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隐高中状头,不日就受封了弘文馆学士之职。
国朝进士甫一入仕,名次靠后的皆是出京外任,从县官小吏做起。但能够留京的,也还有高低之分。如谢探隐这般,也如去岁状头姚宜若一般的“学士校书”,便是人人称羡的“高驾”了。凡此起仕者,大多是青云直上,封侯拜相的。
当谢探隐身着浅绿官服,腰束银带,面貌一新地站在父母面前,果见他们一改往日态度。父亲不仅对他笑语夸赞,还急着就传授起为官之道,母亲更是当即就吩咐摆宴庆贺。此间气氛,真可谓一扫连日朝事阴霾。
然而他也并不一味自顾,寻了间隙,忽然叹声,看向父亲道:“父亲也知,弘文馆分属门下省,正是侍中章圣直的管辖,可他是周氏的党羽,才害了晏大将军,大将军至今还在死牢。况且,他还是吴王的老师,但我们家,长嫂家,却都是为太子的……所以,儿虽侥幸得中,实则心有戚戚。”
谢道元听来抚须叹声,安慰道:“你能看清这些事,已经很好,朝中尚有为父主持,你倒不需过于担心,我谢家还是与别家不同的。”
李氏亦随之道:“是啊,娘在一日,便有宗亲的辈分在,陛下多少还是顾及的。难道你不见,你阿兄也复官了,你长嫂家也无事?周氏一族再厉害,也不敢轻动谢家的。”
谢探隐蹙着眉缓缓点头,又作一叹:“提起长嫂的事,我真是生气。她那样德才兼备,如今外头却把她说成那样,姚宜若被贬为了庶人,更叫她站在风口浪尖,再无清白了。”
这几句话顿叫父母面上冷了下来,对视一眼,李氏说道:“家里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你休提那些。娘一直是如何待她的,谁人不知?可她近日都不来请安,娘也不想再操心了。”
谢探隐仍维持那副忧切情状,“那儿先下去更衣。”顿了顿,又道:“只是晚上家宴,娘还是去请一请长嫂,好歹看在阿兄的份上。听闻他们正闹不和,借此机会叫他们说说话,长嫂会想明白的。”
李氏未置可否,只一笑:“娘没白疼你,你也真是长大明事了,先去吧,娘自有主张。”
……
谢探隐的面容在转身之际巧妙地覆上了一抹微笑,只是笑意未及张扬,又被眼前出现的身影生硬截断,但一瞬掩过:
“阿兄!你回来了。”
今日是谢探微复职后的第一个休沐日,望着弟弟意气风发的官服穿戴,他半晌才回应:“嗯,你呢?可还习惯?”
谢探隐提气一叹,道:“学士是个闲职,远比不上阿兄辛苦,而且……”忽作警觉状左右环顾,压低了声音,“章圣直每日在弘文馆为吴王授课,有时会命学士辅教,却从不正眼瞧我。所以,我恐怕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不能像阿兄一样为家中分忧了。”
谢探微静静听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温和一笑:“堂堂一甲状头,才去几日,怎的这样泄气?章圣直素与父亲不和,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你的官职是陛下亲封,何必看他的脸色?你只要做好分内之事,我看谁敢欺负你。”
谢探隐点点头,扬起眉来:“是!有父亲和阿兄在,我自然安心。阿兄快回去更衣歇歇,阿娘说稍待在花厅摆席,一家人都来。”稍一停顿,敛了几分笑:
“娘知道阿兄和长嫂正闹别扭,长嫂近日都不来请安,娘心里有气。阿兄不若去说句软话,哄了长嫂过来,娘那么心软,见你们好了,她自然也没话说的。”
谢探微的脸色随这话沉下几分,见弟弟目光愈发殷切,强自一笑,方才回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兄弟至此不再多说,但见二郎含笑转身,谢探微却似失了神,呆站了一时才迈步东院。
夫妻仍旧各居一室,但路过正寝时,他却忽然停住了。守候门下的丹渥见状,猜他是要进去,却又深知他们夫妻连日冷情,拿不准,不敢上前应承。
“夫人这几日可有按时吃饭?”
丹渥才将头低了,忽听这话,吓了一跳,“奴婢们都是按时送去,只是夫人说不出门不饿,吃得不多。”
谢探微轻轻皱眉,“那她……”心中犹豫,朝丹渥扬了扬手,“你去休息吧,此处有我。”
已将酉时,天色暗昧。谢探微踏入房中,不闻丝毫动静,扶灯去到内室,一见,露微原是趴在妆台上睡着了,一手枕在脸下,一手放在腹前,掌心握着什么,定睛细看,却是生肖小猪的泥塑。剩下的十一个仍排在台上。
“微微。”他放了灯盏,弯下腰轻唤了声,见她并无丝毫反应,目光又落在那只小猪上,伸手试图拿开。
果然,她手上用着力,一觉扯动,立时便睁开了眼睛,“做什么?!”她一惊,身子向后退缩,撑着台沿站了起来,“有事么?”
谢探微紧紧抿着唇,直视她半晌方开口:“要睡,怎么不去榻上睡?天气还是冷的。”
他面色不甚明朗,声调也略僵,与这话意很不匹配,露微琢磨不透,只道:“你有事便说事,无事就出去。”
谢探微深吸了口气,似忍让,偏转了脸面,道:“二郎高中得官,母亲高兴,在花厅摆席,叫一家人都去。你快些梳洗更衣,同我一道去给二郎道贺。”
话到一半,露微便笑起来,转去榻边坐下,说道:“他去岁连榜都上不去,一年来也没见他悬梁刺股,竟能高中状头,可不知是文曲星附了身,还是安定观上了香啊!”
谢探微眼色一变,就道:“二郎性情纯善,能和安定观有什么关系?况且父亲素来中正,更不会徇私。你便对我有气,也不该迁怒无辜。”
露微冷冷地哼了一声,蔑视道:“他便无辜,你总是不无辜的!去了趟安定观,转头就复了官,连早该行刑的晏令白都叫大理寺重审了,谢探微,好本事啊!”
一席话说得谢探微脸色青白,双手紧紧攥拳,道:“你从前也是通达人情事理的,怎的一下变得这般尖刻?我便去了,也没有瞒你,如何计议,也同你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我的心?”
“我为什么要明白你的龌龊之心?”紧接着他的话音,露微毫不退步,声音也越发高起来,“你明知安定观司马昭之心,却还委身求荣,还觉得是什么高义?真是令人恶心!”
“微微!你,住口!”他怒得浑身发颤,不可遏止,缓缓抬手指向她,切齿道:“阿父于我高天厚地之恩,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你觉得我恶心,可你自己就行端坐正吗?!”
露微瞬间明白,这话是指她与姚宜若之间的流言,心中如有山石崩塌,震荡得胸肋剧痛,“谢探微,你,好!你说得——好!”饶是如此,一张煞白的脸孔仍勉力抬了起来,唇上分明深陷的齿印似见血色,不曾叫人看清,已展开一笑:
“既生两意,便非同道,谢郎,你我——断婚吧。”
谢探微一直止步妆台之前,仿佛听到的只是平常字句,半晌,长舒了口气,提步转身,“也好。”
……
谢探微返回前庭时,在廊庑间已能听见朗朗笑语,行至门下,果见席间家人俱都到齐,除了,他们。
“父亲,母亲。”上前行礼,他已另作神色。
堂上双亲这才将目光从二郎身上转过去,李氏道:“怎么才来?”又放眼他身后,笑意乍收,“去坐吧。”
谢探微垂目拱手,就近择了长姊身侧空席坐下。谢探渺早也注视他,心中忖度,悄悄拽过他的衣袖,问道:“露微呢?你如何也该把她带来才是。”
谢探微纹丝不动,只淡淡回道:“她不肯来。”
“怎么就到这般了?你素日不是最让着她的么?竟不会说句软话?”她难以置信,细想更觉不通,索性道:“不然,我去试试?”
见长姊就要起身,他这才抬脸,却是伸手拦住,“长姊。”顿了顿,喉咙一咽,“我原准备散宴后再向父亲母亲禀告的——我与她彼此不合,反目生嫌,已经决心,和离了。”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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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探渺一声惊呼,将众人目光都引了过来,却不必他再重复,只听谢二郎喊道:“阿兄,你们可是陛下赐婚,怎么能和离呢?!”
谢探微怅惘一笑,遂起身走到中央,目光自二郎移向父母,道:“陛下赐婚,圣旨上说她‘禀性贤婉’,可她多日不来请安,不顺父母在先,背后还污蔑二郎得官不正,口出恶言,更则与前夫小叔纠缠不清,淫佚放荡——这七出之条已占其三,岂是禀性贤婉之妇?既德非柔淑,不宜其家,便理该仳离,还请父亲母亲,允准!”
“那些话你也信了?!”
话音未落,谢探渺又冲上前来,拉住他手臂,又惊又急。徐枕山也随上来,见两尊亲脸色僵冷,忙就要撩袍跪倒,替他求情。然而这时,忽有一个小婢连滚带爬地跌进门来,趴着就道:
“大夫人说已与长公子断婚,这就要回本家去,奴婢们拦不住,她已经出了府门了!”
来的是东院一个洒扫小婢,谢探渺见过她几面,顿时脑中空白,再不管众人如何,一心就要去追,却在放开谢探微手臂的同时,被他猛一反手,生生拽住——
“叫她去吧!放妻书我自会差人送到赵家。”
谢探渺从不与露微亲近,就算与她坦诚深谈过,至今也不算交心,可此刻望着弟弟冷漠至极的神色,望着父母天差地别的态度,她忽然只觉周身寒彻:
“她再如何,也是你阿父亲女,一日晏将军昭雪归来,你拿什么颜面去见他?你们怎能——凉薄至此?!”
厅中再无人应她,只是无声处,一个隐秘的微笑悄然泛起。
……
早已宵禁,街道空荡,头顶是一弦孤月,身畔唯恻恻阴风,这是露微第四次犯夜,但与以往不同,她既不躲避,也不害怕,就端端正正地走在中央。
“夫人,为什么……等到明天不行么?这样回去,家翁见了只怕要急出病来!这么大的事……公子他……”
“公子怎么忽然就这般绝情?当初也是他们家来求的亲,如今竟没有一个人来留你!难道往日的好处都是假的?”
雪信和丹渥自是要跟露微共进退,只是难免一路追问,心中既为露微急痛,又为此事糊涂。露微自有所思,一时并未说话,直至转过一处街角,忽见迎面来了一队巡街金吾。
这是迟早的事。
不必她们再送上前去,金吾郎很快迫近,弓弩长剑,纷纷指来,“哪家的小娘子,难道不知夜禁?!”
城西一片如今已无熟悉的金吾,但露微也毫未慌张,将雪信丹渥揽护身后,便自腰间取出女官身牌递了上去,从容道:
“我是东宫女学士赵露微,前因陛下赐婚,嫁与金吾司阶谢探微为妻。然则两情不合,今已断婚,不得再留谢家,正要回归本家。若郎官不肯通融,只送我三人下狱便是。”
莫说金吾之中,如今整个咸京,岂有没听过谢家赵家的?为首郎官只一见身牌便满面凝重,抉择良久,下了声斥令:
“来人,将赵学士送回本家!”
……
一场家宴终未宴成。谢探微回到东院,四下静极,周遭如旧,唯是正寝房门大开,昏昧的烛光照出来,虚弱迷蒙,同今夜的月色一般,难敌黑夜。
“她走之前,可留了什么话没有?”
方才去报信的小婢随在谢探微之后,知他态度决绝,不敢靠近,只缩在阶下一角,颤颤道:“夫人说,一切皆虚假,什么反复……哦,是人情反覆间。”
他似乎失了神,半晌,抬脚跨进了房门,“她不是夫人了,以后不可如此称呼。”说完,关门声轰然作响,小婢惊了一跳,愣怔片时,仓惶跑开。
屋里人影随灯影移动,由外间渐次深入,忽然停在了妆台之前。他看见,台上空了许多,少了一只存放皇后凤钗的盝顶长盒,也少了那一排十二生肖泥塑——不,是十一个——
刚刚不曾从她掌心取出的泥塑小猪,落在了铜镜下缘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