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重阳日
    重阳日至,秋意渐凉。闻凇天不亮就已起来,坐在镜前由宫女梳妆了。重阳日登高、祭祖、插茱萸,有她一天好忙。

    父皇近年来身体愈发不好,今年的重阳祭祖便需太子殿下主持。而又因陛下膝下子嗣甚少,即便她只是公主,今年也需帮皇家操持诸多事务。

    为不误今日祭祖,兄长提前一天就前往华山。今日长安无人,便只能由闻凇前往骊山登高祈福。诃息公主尚未过门,祭祖之事她不便参与,便也与她一同前往骊山。

    香兰为她盘发,珠翠繁多,一会儿她便昏昏欲睡。为求清醒,闻凇从桌上拿起一个小陶埙,搁在嘴边呜呜地吹起来。

    她指尖轻动,在陶埙的孔洞上翻飞,随意懒散地吹一首越人歌。父皇不喜她学这种情情爱爱的民间曲子,他称之为难登大雅的靡靡之音,可闻凇在困倦的蒙眬中,只想起这一首。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香兰随着乐声轻轻哼唱,手中灵巧地捏着闻凇乌黑的发,她从镶满贝母的匣子里抹一把桂花头油,轻轻地涂在手心,又抹过闻凇的黑发,妥帖地将她的发丝束好。

    闻凇半睁着眼轻轻吹着,香兰却不再唱了。她一曲吹完,放下陶埙,不由打个哈欠,念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香兰,怎么不唱完啊?”

    香兰窘然一笑,耳尖一时红透了。她不敢乱看,只死死盯着闻凇发间的钗子,道:

    “香兰是要陪公主一辈子的。”

    闻凇笑起来。

    “你这样说,我心里倒很是欣慰。”

    闻凇说着又拿起陶埙,放至唇边,正要再吹一首,忽而却想起什么,又将陶埙放下。

    “芙蓉呢?”她转头问道。

    那身上藏剑的宫女芙蓉正站在墙边发呆,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吓了一跳,忙道:

    “芙蓉……芙蓉也陪公主一辈子。”

    “那就好。”闻凇满意道,便又吹起来。

    为衬秋景,尚衣局今日拿来一身柘黄披衫,配石榴红绫裙,晨间风凉,临走时又加一条披帛。天才蒙蒙亮,公主车骑便已出门,往骊山去。

    诃息已从东宫来了宫里,早在宫门外候着。她今日终于不穿羊皮靴子,衣发鞋履都严格依了中原形制,头发头一次整整齐齐地束好,露出了她的整张脸。东宫的嬷嬷给她上了妆,胭脂水粉之下,她看起来也与中原贵女一般无二了。

    闻凇撩起车帘,同诃息打个招呼,二人车马一同起步。色然大公主的车马跟在昭华公主后头,吱吱呀呀,一并往骊山去。

    *

    今日早起,沈羡亭一醒来,便见辛晚楼正踩着凳子,将一串葫芦往门框上挂。也不知她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晒干的葫芦,它们空心而坚硬的肚子撞在一处,发出清脆而圆润的响动,风铃一般。

    看他醒来,辛晚楼如见救星。她提着葫芦行凳子上跳下来,额上微微冒汗,笑道:

    “你来,替我把它们挂上。”

    沈羡亭顺从接过,踩着凳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辛晚楼将凳子稳住,他几下挂好,又下来,问道:

    “为什么挂这个?”

    “今日重阳了啊。”辛晚楼笑着说,随即从地上捡起一束茱萸,簪一枝茱萸在他发间。

    沈羡亭一愣,抬手要取下,被辛晚楼一把拉住,道:

    “不许摘!这是讨吉利的。”

    他没说话,也没笑,但也没再碰耳边的那枝茱萸了。

    辛晚楼在心里叹息一声,推他在椅上坐下,给他一杯热水让他自己喝。沈羡亭只喝了一口,便捧着杯子,低头看着那杯中白雾渐渐升腾,他一言不发,也一口都没再喝。

    辛晚楼无奈,便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轻声笑道:

    “我找到婆娑锦了,今日过节,我拿出来穿吧?”

    沈羡亭像是完全忘了前几日婆娑锦那一遭,并没什么太大反应,只点点头。

    一会儿辛晚楼回来,婆娑锦已穿在身上了。不说别的,高吟吟的手艺还是相当精妙,那衣物裹在辛晚楼身上,红云一般,飘逸隽秀而又不影响行走打斗,与她的身段浑然一体。衣摆与袖口的纹路乃江海山川,不似寻常女子服饰上只绘花鸟鱼虫,寓意更显广阔。

    “好看吗?”

    沈羡亭安静地看着她,轻声答道:

    “好看。”

    “红衣裳,我穿了,”辛晚楼忽而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你也得早点好起来。”

    沈羡亭眼神躲闪,又从她手里逃出来。

    领口的茱萸忽而坠落,红色的果实如同玛瑙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辛晚楼狼狈而无措地蹲下去,将那红色的果实尽数捡起。

    满地的茱萸,如同她满心的局促,将她深藏心底的情意尽数抖落。沈羡亭忽而弯下身子,捡起地上几颗茱萸,辛晚楼正伸手去拿,顿时与他指尖相触。

    指尖相触的一瞬,辛晚楼忽然想拉住他的手,可沈羡亭却只将那几颗茱萸塞入她的手心。

    “没有了。”他轻声道。

    辛晚楼怔怔点头,将手收回来。她低头看着双手,鲜红的茱萸果在她手心里捂得热热的。她从怀里找出钱袋,将里面的铜板倒在桌上,又将茱萸果实全都装进去。

    她将锦囊挂在腰间,脚步一动,锦囊就悠哉悠哉地摇晃起来。

    “还要放风筝,只可惜我从来都放不起来——你会吗?”辛晚楼问他。

    她就像有什么法术一样,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只风筝。那风筝画成最常见的燕子模样,分叉的尾巴极长,绕在她的手腕上。

    沈羡亭静静地看着她,未说会、也未说不会。他并未说什么,可她的婆娑锦、茱萸果,风筝上燕子的红嘴,却让他很多年后想起重阳节依旧想到一抹红。

    骊山的秋日很冷,风也萧瑟,并不适合在此时放一只祈求好运的纸鸢。辛晚楼手里握一截风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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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十几年前一般,依旧没能放起来。

    风筝还未飞起就断了线,掉至山峦另一侧。辛晚楼总觉得这般兆头不好,她没能将二人身上都有的多年的晦气放走。她心里那固执的灵魂一时苏醒,说什么都要翻过山头将风筝捡回来。沈羡亭与她一同走。

    山间依稀有众人踏歌之声,听着悠扬,想必是长安城中之人伛偻提携,至骊山处登高插萸。辛晚楼并未多想,一心只牵挂着她的风筝、惦念着她没放走的晦气,两人一并向前走去。

    而愈向前,山间的踏歌之声就愈响。走至山顶向下一望,方才望见山后正浩浩荡荡走过一列华服之人,手中各自拿着各式仪仗。而她的那只风筝,恰好坠在了为首那女子的面前。

    那女子矮身将风筝捡起,头上珠翠撞在一处,发出琳琅碎响。她轻轻抚去燕子尾巴上的褶皱,拿着风筝,朝风筝来处望去。

    *

    哪儿来的风筝?

    闻凇脚步一停,身后踏歌之声即刻止息。她循着风的来向往山头一望,那里正站一个红衣的姑娘,身后同一个白衣的男人。

    那红衣姑娘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不明所以地瞧着他们,手里还攥一截垂在地上的风筝线。闻凇难说自己心里是否不悦,便将风筝递给芙蓉,说道:

    “拿去还给她,让她离远点放。”

    芙蓉接过风筝,正要往山上走,诃息身旁那个结实矮小却又多事莽撞的小侍女忽然用蹩脚的汉话问道:

    “居次,那个是不是之前那个……舞雩殿那个?”

    舞雩殿?

    闻凇指尖一紧,又扯住已被芙蓉捧在手里的燕子风筝。

    宫中的教习嬷嬷担心诃息与她的侍女用色然话说些不该说的话,时常训斥。闻淙无奈,便要求她们无论何时都要讲汉话。

    此话一出,诃息神情平静,可却不由惊动了一旁的闻凇。她听闻自己与那个没见过的六哥长得很像,于是便眯起眼睛看那远处的白衣男人——

    像吗?

    似乎是有一点的。

    诃息没说是或不是,只朝山坡上那人招招手。闻凇见她动作,一下便知答案如何,愈发觉得世间万物无巧不成书,竟能让她在此处遇见那人,还恰好让她捡了他的风筝。

    那风筝线断了,可倒是将一头牵在了她的手上。

    闻凇不由轻笑,又从芙蓉手中拿过那风筝,对她说道:

    “把那两位请下来。这东西,让他们一会儿去我马车上取。”

    芙蓉不知她为何忽然如此,可纵使满心迷惑,但也只能低头应下,道:

    “是,殿下。”

    芙蓉说着就转身往山坡上去,一会儿便至。

    想不到世间巧合如此,闻凇越想便越觉有趣。她转过头,一手捏着风筝,一手拎起自己红色的绫裙,缀了珍珠的丝履踩在骊山的尘土之上。踏歌之声随她脚步又悠扬地唱起来,清越婉转,在骊山的山谷中回荡。

    山路渐窄。远远地,她已将二人抛之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