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刚见过死者的人
    廖俊杰和范立青赶到现场时,属地派出所已经拉起黄色警戒线了。

    旧厂街是远近闻名的小吃一条街,烧烤、火锅、串串香,服务员堵在马路上揽客,听说有人坠楼,吃饭的,抱孩子的,牵狗的,挤挤嚷嚷举着手机围上来。

    那种热切,让人觉得他们对死亡挺喜闻乐见的。

    范立青亮警徽冲到跟前,顿时鼻头一耸,甩过头哇地吐了。

    廖俊杰掏纸巾递给她,戴上手套,小心转着查看。

    “边儿上吐去——”

    路灯贼亮,照得死者皮肉发白。

    他仰面朝天,四肢摊开,下半截在光圈内,破破烂烂,左脚搭住水泥花坛,看弯曲的怪异角度,大腿骨肯定断了,照不到的脖子头骨。

    几支电筒打上去,一片狼藉,黄黄白白的半固体汇聚成浅洼,淋在小灌木上,苍蝇逐臭而至。

    廖俊杰抬头检视周围环境。

    没围墙没庭院,独一个楼门,左右两个大水泥花坛植被丰富,上有大树,下有杂草,还有居民搬下来晒太阳的各种兰花文竹,大泡沫箱子种蔬菜。

    回头看范立青,被同事架到警戒线外头吐去了。

    廖俊杰打算绕干部楼转一圈,刚起步就被拍了下,他回头。

    “动作挺快!”

    是法医的王队,已经换了出现场的连体工作服,正在戴口罩,顺手递给廖俊杰一个,揶揄。

    “你小子管杀不管埋?”

    廖俊杰没否认,拉着王队边绕圈边聊。

    “她电脑房待惯了,以为刑侦好干,嘁,要不是你那儿有硬杠杠,我都想撺掇她去你那儿,最好守俩月停尸房,接受一下社会的捶打。”

    王队结婚多年,对婚姻生活还是有些感悟。

    “我劝你别在悬崖边蹦跶,女人不能得罪,你惹她一次,她念你一辈子,不过怎么的?难道你还有那种老思想,见不得女人干刑侦?”

    “这不能胡说啊!”

    大帽子廖俊杰决不能背。

    他的搭档,刑侦支队正队长裴少舟,就是女人,这半年在北京部里进修,才轮到他主持队里工作。

    “局里规定两口子不能在一个部门,她干刑侦,我怎么办?我干经侦,抓五万八万的诈骗犯?那憋死我得了!”

    “五万不用分局出手!”

    王队叉腰大笑。

    “你也是老警察了,推理要有基础,啊?不能异想天开,你这个假设的基础就不存在,你求婚了吗——退一万步说,人家知道你有那意思么?”

    扭头看槐树底下,大呕大吐不止的范立青。

    “人家吐成这样儿,都没钻到你怀里嘤嘤,你呢,陪她站两分钟都懒得,你们这种叫兄弟,还不是啥铁血好兄弟,最多算塑料兄弟花。”

    廖俊杰强硬地绷着个脸,毫无自省,反而很嫌弃。

    “你说她跑来干什么?洁癖就别干刑侦,浪费资源,最能干的陪她站着,谁干活儿?不是添乱嘛。”

    王队愕两秒,缓缓比出大拇指,“你真行!”

    两人绕着干部楼转了一圈,回到原点,蚊蝇飞舞,黑压压拢在遗骸上方。

    天黑了还是酷热难当,廖俊杰憋得难受,摘下口罩舒口气。

    “我记得上个月有个十八层掉下来的,没死?”

    “对,挂树上了,现在普遍绿化好,厚地毯似的,坠楼不容易死。”

    王队挥手驱赶绿头苍蝇,忽然戴上手套往草丛掏摸,先弯着腰,后来干脆蹲下了,搬开各种花盆泡沫箱,一寸寸找,摸出块轻薄窄小的灰色塑料板。

    “你看这个,像不像老款诺基亚翻盖手机的背板?”

    “不一定有关。”

    廖俊杰正反看看,还给他拿证物袋装好了。

    “这儿绿化也不错,前后都是树——”

    廖俊杰仰头望天,比划给王队看。

    老城区旧街道,遍植法式梧桐和香樟,膨胀的树冠重重叠叠彼此相接,从下往上,只能看见巴掌大墨蓝的天幕。

    “就这么一小块儿水泥地,偏几米就摔不死。”

    “嗯,点子挺准。”

    看廖俊杰又在揉眼睛,王队问,“怎么了?”

    “老觉得眼前有闪光灯,上趟高架上突然闪一下,差点转错方向。”

    “飞蚊症?空了查下眼底。”

    廖俊杰凑到遗骸跟前,闻到一股热烘烘的臭气。

    “这一定是当场摔死的吗?会不会别处打死了,运过来抛尸?”

    王队一脸严肃,冷冰冰回答,“有这个可能。”

    “就完了?”廖俊杰等了几秒没下文。

    “要不你去把他给我把他翻过来,看看后脑勺?”

    王队冷笑一声,指着摔烂的遗骸。

    “注意啊,底下要是有石头啊,铁罐啊之类的硬物,千万不要挪动,先给我测量,还有,手指摸进去,第一下的感受也很重要,完全稀烂的,还是肉里带骨头,要分清楚。”

    廖俊杰直犯恶心,死人就见得多了,砸得稀巴烂的,还真没摸过。

    “算了,这翻面儿还是你们专业人士翻吧。”

    王队不齿,“你这个问题,我至少在实验室泡十个小时才能回答。”

    “十个小时?凶手都出国了。”

    “你行你上——”

    王队一语双关,干部楼六层没电梯,想到体检指标他有点儿怯。

    廖俊杰脖子一扬,“别呀!讲规矩双人同行。”

    “去你的,讯问才双人同行。”

    王队看手表,撇嘴摇头。

    “七点五十报案,八点十分派出所拉警戒,现在八点半,你以为凶手还老老实实等在天台上,让你审?赶紧的,我刚在那边喝了两口,心脏受不了。”

    “几岁呀就心脏病?”

    廖俊杰没批评王队身为市级法医技术委员会会长,一口咬定他杀,判断太草率,手套口罩囫囵团进口袋,右腿后蹬,双手握拳,摆臂,呼气,预热几下,南孚电池小兔子一样,百米冲刺窜进楼门。

    王队在楼下眯眼盯着。

    这楼外观破旧,三五十岁不止,公区装修居然还说的过去,楼梯间装了声控灯,上一层,亮一层,三楼、四楼、五楼……

    六楼楼道的灯迟迟没亮。

    他眉头蹙紧,打开对讲机找刑侦的人,“喂喂,马提子在不在?”

    一阵电流交汇的杂音。

    对讲机里问,“谁找我?”

    六楼灯亮了,头顶传来廖俊杰浑厚的招呼,边敲门边大声问话,很镇定,很正常。

    “家属在么?六零一有没有家属啊?”

    “稍等——”

    王队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夏夜小吃街的嘈杂市声在法医级别的专注中,退潮一样散去了。

    只有头顶干部楼的动静凸显出来。

    老式铁门合页缺油的迟钝吱嘎声,有人说话,听不清,再过几十秒,廖俊杰的平头从天台探出来。

    王队放下戒备,向对讲机说,“没事小马,摁错了。”

    廖俊杰下来时,正好跟王队手下做痕检的小组擦肩而过,他提醒他们。

    “落雨点了,不一定能采到指纹,注意脚印,背包,收集好地上的纸。”

    “是,廖队。”

    下到一楼,收尸队到了,两个人等着搬运,王队埋头指点实习生丈量腿骨断裂处到花坛的距离,实习生面色铁青,努力憋住不呼吸。

    “汁儿啊土的都挖走,知道你没用,留这儿怪吓人的。”

    王队揶揄,“你这么仔细啊?”

    “热嘛,放到明天土都臭了。”

    刚才陪范立青吐那个,马提子,正逮着围观群众询问,至于范立青本人,还呆呆站在树底下。

    廖俊杰走过去,看她满脸问号,“干嘛?”

    “我看见个人。”

    “熟人啊?”

    她的熟人廖俊杰都熟,跟着往人堆里扫了扫。

    刑侦的眼睛跟探照灯差不多,就这么随便瞄两眼,他就发现了一个内网交警支队挂过的公交毛贼,外号‘崩牙’,两颗门牙又长又直,啮齿科似的外凸,特征十分明显,正捧着冰粉看热闹。

    还有一个社区登记的成瘾者,吸溜鼻涕昏昏欲倒。

    又有一个好像是刚出狱的贪官……廖俊杰琢磨,但不住这片儿啊。

    “不,是个刚见过死者的人。”

    来的路上,范立青介绍了这几天陪着普安保险接触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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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过程。

    到现场,人虽然面目全非,五官难辨,但根据散落在天台十来张车行的宣传页,身份证,综合考虑,这个死者,应该就是金荣。

    廖俊杰嗯了声,没细问,走到小卖部要了瓶汽水。

    群众散的七七八八,但还有人流连忘返,漫无目的地左右张望,他脱下外套系在腰上,胡乱撸了两把头发,从后方靠近崩牙,猛踢他一脚。

    崩牙转身二话不说直接挥拳。

    但廖俊杰动作比他连贯迅猛多了,格开进攻,中指戳到胸口。

    “别找事儿啊!”

    小毛贼不认得刑侦队长,但眼尖,一眼看出腰包里有手铐。

    “马,马上走。”

    “慢着!”

    廖俊杰把他肩膀一压,悄声问,“你看见什么没有?”

    “没,什么也没看见。”

    “真没有?”

    廖俊杰审问经验丰富,一望而知这个人有所隐瞒,贼的观察力比一般人高的多,在这方面,警匪算是系出同门。

    “怎么着,不偷公交了?改偷豪宅?”

    指对面小区,骑马执盾的金色古罗马战士。

    “帝景豪庭有钱人多哈?”

    “不是,我就路过,哎——大哥,轻点儿!”

    廖俊杰寒着一张脸。

    “贼不走空四个字,会不会写?”

    再喊人人知道他是贼了,崩牙求饶。

    “大哥,咱边上聊。”

    廖俊杰押着他走到老槐树底下,范立青上下打量,不开腔。

    “为什么上这儿来?”

    崩牙挠头,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

    “我听人说这片儿要拆迁,有人拿现金收房子,过来撞撞运气。”

    范立青不信,“房价跌成这样,还拆?”

    “传小二十年了,我老乡,前年三十几万买了二楼,还等着呢。”

    廖俊杰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

    “说正经的!”

    蓝底白字假路牌在斑马线投下浅浅拉长的影迹,像部青春片的海报。

    烂大街的流行句式,深情款款写着‘我在旧厂街等你’。

    范立青是本地人,顿时涌起许多回忆。

    这块地方,六十年代是军工厂,有厂房、办公楼、宿舍,礼堂、学校和附属医院,九十年代转民用,车间停产,地皮出售,只保留下这个地名。

    “才烤了两个串儿——”

    崩牙努嘴指拐角推车的烧烤摊,意思是不信你们去那边问问。

    “就看见那个大个子,他脾气挺冲,看我瞅他,伸手就要打我。”

    “你瞅啥?”

    “他胳膊上那道疤呀!多吓人,从肩膀那么深划拉下来,一直到手腕。”

    范立青心里猛然打了个梗,意识到自己失职。

    金荣的脖子和胸口上有洗纹身留下的黯斑,说明混过社会,手指粗糙,指甲肮脏油污,符合修车行老板的职业,车不错,还有啤酒肚,是这两年生活顺遂的标志,考虑到他的履历,这些都很正常。

    要不是崩牙提起,范立青根本就没察觉,金荣在这种闷热潮湿的天气里,居然坚持穿着长袖长裤……

    不!不是一直。

    当时她坐在修车行二楼的办公室,那是个铁板架空搭建的半包围空间,三面玻璃板落地,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她看见金荣回来,但被架高的越野车挡住视线,只看到后脑勺、半截光裸黢黑的小臂和橙色衣角,但等他上二楼完整亮相时,就多了件牛仔外套。

    “他打你,然后呢?”

    廖俊杰没注意到范立青的异样。

    尸体右臂上确实有一道陈年旧伤,表面长平了,做了纹身,但以那错综复杂的缝合印记来看,当初恐怕深可见骨。

    “跟他说话那人挺好,斯斯文文讲道理,拉住他了。”

    范立青拿手机给崩牙辨认,“讲道理的是这个人吗?”

    崩牙轻蔑撇嘴,“这个一看就没钱。”

    范立青懂了,“那么凶你还敢偷他朋友?”

    “警官,我又没偷着,想想都不行啊?”

    有戏,范立青对上他的视线,“好好交代,你看上他朋友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