得眼前人了,半晌方道:“我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你如此受宠,谁又能动摇你分毫?”

    露微垂目一笑:“这话应该换个说法——你并没有对我做成过什么。”向她略近了几步,又道:

    “长姊,以你的出身教养,从前一定不是这样的。只不过,邪秽在身,怨之所构——你可想过,其实你听闻的,听信的,都不过只是一团污秽?”

    谢探渺不料露微竟是这样的“不愿做戏”,额上不由冒出细汗,心内狂跳,乱了阵脚:

    “我从前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指教!若说这个家中有邪秽,那也只能是你!自从你嫁给大郎,父亲母亲事事以你为上,就连你勾连前夫家人也能无视……”

    “这些话,长姊尽管到父亲母亲跟前去说,何必积想在心,做此无用的发泄?!”她虽语出凌厉,却反显外强中干之相,露微迅速打断,目光狠狠瞪去:

    “长姊种种作为,桩桩心思,根源不过就在二郎!但你可知,二郎最初是因何被父亲禁足,他心里又究竟是怎样看待他的亲兄长的?他的那些龌龊勾当,父亲母亲和大郎都不知晓——我若不想隐瞒,他早就没有机会在长姊身边挑拨了!”

    这番话于此刻的谢探渺来说,就像是佶屈聱牙的远古语言,隐隐已觉其意深不见底,却只能回旋耳畔难以入心,无法理解。她猛一跌步,瘫软在身后坐榻之上,突兀地喘起粗气:

    “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什么?!”

    露微自是要给她解释的,只是见她前后落差至此,忽然感慨,为何就到了这一步?可见人情多玄,世路多诈,不需高台庙堂,只一方深宅厅堂便是五脏俱全。

    露微终于将事情尽诉于谢探渺。窗外的岁暮之风时能带来摧折枯枝的脆响,似与故事击节相和,却只徒然讽刺。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谢探渺紧随自己话音之后的反问,倒是略让露微感到惊讶,顿了顿,一笑回应:

    “长姊果然只是二郎一人的长姊了。你怎么就想不到,大郎自小离家,心里是多么渴望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呢?这些对你们来说平常不过的事,他已经彻底错过了,如今再弥补也只是有迹可循的补丁,人此一世而已啊。”

    谢探渺抿紧了嘴唇,浑身亦忽而瑟缩。

    “就这样吧,长姊继续看护好二郎,我就继续为大郎粉饰升平。只是长姊千万不要对我今日所言掉以轻心,这不是威胁,是我最后的诚意——今后,以和为贵,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