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鉴定和受害人家属询问同步进行。
金荣三十六岁,三年前结婚。
太太赵小琴是北方人,才二十五岁,婚前在电影院工作,怀孕后辞工,常去社区中心学烘焙画画打发时间,晚上十一点被电话叫到分局,很担心老公,披头散发,趿拉着塑料拖鞋。
重案几个小伙子堵在接待室门口推推让让,谁都不敢进屋向她宣布噩耗,最后还是范立青接过案卷。
“我来——”
她进门先关空调,再倒杯热水。
“不好意思啊,半夜三更请你来。”
赵小琴吃下定心丸,这么年轻漂亮的女警,应该没啥大事。
范立青打开案卷,“赵女士,请问你公公婆婆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金大昌,岳梅。”
“住址?”
没反应,赵小琴紧张地抓着手机,最新款华为,手机壳二次元风,吊根拇指大的链坠,因她手抖,链坠晃来晃去。
“职业知道么?”
这回很积极,“我公公婆婆有退休工资的!在国营单位。”
“具体哪家单位?”
“不,不知道,单位早就没了。”
一问三不知。
范立青望向赵小琴的手机,吊坠上模糊的大头贴,反面暗底灰白条纹,像素很低,辨别不出图案。
“见过面么?”
赵小琴局促地问,“我老公在哪,你们有没有找我老公?”
范立青不语,笔管磕在桌沿上,啪嗒,啪嗒。
才两三分钟,赵小琴就扛不住了。
“我,我没文化,又是外地人,我家里还有弟弟,父母偏心,一毛钱嫁妆都不给我,我公婆不喜欢我们两个在一起,但是我老公很坚持!真的,他说,等孩子出生了,他们会心软的,到时候再,再见面。”
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并没有让赵小琴感到踏实。
“我婆婆给了我三金的,面没见,礼数不能少,我们住的房子也是他们给的首付,他们经济条件很好的,以前他们单位叫三线建设,工人从北方召过来,都是说普通话的,他们和同事感情好,在海南有房子,不住重庆。”
“我有个同学也是这样,读了博士,父母挑三拣四,很难办。”
范立青缓声安抚。
“毕竟金荣念了名牌大学,老人期望难免高一点。”
赵小琴难得遇到个明白人,恨不得挖心掏肺。
“我又不是那种女人,找个年纪大的傍大款,医生要保胎我才辞职的,当初也不是我扒着他,孩子生了我就去打工,我们白手起家,不比他同学差。”
“你跟他哪些同学有来往?”范立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没来往,都是听他说的。”
“具体怎么说的?”
“就说有个同学是大老板,经常上电视,还是区人大代表。”
“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还有个女的住帝景豪庭,大四居,一百六十多平。”
赵小琴羡慕地摸着肚子,又算了遍预产期。
“但是我老公智商高,孩子会有出息的……警官,你刚才说,我公公婆婆怎么了?我一晚上心跳快,砰砰砰,砰砰砰,电视一关,自己都听得见,电话他又不接,街道办上门的时候我都睡着了。”
“麻烦你看一下,这是你老公的手机吗?”
范立青从证物盒捡出一只透明塑料袋,不是手机,只是一片塑料板。
赵小琴看半天,交还时满脸莫名其妙。
“我老公用华为Pro,这是翻盖机吧?现在谁还用这个呀?”
“什么颜色?”
“黑色。”
跟范立青在修车行摸过那个一致,也符合现场捡到的证物。
“哦,那是我们搞错了。”
范立青收回证物,“下午五点以后,你见过你老公或者通过电话么?”
赵小琴蹙眉,“今天我产检,下午看了个电影,逛街,哦!”
她刷开手机翻通话记录。
“六点二十四分他打过电话,我买菜没听见,七点多拨回去没接。”
范立青接过来,飞快往下划拉。
赵小琴的社会关系很简单。
通话对象不是快递物业,就是超市老板娘,早教中心,社区团购,偶然来自外地父母,时长只有一两分钟。
四个打给老公的未接去电红彤彤躺在列表上方,最后一通是七点四十。
拿在手里范立青才恍然大悟,那张像素很低的图片,是胎儿B超。
“你本地有没有什么朋友,能陪你过夜?”
赵小琴摇头。
“等你结婚就知道了,生了孩子,朋友都断了。”
她没听懂暗示,范立青只能继续问。
“金荣一般六点多回家吃饭?”
“对,当老板嘛,时间自由,不加班,他人又正派,没什么应酬。”
赵小琴轻快地说,言下之意颇有点同情警察大半夜还得加班。
“周五晚上,会跟朋友喝酒打球什么的吗?”
赵小琴幸福地摇头,“他主要陪我。”
一阵莫名的安静。
赵小琴目光落到卷宗上,不自觉侧了侧脖子,然后慢慢张大嘴,看清封面的标签纸不是金大昌或岳梅,是——金荣,她老公。
赵小琴紧紧抓住几页薄纸,好像抓住了老公冰冷的手,泪水涟涟而下。
范立青跳起来,绕过桌子揽住她的肩膀摁到自己怀里。
“赵女士,你冷静点,先听我说——”
一个小时后,也就是凌晨一点,范立青还坐在原处,但桌子对面换成了她的顶头上司,分局经侦支队陈队长。
陈数杉,四十五岁,戴眼镜,扎丝巾,穿阔腿裤坡跟鞋,气质不像警察,更像会计事务所的主管,她也确实拥有注册会计师资格和审计从业经验。
她半夜被喊回局里,刚读完范立青的报告。
结论是坠楼前半个小时,也就是七点十五分到四十五分,金荣被挟持或处于无意识状态,不然作为孕晚期孕妇家属,不应该连续四个电话都不接。
“这个案子,我不说先放放吗?而且你怎么跟着刑侦出现场?”
陈数杉满脸写着不解。
“几个司机都有平台挂靠,有户籍,地址,手机号,车上有定位监控,这么小的案子,谅他们也不会逃跑,电话通知到派出所报到就行了。
范立青解释。
“本来是,但我想着今年市里提出‘提升营商环境,做好企业服务’的口号,报案人又是央企分公司,刚好水房碰到李局,就提了一嘴。”
“李局怎么说?”
“他说抓个典型也行……”
“下不为例。”
陈数杉打断了,皱眉回想下午跟范立青一起讯问金荣的情形。
“他确实心不在焉的……”
范立青把办案中心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而且他好像特别害怕我。”
陈数杉抬起头,“还有什么?”
“赵小琴怀孕六个月,情绪比较激动,就没有安排认尸,但天台捡的背包和华为手机给她核实过了,是金荣的,本机微信和短信没什么特别,删除的,短信跟运营公司申请了,明天回复,微信这边流程比较慢。”
“很可能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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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部手机,拿赵小琴的身份证查下。”
陈数杉斟酌,“办案中心门口那部,你没注意款式?”
“没有,我光看他脸了。”
陈数杉又看她一眼,没说话。
范立青压力山大,“金荣是作为证人被讯问的,不需要登记随身物品,不让携带手机手表,主要是担心影响讯问室的录音录像设备。”
“门口监控呢?”
“刚好被他肩膀挡住了。”
“安检小刘怎么说?”
“他也不记得。”
“待会儿出去叫他们调整一下镜头角度,不行加个镜头。”
范立青很羞愧,线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却没抓住。
“涉案的司机呢?一共几个?”
“五个,通知了来做笔录,约的明后两天,只有一个没接电话。”
“谁没接?”
“金额最大的,叫蒋森。”
陈数杉阖上报告,两手搁在桌上十指交叉,严肃的通知范立青。
“经分管局长同意,这宗案子正式移交刑侦支队,由廖队负责。”
“是。”
“廖队破案有自己的思路,我不便插嘴,不过如果这个案子给我办,我会把侦查重点放在蒋森身上。”
陈数杉看出她的惊讶,敲敲太阳穴,“——只是直觉。”
范立青没想到陈数杉也这么说。
她调过来才两个月,还没把上下领导同事认全,但知道陈数杉不爱闲聊,冷冰冰独来独往,这种已经移交的案子,贸然发表意见并不是她的风格。
而且,范立青在成都就是经侦,主要跟银行保险P2P打交道,出现场往往是去金融机构的风险部,对着电脑捋数据,从没摸过命案,而陈数杉三十五岁才离开审计行业转而从警,命案经验应该也不多。
“死者离开警局不到三个小时就死了,像挑衅,更像灭口。”
“呃……”
范立青讶然张大嘴,为几万块的骗保案灭口也太可笑了。
她考虑要不要提起莫安生,但一来,可能监控没拍到,二来,陈数杉的推论太主观了,不需要推出其他嫌疑人就可以反驳。
“小范,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触及你的隐私,但我希望你不要隐瞒。”
陈数杉望着范立青的眼睛,压慢语速,直白地问。
“你声称调来重庆是为了离顾老近点儿,方便偷师学习,这太戏剧性了,是真是假,你最清楚,当然,分局也有人认为,你和廖俊杰好事将近。”
范立青垂下眼皮,沉默着,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我带了你两个月,你专业素质不错,人品——”
范立青心底一根弦紧紧绷起来。
下大雨了,幸亏王队动作快,天台的取样勘验已经完成。
分局正在装修升级,分体式空调换成中央空调,但窗外遮蔽外机的塑料雨棚还没完全拆除,雨水的敲击声像鼓点,一记记发沉。
陈数杉续下去,“人品,我担保,很好。”
范立青愕然抬头,满眼惊喜。
但陈数杉接下来的话又让她狠狠低下头。
“私刑报复是暴力,不是正义,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范立青再次沉默下来,但并没有沉默到底。
“这个因人而异。”
陈数杉对她的强词夺理并不吃惊,人调过来的时候她就打听过,工作能力和态度都没问题,但一个普遍的反馈是,很固执。
她清清嗓子。
“你和斯文,借调刑侦支队,做完这个案子就回来。”
“那边外勤比较危险,我建议你们抓紧时间练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