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有主半载以来,从未在任何堂阁特意设席待客。这日却很不同,露微晨起便叫将客堂之后的一处暖阁布置起来,说是请了沈家的几位平辈内眷前来消遣闲谈。
众婢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准备妥当,露微便携雪信先入了阁中等候,留了丹渥在一门之隔的堂屋迎客。果然不消片时,沈沐芳的脚步便轻快而至。
与她自门下前后转来的还有一个温柔的身影,见她只是与主人亲热携手,却并不见礼,抿唇一笑,倒是甚为端方地欠身一拜,唤了声“表嫂万福”。
然而,露微并非到这时才瞧见此人,只是淡淡扫去目光,道:“你的名字叫浴兰,我以后就叫你兰儿吧。”
沈浴兰含蓄半垂的眼帘忽一抬,衔在嘴角的笑意便去了几分,但很快道:“是,在家时,母亲也是这么唤我的。”
露微略一点头,眼睛转与沈沐芳对视,将她送到了左席落座,口中道:“虽说你们唤我为嫂,但算起来,芳儿还比我年长一岁。”回身向沈浴兰一笑,又道:
“兰儿,你只比芳儿大两个月吧?”
沈浴兰仍独立在离门不远处,见此状,听此言,残存的一丝笑早已僵住,一个“是”字咬在齿间,再难像先前般滑出嘴巴。
露微将她细微的态度尽收眼底,只径自回到主位,端茶抿了口,细细品味,这才又道:
“你家两位嫂子想是有事耽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宴,兰儿何必一定要站着等呢?倒显得我招待不周了。”
“是啊兰姊,你怎么还站着?”姊妹虽是一路同来,但沈沐芳自踏入东院,便着意快了庶姊两步,此刻偏过头去打量,语气如同恍然才知一般,“我不是同你说了?表嫂这个人,只要你真心相待,根本无需在意这些虚礼。”
沈浴兰自然知晓今日受邀的只是沈家姑嫂,进门初见也是左右各摆了两个席位,可露微对待她们姊妹的区别越发明显,也实在令她迷惑,迟疑半晌,终究颔首,坐到了沈沐芳一侧。
沈沐芳含笑看她一眼,复转向露微:“表嫂不知,我这阿姊自小乖巧娴静,莫说是人前知礼,就是背着人时,也是心思特别。”
“哦?这话怎么说?”露微蹙眉问道,眼睛仍看着沈浴兰,“什么叫心思特别?”
沈浴兰心情未定,忽听妹妹语出莫名,不觉一惊,身子打了个颤,忙道:“小妹说什么呢?”
沈沐芳却不再言,只听露微紧接着道:“兰儿可是冷了?”遂对一旁侍立的雪信道:“快,去取只手熏给兰娘子暖着。”
“我,我不……”沈浴兰的脸色愈发起伏,但见雪信顷刻就呈上一方手熏,也只得双手承接,“多谢表……”然而,却是触手一凉,这手熏还不及她掌心温热。
“是凉了?”
当愤然和惶然同时于沈浴兰的心底激起,露微只是轻巧启唇,适时地,按部就班地,掐断了她的一切幻想。她仓促地抬起圆睁的眼睛,却见上座之人皆对她目光咄咄,一时心口如堵,再也无言。
露微见之一笑,将此精心编造的哑谜终结:“凉就凉了吧,反正你也不怕冷。前日才到咸京,就喜欢府里各处闲逛,前庭的偏厅,西院的正房,难为你倒很能认路。”
一语未了,沈浴兰手中的手熏已滚落在地,铜制的炉身和炉盖撞得叮当散开,却一无炭块炭灰洒出。短促的气息一顿一顿地从她咽喉中冒出,她终于不支,扑倒在几案上,半晌才僵硬地转动了眼珠:
“是……是表姊说的?”
“你还敢问!”却是沈沐芳先愤然起身,怒指就道:“我真没想到,你从小到大的静默谦顺都是假的,竟不知还做过多少这样的腌臜事!你明知沈家与表姊有隙,还去她面前搬弄口舌,诋毁表嫂,你究竟是何居心啊?!”
沈沐芳自有一派飞扬直率,但露微与她交心以来,已再没见过她如此,心知她是对自己怀愧,又别有心痛,不免上前拦劝,将她搀到了一旁。然则细论此事也颇稀奇,还是仰赖宁英突然的投诚。
沈家人抵京那日,因二郎未曾出现,谢探渺便叫了宁英前去询问,可话到一半却见沈浴兰忽然到访。宁英虽回避,留步廊下也听到了一些言辞,沈浴兰竟是偷听了露微和沈沐芳在偏厅的谈话,专程去告状的。
这番谈话不过是露微想弄清暖阁的情形,最终也只是想彼此相安,但沈浴兰却是故意断章摘句,火上浇油。露微惊悉之下,不敢赌谢探渺尚存一念善意,便才破釜沉舟去了西院一趟。
谢探渺算是稳住了,可沈家出了如此奸邪,露微又深知沈家家事复杂,便将此事告诉了沈沐芳,与她共谋。沈沐芳果然不知自己长姊有两幅面孔,终究与露微定了今日请君入瓮之计。
“青蝇虽可染白,奈何天不容伪,你实在不必追究是谁出卖了你。”露微含笑轻叹,走到了沈浴兰的案前,俯面凌视,“只是我也想求解,我与你素昧平生,该无冤仇,你究竟所图为何?”
沈浴兰缓缓撑起身躯,竟一轻嗤:“见到你之前,我以为表姊就是这世上最娇贵的明珠。可那日的情形,外人若见了,肯定会以为你才是这家的亲女儿,长辈们众星拱月一般。我与你是无仇怨,可看表姊百般不甘,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机会。”
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却将眼睛看向了后头的沈沐芳,“你虽是嫡女,可我也是父亲的女儿,也姓沈,和你一样善琴知音,你会的我都会,你懂的我也懂,凭什么你能嫁到京师,我就只配一辈子留在苏州,嫁给一个毫无功名的亲戚?”
沈沐芳听来更添惊怒,冲上前道:“就为梁家的亲事?!你不愿意,难道阿娘还能逼迫你不成?你不愿意,难道就不能正大光明说出来?”
“那是你的阿娘,只会为你考虑!若她有心,当初怎么不让我与你一道上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娘原还没下决心,就是你说梁家千好万好,如此,不如你和我换了?!”
“沈浴兰,你无耻!”
露微却并不知这番内情,一时不好评判,眼见她姊妹二人的情状愈发激烈,只好先将沈沐芳紧紧拽住,另道:“你的婚事不遂,挑拨我的是非又有何用?”
沈浴兰仍是理直气壮:“未必有十分用,但有一分,也是我为自己争来的命!所有人都向着你,独我去贴心帮表姊,她定会感恩,或至于助我另选夫家也未可知。”冷笑一声,却又道:
“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赵家的亲生女儿,连庶出都不是,可你却能嫁到谢家这样的门第,还受尽宠爱,定是很有些手段,我又怎能不以你为典范?”
对于自己的身世,露微早就无所避讳了,但听她如此解读,也确实有些惊讶。正是一时松懈,不料沈沐芳竟就一步跨去,扬起手就给了沈浴兰一个耳光:
“庶出是你的命,受尽宠爱便是表嫂的命,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是嫡出,也不配过这样的好日子!”
露微闭目不忍,再三将她拉了回来,命雪信仔细看护,自己挡去了她们中间,开口之前,先是长长一叹:
“你既知晓我的前事,怎么不想,我若真是手段狠厉,当初又怎会为人休弃?不过这样一看,我也真算是命好的——各人各心,无可强求,你偏要这般想,我也没办法。”
沈浴兰脸颊凸起的掌印将她反衬得几分倔强,而其目光悻悻,又分明夹带了些许失意,“你若没有手段,怎么我才行此事就为你所知?恐怕表姊也被你降服了吧?你想要怎么处置我?”
露微盯着她看了半晌,道:“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初嫁的那户人家,也有一个庶女,她母亲难产而亡,是我将她养到了两岁,给她取了名字叫‘泽兰’,平素就唤她‘兰儿’。”
沈浴兰眉心微微蹙起,意识到了什么。
露微见状,了然一笑:“‘兰’字,写在纸上,字形方正而对称,念在口中,音调清润而悦耳,最是字的意思,高洁雅正,花中君子。无论怎么看待,它都是一个绝好的字,而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我听芳儿说过,正是你的嫡母。所以,我很能体会姑母对你的心思,就如我对我的泽兰一般。”
“一个名字能代表什么?”
露微摇了摇头:“浴兰汤兮沐芳,你们姊妹的名字都在这一句诗里,无论如何都能证明,姑母身为嫡母,是承认你的。你怨她没让你随芳儿一道进京,或许是她偏私,但你母亲分享了她的夫君,她也完全是可以加恨于你的。可她只是偏袒她的亲生女儿,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况且,真是一点也瞧不上你,又何必此次带你进京?不就是因为,她一直将你当做家人么?”
沈浴兰陷入静默,一双圆睁的眼睛仍直直盯着露微,良晌道:“所以,你究竟要如何发落我呢?”
露微却似随意般环视了阁中一圈,道:“你道我因何以聚会之名邀你来此?何不就叫芳儿一起去你房中呢?只因,你下榻的院子与姑母,与两房兄嫂不过一墙之隔,而我却并不想惊动任何人,此事止于此地,你一踏出去,便成前尘。”
沈浴兰终于藏不住心中早存的疑惑,颤抖着强自站起身,问道:“为何这般好心?难道是你欲擒故纵的手段?”
露微正转向上席位置,闻言顿步,回首一笑:“我有一念之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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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你洒心更始,如何想,在你。只是你也说了,你表姊已为我降服,你已经没有胜算了。”
沈浴兰浑身百骸忽而一松,脸色层层白去,连那暴起的掌印也迅速失了颜色,终究不能再言。
……
谢探微休沐归来,正逢丹渥在榻前为露微双足上药,洗了手要去替换丹渥,眼睛一瞥,倒觉露微脸色不好,对他的笑里也透着疲惫,“生病了?”他三两步走去将人揽过,以额触试她身体温度,倒是平常,“昨晚没睡好?”
他言辞举动不留间隙,露微都无从开口,一笑摇头,将丹渥遣了下去,方小声道:“都不是,就是癸水来了,懒得动弹。”
谢探微略松了口气,只是成婚也有半载,之前还不曾见她因此显露病容,想了想,将右手抚向她小腹,道:“疼吗?说实话。”
露微一愣,倒新奇这人竟然知道些事,缓而点了头:“你从哪里听说的?起初是有些,现在好多了。”
“我又不是真的痴儿,叫你说多了,就真是了不成?”他无奈一叹,替她将周身的被子掖紧了些,又问:“没骗我?”
露微又笃定点头,眼珠一转,伸了伸还露在被子外头的一只脚:“你不是要替我抹药么?干正事吧。”
谢探微当真一时忘干净了,这才恍然,将人靠回枕上,拿了药罐坐去了她脚侧。药罐中的膏体已消耗大半,可患处还是明显泛红,也不见比上回好。
“果然还是不能只抹药,但是,你现在应该不能随便吃药,只能等两日了。”
忽听他没来由的一句,露微不解,问道:“你说什么?”
谢探微抬起头来,解释道:“你冻伤之初未及治疗才至成了顽疾,我不想年年冬天见你如此,昨日趁空便想去太医署问一问陈医令。出卫署门时先遇上阿父,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甘州冬季漫长,严寒冰冻远非咸京可比,每年也多有军士冻伤腿脚,军中医官便走访求教当地百姓,研究出一个药方,配合外用的膏药,多数都能治好。之后,我便写了方子拿给陈医令看,他也说好,我出宫时就先去医馆买了药,进房前已叫雪信拿去熬煎了。”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唯有他们夫妻知晓,去岁被父亲接回赵家时,露微都没特意说过,不料竟被这人说到了晏令白跟前,若再为李氏发觉,岂不更加兴师动众?
然而,实在也不能怪他,只好问道:“那阿父听你说了,是什么态度?”
谢探微回忆了下,道:“他很着急,我还没说完,就追问我你如何,影不影响走路,又问我为什么不早些说,说去年在将军府时就该告诉他——微微,我发现,阿父越发成了你的阿父了,从前我受了伤,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不知谢探微是否表述得夸张,露微忽而打了个冷颤,心里便起了一阵酥麻,又一直泛到肌肤之上,激起了一片鸡皮。
谢探微只见她发抖,便想她是身体不适,忙又丢开药罐,挪到她身前:“可是冷?还是疼?”
露微不知如何形容,才要摇头,倒见雪信端了一碗汤药进来。谢探微已不打算叫她吃了,便对雪信说道:
“夫人正在信期,怕是不宜乱吃药,去倒了吧,剩下的过几天再熬了来就是。”
露微原是要说此事无碍,只是被打了个岔,见雪信被这话难住,向自己投来示意的眼神,便对她一笑摇了摇头:“放下就是。”又对谢探微道:
“你回来可去见过姑母他们了?”
谢探微倒是早就听闻姑母提前到了,却不解她做什么此刻提起,道:“还没有,不急这一时吧?明日请母亲安时再一起便是了。”
露微将他往外推了一把:“现在就去,还是要我陪你去?”说着便作势下榻,自然立马被拦了回去。
谢探微再不理解,此刻也拿她无法,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好好好,我现在就去,你别闹就行,这个时候最不能受寒了。”
露微抿笑点头,目送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雪信尚未离去,旁观至此,也不觉低头忍笑,道:
“长公子待夫人真好,也真是听话。”
露微自有拿捏这人的本事,笑而不言,先端起汤药饮下一口:“我若不这样,这药真是要倒掉了,岂不可惜?”
雪信抿唇点头,可不知想什么,顿了顿,又道:“夫人这次月信格外不舒服些,焉知不是为沈家那些事劳心所致,为什么就不能等明天再叫公子去见沈家人呢?”
露微垂目望向手中汤药,虽晾了一时,犹是温热,“我为他事事筹谋,他亦为我件件经心,如此已是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