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了半个时辰,才到张氏说的“父亲就在这里”的地方。
下了马车,沈荔环顾四周张望,亩亩田园,却只有一户农家。围墙和栅栏围着农家,能看得出来这里住着有十多户庄家婆子。
缕缕炊烟正袅袅升起,不消几刻,那炊烟便轻快地飞上天空,与高空处的云雾接连起来,悠悠飘荡着。
像是孩童见到父母,有了归属。
沈荔看着东风吹着云彩有些出神,也没听到王婆婆叫她跟上前。
张氏猜不准她的心思,于是也跟着静默了片刻。过了片刻,她折返几步才开口提醒道:“荔儿,你父亲就在这里。”
沈荔一心想着父亲,张氏的话语她是没听进去的,只听到她说了几个字,直到张氏用那只受伤了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感觉到纱布的质感就像云朵一般软软绵绵,这才清醒过来说道:“母亲。”
张氏方才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不过,也无需问询,更无需在意。翻来覆去的,张氏总是那么几句话,那么几番说辞。怎么说,如何做,都有她的道理。
她回握住。
不知为何,张氏只觉得纱布下的掌心发麻发痒。快到庄子门口时,她终于寻了个缘由将沈荔的手慢慢放掉。
“夫人来了,快进。”
一收到消息,庄子里早有婆子汉子候着。见张氏来了,一个个热情的迎了上来问候着。
“三姑娘也来了,上次见到三姑娘的时候她还在咿呀学语。这么多年,三姑娘可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我小时候还给姑娘换过尿布,姑娘小时候可调皮了。”
“夫人,姑娘寻了好人家了吗?”
以往在沈府,还有京城,沈荔是不得待见,也毫无存在感的。不曾想来了这里,丫头婆子都热情极了,一个个都问着她。
沈荔不由得看向一旁的张氏,张氏这时的神情却也和沈府的不同,言笑晏晏,和丫头婆子热闹地说着话。
仿若是家人。
“姑娘,这是夫人的庄子,你祖父自小就安置给夫人的。夫人今日带你来,除了见你的父亲,也会给你亲生母亲给你预备的嫁妆。”
见沈荔松懈下来,王婆婆上前把她拉到一边,按着张氏的吩咐说着:“夫人将嫁妆放在这庄子里,为着沈家不将你母亲给姑娘留的嫁妆都用了。”
王婆婆重重的说着“用”字,沈荔听出了她的咬牙切齿。
“荔儿,”张氏回头看向她高兴说着:“和我先进屋子休息,母亲坐马车坐得累了。”
“夫人,一刻钟后午饭就好了。”一个汉子跑过来也凑着热闹说道:“一会儿让我婆子给你送屋子。夫人也不用来回跑了。”
汉子手里还拿着铁锅铲,锅铲还沾着几片菜。不用沈荔想,这便是给庄子里做饭的厨子了。
“姑娘要是不累,可以跟着我女儿翠儿去池塘抓蟹。”汉子又朝着沈荔说道:“姑娘忘记了吧,姑娘还没学会走路时的饭菜,都是我张大厨喂你长大的。”
沈荔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一个四十年纪的妇人走上前揪住张大厨耳朵:“老汉,你别唬姑娘了。姑娘小时候是喝着庄子里的羊奶牛奶长大的。”
又不待她疑惑,张氏笑道:“荔儿,我们先回屋,我看你也累了。”
“对了,张大厨,”张氏又朝那妇人慢慢说道:“李五,多等我们一刻钟时间,我和荔儿和大家一起吃午饭。人多,也热闹。”
“夫人说的是。”妇人忙忙点头。
——
待听到有汉子说二姑娘已经进了屋子,众人松了一口气。
“老头,你见多识广,你看我演的怎么样,表情到位吗?”
“戏台上唱戏的也没你演的真,以后出了这庄子,你可以去演戏了。”
“我呢我呢。”翠儿睁大眼睛问着见多识广的李大爷。
“翠儿演得也不赖,但是你未免也太热情了。”
李大爷回想起来,三姑娘看所有人的眼神都淡淡的,但是看到翠儿后眼神却不太一样了。可是哪里不一样,他说不出来。毕竟他一个老头子也不好一直盯着姑娘家看。
翠儿垂头丧气起来。
夫人让她多带着三姑娘看看庄子里的一切,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一定要让三姑娘相信他们是真心喜欢她关心她,而不是假惺惺地敷衍着。
张大厨想起什么,拍起大腿大声叹息道:“哎呀,我婆娘教给我的一句话忘记说了,怪不得她来揪我耳朵,她从前可都是打不得骂不得我的。”
“死鬼,你好好的记性跑去哪里了?”
李五一面说着,一面拉住他说道:“让翠儿炒菜,你好好跟我记住接下来要说的话。别忘记了!”
“是,是,是。”
夫人的事情可马虎不得,若是被看出破绽,不然整个庄子的性命都没了。
这可了得?!
——
庄子池塘边。
“母亲,我什么时候见到父亲,父亲又什么时候来看我。”
沈荔按耐不住问道。
张氏带着她在池塘边转了一圈,和庄稼地里的丫头妇人说着话,带她一个个认识庄子里的人,却丝毫没提及她的父亲一句话。
“姑娘,你父亲……”金儿正要说道。
张氏打断她的话:“翠儿,你带王婆婆和金儿在着庄子里转一转。她们好久没来了,这次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对了,池塘里的虾蟹,也多打一兜,你们配着姜蒸着吃。”
大燕国的虾虾蟹蟹可是不好得的,平民平日里也吃不起,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买几只尝尝鲜。
张氏是在支走他们。
王婆婆几人听了,忙感激张氏的吩咐:“夫人和姑娘有什么事,就叫我们这些丫头婆子来伺候。”听不到这些官家贵人的私事,还能有虾和蟹享用,这真是好事一桩。
一溜烟的功夫,沈荔再回头时,已然不见了翠儿三人的身影,只留下池塘里的残荷,还有附近劳作的男人女人。
然而,离她们很远。
“母亲,王婆婆走了,没人照顾你了。”
沈荔的话头不接心语。
这庄子里全是张氏的人,可是她心中慌乱极了。不知为何,这习习东风吹得她有些害怕。张氏的慈母面容,她也不敢看,恐怕一对上眼,她就掉入了深渊。
张氏被她奇怪的话语说得愣住。
以往王婆婆和金儿不在身边,也是沈荔这丫头照顾的她。今日却这么明目张胆地暗示着“她不能照顾。”
这倒是稀奇。
张氏心中冷笑,不再看着沈荔,只朝前走去:“你跟上来,我这就带你去见你的父亲。”
见到程持,总会相信她了吧。
——
沈荔跟在张氏身后,发现前面的路越来越窄,她还得学着张氏的样子侧着身子走过来,才不至于踩到路边的菜叶。
“养了你多年,你这丫头还记得不毁庄稼田地。”张氏侧着身子时,看到她小心翼翼又蹑手蹑脚地走着,眼尾沾上笑意说道:“和你父亲像极了。”
张氏提到了她的父亲。
沈荔好奇极了,朝张氏望去,还想知道有关父亲更多的事情。
“呀。”
张氏笑的更开心了。
从未见张氏这般开怀的笑,沈荔顺着她的视线,这才发现自己踩到了结了果实的大豆。
圆乎乎的豆子滚到她的裙底,等待着人类的垂幸。四周无人,沈荔卷起衣裙在腰上,慢慢低下身子拾起豆子。
是十五颗豆子。
十五颗豆子正圆滚滚地躺在她手心里,将破皮的一面露给她看。
张氏忽然想到从前。
那时也是七月,程持和她在农庄去池塘的路上,她不小心踩到了大豆,也只是一个豆荚被她踩掉在地,但是程持放在公子们都有的矜贵身段,蹲下身子将豆子一颗颗拾起来。
她拿走他拾起的豆子,将豆子小心地存放着,每年的庄稼地里,都会用那几只大豆繁衍着更多的大豆。
而如今他的女儿,也是将豆子小心翼翼放在手帕里。
“走吧,荔儿。”
张氏回神,不再看着沈荔,慢慢往前走着。
直到现在,沈荔才觉得张氏看她的眼神才是真的慈爱。以往的慈爱里,都装了些杂七杂八的佐料,怪异极了。
小道越来越窄,最后没有了路,只有一堵墙在沈荔面前。
“过了这堵墙,就能看到你父亲了。”张氏看出她的疑虑,慢慢解释道:“我养你这么多年,你也不必怕我。你父亲的踪迹若是被沈家还有圣上察觉,你就再也不到他了。”
“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什么身份?”
沈荔隐隐约约觉得这里面藏着很深很深的秘密,还有九转回肠的故事,知道的人恐怕都会被卷进狂风暴雨。
张氏严肃说道:“你见了自然知道。”
不知道张氏做了些什么,一眨眼的功夫,沈荔就已经从方才爬山虎蔓延的土墙外“进来”。
张氏燃起火折子,洞内瞬间明亮起来,被照得分外金光灿灿。
“不要说话,过了这洞,就能见到你父亲了。”
——
“你,你就是我的女儿吗?”
在沈荔面前,却是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子,从他手上的纹路,依稀分辨出面前的人是中年人。张氏说,她的父亲名叫程持。
“六娘是不是在骗我?!”他分明叫六娘忘记从前的恩怨,好好生活。可是六娘却一心潜入沈府,为着他报仇。
“我是父亲的女儿。”
沈荔一进院子,便觉得院子里的人很熟悉很亲切,虽然他的脸上有被火烧灼的痕迹。
“她给我说找到了我的女儿。”程持走在沈荔身后,看到她耳后的痣放下心来:“六娘没有骗我!你的耳朵后面有一颗朱砂痣,脖颈后也有一颗朱砂痣。”
沈荔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未留意过自己脖颈还有耳后长着朱砂痣。就连张氏,这十多年也没和她讲过,仿若不知道。
程持看在眼里,放开了她。
看着唯一的血脉,他慢慢说道:“六娘说找到了你,起初我还不信,以为她是想见我找的借口。”
“女儿,方才父亲可是吓到你了?”
沈荔连忙摆手示意不是,此时她却还是怕张氏骗她,怕她设计的一切都只是为着报仇。
“无妨,父亲能看出你的疑虑。”
程持有些失笑,他只顾着自己找到了女儿,却没关心怎么证明她是他的女儿,他是他的父亲。他想起外室的模样有些唏嘘,那件事之后,不知还像他一样活着吗。
“你娘喜欢左手写字。看书时总离得近近的,视物不清。”
沈荔细细思索,自己的确也喜欢左手写字,好像几岁时就察觉自己的眼力比别人差得多。人们都说,这些习惯还有身体上的病症是很容易遗传的。
再看程持时,他的手里多了一碗清水:“女儿,你忍受一下。”沈荔来不及反应,碗里已经多了两道血液。
沈荔和程持屏住呼吸,紧盯着碗里的动静。
没有沉淀,血液慢慢相融。
“父亲。”沈荔欣喜说道。此刻她相信的彻彻底底,张氏带她见的的确是她的父亲。
等着沈荔的,却不是程持方才的欢喜,反而眉眼处锁着忧愁。
“你随我来。”
——
在庄子里待了整整三日,张氏才让沈荔收拾好东西回沈府。
“沈娘子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用回头,沈荔已然知晓来人正是裴适。
即是国公府世子,又是皇上倚重的锦衣卫指挥使,为何裴适总要亲自出面解决事情;彷佛没了他,燕国要大厦倾覆一般。
就如眼下,沈荔和张氏回沈家的路上,暴雨沿着山脉倾注下来,山体滑坡。好好的官道还塌陷了一段路。
可是进入京城的只有这么一条路。
商人,旅客还有官家人员只得停下来,大家都在等着官府派人铲除泥沙,修好官道。千等万等,不仅等来杂役,还等来了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荔儿,我们听锦衣卫的吩咐,在马车外等着。”
透过叆叇,沈荔看到张氏被王婆婆搀扶着走在远处呕吐着。要是没记错的话,她们来庄子时也是一路颠簸,可是张氏并没呕吐,一副好好的模样。
裴适见她不答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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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进一步,丝毫不在乎远处有人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世子万福。”
“多日不见,沈娘子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曾经我为着你利用,为你出谋划策,为你解毒解药,为你忍受不堪吗?”裴适嗔怪道。
果真是利用完他就“不复相见”了,可是她与他的酬劳可没开始。
沈荔昏昏然地在庄子里度过了三日,一时还沉浸在“找到父亲”与“不见母亲”的场景里,这时才被裴适接连的话语唤醒。
雾蒙蒙的天气里,沈荔看到裴适的面孔也在这雾气中迷离起来。
“世子,我想问你一个人。”
张氏不让她告诉任何人关于她父亲的一切,可是,可是父亲又说不要听张氏说的,离开京城,远离纷争,不要想着为他报仇,不要变成张氏这样的人。张氏已经被仇恨蒙蔽了,他在这院子里,也是张氏禁锢着他,不让他离开她的视线。
“张氏是个可怕的人。”
父亲说张氏已经为着给他报仇,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她的生母曾好好地在他安置好的院子里抚养者她,可是张氏却自作主张将她母亲还有她接了过去,他却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一夜之后,他昏迷数日,身上疤痕累累。
张氏对父亲说丽娘抛下女儿,只身回到赵国了,她已经帮忙抚养着他们的孩子了。可是张氏却不让父亲见她,直到答应张氏的要求。
“父亲,是什么要求。”
程持面目尽毁,只有眼眸闪着光亮,然而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神瞬间黯淡,轻轻说道:“父亲只望着你好好活着。”
沈荔想换一个名字,继续换回程家姓,却被程持阻拦:“沈荔这名字也好,若是换了姓,反而给你引来太多灾难。我早就猜测得到,燕国做出这等臣不臣的事情,定然不为天护佑。
沈侍郎当日的话语引得我为天子忌惮,可是他这一生在天子心中,在朝堂之上都带着污点。若我没错,沈侍郎如今也不被天子重视。有天在看,老天自然有所裁夺。
荔儿,你只要好好活着,不要仇恨和嫉妒,这两者会毁了你的一辈子。”
最后程持说与她三句话:不要轻易相信张氏的话;若有急事,可以找京城的季家帮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时已经结了娃娃亲,那孩子叫裴适。
“裴适?”
待她还要问时,程持捂住她的嘴,指着窗户小声说道:“张氏来了”。
*
“你说。”
裴适挑眉问道,好奇她问什么。
沈荔摸着腰间被火灼烧过的玉佩,裁定心思后开口说道:“世子,我记得京城里曾有一户程家,可是我却听说程家死在诏狱中,我还听说……”
“沈娘子还听说是我用的刑吗?”
沈荔不置可否:“我想知道程家可还有一人活着。”父亲告诉她,她自己找会被张氏发现的,除非她远离京城。她可以先找到程家的亲人,他们定然会帮着找到她的生母丽娘的。
“沈娘子不记得了吗,次日程府全家便被天子以谋反的罪名按令处死了。”
裴适话音一转,想到什么不妥之处,继而说出心中的怀疑:“你可是沈家的娘子,又为何问起程家的事情?难道说,你是程家流落在外的女娘?”
程护的兄长程持曾有一女,不过是外室所生。程持的女儿若是还活着,也是十七岁,和沈荔同岁。
他的言语刚落下,一群喜鹊拽着他的话尾越过高高的山飞了过了。沈荔记得祖父说过,喜鹊向来是在人家的屋檐下定居的。可今日,竟在这官道上看到喜鹊。
裴适的眼神也追逐着喜鹊而去,一直等到喜鹊飞过天际,不见踪影。
“世子。”
沈荔盯着裴适的眉宇半霎,缓缓说出关于程家的大秘密:“不错,我是程家流落在外的女娘。”
从前她行事万般少了些主见,总是听着张氏的话语。从今往后,她总不能瞧着事情到了终点,才想着披荆斩棘。程持父亲说:“先下手为强。机会到了面前,要去抓住。事情到了面前,积极去解决。我程家的儿女,要勇于面对,勇于承担。”
“哦?”
轻飘飘的话语进了沈荔的耳畔。
倒是一点不在意也不关心她说出的话。
沈荔诧异,拍散了面前的雾气,想看清裴适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程家,在这京城里可是提不得的。更何况她还称自己是程家的儿女。
“我说我是程……”
见他没言语,沈荔重复说道。
这样的消息他怎么听了也没有动静,难道是要送她进诏狱?可是她忘不了父亲给她玉佩时的信誓旦旦的模样,全然不担心裴适,还有国公府会解决掉她。
“丞相家的孙女,我自然不喜欢。”等了许久,却等到裴适这么一句毫无边际的话。
一瞬之间,裴适噤声示意道:“小心。”
还未反应过来,沈荔只觉得自己的头顶天旋地转起来。再站定时却在半山腰上,恰好看到塌涌着的官道路面,还有滚滚山石朝他们方才站的位置袭击而去。
这分明不是自然而为,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山石因我而起,让沈娘子担忧了。”裴适抓紧她的胳膊,开口说道。
沈荔摇摇头,话音里隐隐约约的埋怨:“世子结的敌人未免太多了,竟然有人在这官道上袭击你。”
自父亲给了她唯一的玉佩当作信物,她这几日时常摩挲起腰间的玉佩。可是这一次,腰间轻轻的。沈荔想起挂在腰间的玉佩,忙伸手去找,却没找到半子。
“那块玉佩的表面已经刮花了,模样也看不出来,玉佩缺失一大半,丢了也没事,只要我们有命就好。”
裴适淡淡说道。
他从未见过她带着繁复的妆饰,只这一次,腰间带了个玉佩,却还是一块残缺的玉。今日一见她,就看到她沉默着,手中还摩挲那块旧玉佩。
那块玉佩到底有什么稀奇。
“世子,那是家父给我的信物,我不能丢了。”沈荔着急说着,又忙慌看着四周,可根本寻不到玉佩的半点踪迹。
若是她能找到玉佩,她以后绝不戴在腰间了,她会好好放在家里。
“别找了。”
“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