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起初只是浅吻嘴唇,一来一回轻轻地啄,更多是眼神交缠在一处。他整整迟来一周,她也整整等他一周,本来该是她不满,但他望着她,那些细微的情绪递进她眼里,换作酒的味道形容出来,入口是半甜的,带着土壤和干草的香气,清爽细腻,余味却有一点果味的酸,并不尖锐,藏在那一点甜下面,被他很好地平衡住了。

    她尝着这点酸,脸颊埋进他颈窝里,一下一下蹭着他的皮肤,他熟练地解开她的发带,一头卷发散落下来,涌进他手心,他侧过头去嗅,是熟悉的让人贪恋的味道,再去吻她眼窝下零星几粒雀斑,手在她身上揉弄,顺着肩膀绕到她后背,来回地抚。她在他怀里动了下,似是要按住他的手,最终却只是搭在他手腕上,他咬住她唇瓣,顺势勾住她手指,两只手若即若离地厮磨片刻,不知不觉十指紧扣,扣住那一刻,贺司扬开始激烈地索吻,已经吻过无数次,这次却没了章法,野蛮地侵入进去,狂风般卷过来又卷过去,周小玩很快就喘不过气,他渡给她,她要躲,他又追缠过去,无休无止般,直把她舌尖都含麻了。

    “不……不行了。”

    周小玩被吻得晕头转向,歪过头,终于分开来,她大口呼吸,还没缓过气来,就又被他扳过脸,以为他还要吻,他却只是一脸探寻看着她:“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她笑:“哪里不一样?”

    “过去一星期发生了什么?你的眼神变了。”

    她好奇问:“我原来是什么样的眼神?”

    他思索几秒,少见地用了个比喻:“有很多光,是那种湖面上的光,也很平静,湖面偶尔会起波澜,但湖里始终是稳的。”

    他看过很多双眼睛,大多数人表面平稳,眼神却飘忽不定,是一面湖面没有波澜但内里心浮气躁的湖,心浮气躁意味着不够专注,内核也不够稳定。一个内核稳定的人,眼神会更坚定更有光。

    周小玩笑着问:“那现在呢?不稳了?”

    “现在好像朝湖里丢进去两块大石头。”他一边说一边往她大衣口袋里摸:“都发生什么事了?”

    她按着手机不给他:“不告诉你。”

    她不给,贺司扬就佯装去抢,两人在床上缠斗起来,有人借着抢劫的名义干接吻的事,将她捞来腿上到处亲,直到她自己把手机放来他手里:“你点吧。”

    他直接人脸识别打开她手机,翻到备忘录,里面记录了近二十条要跟他说的事——这个习惯是周小玩认识他之后有的,平常不用特别记录,有什么事当天见面就说了,没办法见面就电话里说,说完不用担心忘了,因为贺司扬也会往手机里记。

    两个人很少看对方的手机,看也多半只看备忘录,看看对方会不会有什么事忘记跟自己说了。有几回贺司扬点开来,里面都是那句:看也没用,你知道我有事要说,但我就是不想告诉你,等我高兴了再来吧。

    像这回记录这么多条的情况很少,用高兴不高兴来判断不合适,里面更多的是感悟和思考:

    1.身份政治

    2.todo和tobe

    3.Logline

    ……

    贺司扬看完,说从第一条开始听起。

    周小玩就从她刚到纽约那天说起。准备去拉斯维加斯之前,其他人各自回去收拾行李,她趁着这个空档一个人去附近走了一圈,从dollartree逛过出来,她被一个黑人拦住——和她预想的一样,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块手表,问她要不要买。那是一块表面斑驳的男表,镜面上有很多划痕,显然用很久了。她知道他只是找了个由头来跟她要钱,正犹豫的时候,他走近一步,一脸痛苦地告诉她:你知道吗?我是个奴隶,我们全家人都是奴隶,在这里,没有人会关心奴隶。

    即便她听文杰说过很多次被黑人拦住要钱的经历,可在自己真正经历的那一刻,尤其是三个重复的“slave”压过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仍然是心痛。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我认知?他每拦住一个人都要告诉对方他是奴隶吗?他说出来的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受呢?

    那一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问贺司扬。

    “我会直接走开,但你不会这么做,”贺司扬去抚她皱起的眉毛,“你请他吃饭了?”

    “勉强算吧,我把他带进旁边的一元店,让他自己选了一些他要的。在柜台等他的时候,我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

    贺司扬心领神会:“你在思考要不要跟他聊一会儿,了解他的家庭,了解他过去的经历,好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那么容易就把‘我是奴隶’说出来。”

    “你猜我问了没。”

    “没有吧,你问不出口。”

    是的,她问不出口。自以为给了别人一点小恩小惠,就觉得可以去探知一个人的隐私,那样太卑鄙了,即便她的本意并非如此。

    这件事之后,她又陆续碰到一些各式各样的人,卖CD的,想要捐款的,直接要钱的……正如文杰说的那样,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就在她思考别人身份认同的同时,她自己的身份也在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拷问。

    文杰喊来的朋友里,很多人都不会发“zh”音,而他们又坚持要喊她的全名,一喊就错,一喊再错,当有人(美国人)在第四天仍然喊错的时候,他被另外几个人(亚裔非洲裔)狠狠批了一顿。在周小玩看来,怎么喊她都没什么所谓,一个名字而已,只要可以确定喊的是她,那就没有什么问题。

    但他们认为她受到了歧视,她因为她的亚洲人身份受到了种族歧视。

    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费了很大一通力气告诉大家叫错没有关系,只是发音的问题而已,她并不介意。但他们觉得她只是装作不介意。

    紧跟着,她在旅行途中遇到了一个很热情的澳洲老太太,老太太是民宿老板,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想再一遍一遍教别人怎么念,就把自己的英文名告诉了她,老太太一瞬间变得很严肃,把她的中文名问出来后说:“siaowong,你拥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以后别人再问你,你应该用回你自己的本名,要记住,越是来自贫穷国家的人,越应该坚守住自己的名字。”

    “她应该不是在澳洲出生?”贺司扬问。

    “对,她是伊朗人。”

    贺司扬点点头:“你记不记得大学时候写过一篇《上帝之城》的观后感?”

    “你写的?”

    贺司扬笑着摇头:“你,你写过。你在开篇说,假设《上帝之城》发生在另一个城市,那就会是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但结尾的时候又说,假若换一个城市,《上帝之城》的故事就不会发生,就算是在另一个同样充斥着暴力的贫民窟,那里发生的故事也会跟上帝之城不同。”

    她也自问,为什么这样一部血腥残暴的犯罪片,会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念念不忘。还说,人好比一株植物,仰仗于出生的时间地点,仰仗周边的气候土壤,它可能是蕨类,可能是树木,可能出生在充满暴力的里约热内卢,可能出生在西进运动的路线上,也可能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和平地区,但无论它身处何处,都打破不了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事实。

    “我还写过这种?”听他简单复述完,周小玩笑了下,很快又不笑了,“所以一个人身在哪里,就会被打上哪里的烙印,她所在的土壤给她提供的就是那片土壤的养分。她觉得我受到歧视,是因为她被歧视,她将她自己的经历投射到了我的身上。”

    她说着说着想到了一句话,贺司扬替她说出来:“‘你眼中的你不是真的你,别人眼中的你也不是真的你,你眼中的别人才是真的你。’她在你身上看到的是她自己。”

    他又说:“我看最近新闻也在讨论,有人开始喊原住民为美国人,喊美国白人为欧裔美国人。”

    周小玩笑了:“那他们不得崩溃?”

    “嗯,所以有人说,激怒白人只要五个字,‘欧裔美国人’。”

    “真讽刺,”周小玩又想到那个自称奴隶的黑人,“你说,如果他出生在另一个地方会怎么样?我不是出生在中国又会怎么样?”

    “你无论出生在什么地方都会和现在一样,但他我不知道。”

    周小玩沉默片刻后说:“你的意思是,他的身份是没办法选择的,但他可以选择他的话语?”

    “嗯,他怎么去表达,这是他可以决定的,别人对他身份霸凌,他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见她还皱着眉在思考,可以猜想这几天她没少想,他去解她的大衣扣子,“这些都是假设,是想象,我认为他有选择的余地,也是建立在我的土壤和身份之上,是基于我现有的认知,属于百分百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能当我真的站在他的位置,我会跟他一样,因为话语也好,表达也好,都比不上一块面包一瓶牛奶来得有用。”

    “嗯,明白你的意思,你只是希望他不要再那样自称,也希望她们不要再将自己投射到别人身上,历史遗留问题需要对抗,但没有必要强制要求别人也那样做。”她看着他将她的外套脱下来放到旁边,挪过去从身后抱住他,“你怎么就觉得我无论出生在什么地方都会跟现在一样?”

    他沉吟后说:“就那么觉得了,你的事情我没办法客观去想。”

    她笑出声来:“你这跟强词夺理有什么区别?”

    “那你怎么想?”他想她肯定已经假设过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我在路上还碰到一个人,就在那个澳洲老太太的餐厅里,白天她在后厨洗碗,晚上睡在大街上。”

    周小玩去找老太太,老太太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直接告诉她,那是个刚出狱的刑犯,能让她洗碗已经是她能冒的最大风险了,住处是绝对不会提供的。“就算我敢,你们还敢住我的地方吗?”

    被老太太这么一震慑,第二天周小玩还是去跟那个女人搭话了,顺便把一双旧鞋给了她,她的脚冻得很厉害,立马就把鞋给换上了。女人说她只是在这里短暂停留,过两天就要去往下一个州。

    “去做什么呢?”

    “去到处看一看,进监狱以前就想过有钱的时候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看完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女人说她想去加拿大投奔她的一个姑妈,姑妈在那里做木工,听说挣得不少,不过不知道姑妈会不会接受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顺利攒到钱出国,她也不知道姑妈具体住哪,只从照片里看出是在一个树很多的地方。

    周小玩说:“你回答的是todo,那tobe呢?”

    “她怎么说?”贺司扬问。

    “她说她没想好,她有时候感觉自己还在监狱,偶尔心慌,也想过一根绳子吊死算了,但又觉得不甘心,她说她只是杀了一个烂人,而那个烂人刚好是她父亲而已。她是因为怕死才杀的人,如果杀了人再杀自己,就太不划算了。她现在还想不到那么远,只想先把活着的意志找回来。然后她又问我,问我的tobe是什么。”

    贺司扬看着她,是在问她有没有回答。

    “我答不出,很久没有想这个问题了。所以这几天看着一路上的人,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不学电影,现在的我会在做什么?也想过以后姥姥姥爷都不在了,我跟我妈又过不到一块,是不是可以换一个地方生活,嗯……换一片土壤,感受一下别的气候,当当别的植物。”

    “真的不会学电影么?”贺司扬多少有点怀疑。

    “可能吧,感觉过去这么多年老是围着电影在转,看到什么都要往电影身上靠,思维都成定势了。姥姥说得没错,电影要看,书更要读,可我现在就像个草包,脑袋里空空的,人也越来越倦怠了。我总结出两个原因,一个是酒喝太多,一个是班上多了。”

    贺司扬不很赞同:“是一下子看到太多不同的人,对比下来你就觉得别人的生活多姿多彩,但反过来,别人也觉得你新奇,说不定也很羡慕你。别人走的路我们没走过,免不了要去美化。”

    “可能吧,但不能否认我确实受到了刺激,你说我稳,你看,看错了吧,稳的是你。”

    “稳不是一个恒定状态,要真的面对什么都没有波澜,那不是人,是已经修成仙了。”贺司扬见她笑了,也笑着说:“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再跳出去,更容易产生不一样的感触,以后我们要多出来走走。”

    周小玩立即“嗯嗯嗯”赞同几声:“我也想了,可能我换个时间来,也不会有这种感触,你说是不是有什么在召唤我?”她变了个声调,模仿召唤的声音,“别死磕电影啦,工作几年了也没见搞出什么名堂来,试试别的吧,你不是说还有很多工作想尝试么?”

    两个人都笑了,她又说:“还有一个原因被我忘了,我过得太顺了。”

    “你不是说苦难教育都是扯淡么?”

    她笑:“不一定是苦,要有点波澜,总觉得现在没多大意思。”

    “你说的应该是太积极了,太积极了就没意思。”

    “嗯,太积极的状态是缺乏生命力的,为了功绩去创作,创作就不再是创作,而是劳作了。”两个人漫无边际聊着,她突然又说:“你说我明年去做记者怎么样?或者拍纪录片,大黄你还记不记得?她前阵时间记录一个尿毒症患者的最后一百天,写的后记很值得一看。”

    “看了,”贺司扬又去解她的毛衣扣子,“以后想做什么,可以慢慢想,你不是也说了?反正可以尽情啃老,想做什么都行。”

    “你在阴阳怪气。”她躺在那儿,任由他帮她脱衣服。

    “我是在开玩笑。”

    是玩笑,也是真心话。她想做什么,他都支持,她不想啃老,还可以来啃他(他好歹还不老吧),他有一点钱,要是没了,他也可以啃老,虽然前不久才跟他爸说不用他的钱,但实在缺钱了也照样会伸手,他不是多有骨气的人,必要的时候能为五斗米折腰——这些话太肉麻了,他说不出口,时机也还不对。

    “你呢?你肯定会一直往下做吧,规划都做到很久以后了。”她问他。

    “规划也可以变,要是按部就班,那就太吓人了。”

    她望着他:“你一直都这么吓人。”

    他笑了,解扣子的动作停住,像在看着她,也不像。

    “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过去一周对你很重要,但我不在你身边。”

    周小玩笑着坐起来,揽住他脖子:“我就等你说这句话呢。后悔了吧?”

    他不说话,但答案已经在眼睛里了。

    他这样子她又有些不忍了,往他鼻尖上亲了下:“你也在的,我晚上梦见了你。你梦到我了没?”

    “没有,可能白天想太多了,晚上不让我想了。”

    她咯咯笑出声来,这是贺司扬第几次说这种话?她一时数不出来,反正不多就是了。

    她问:“你这星期都干什么了?”

    “挺无聊的。”

    “哪里会无聊?你是去救人命了。不然怎么舍得让我一个人来?”

    他笑着继续给她脱衣服:“还在生气?”

    “时不时吧,想起来还是有点,说好要一起来的,要早知道是现在这样,我早几百年都来了,用不着等你。”

    “我的错。”贺司扬在她的备忘录里看过一句话,是问她自己恋爱是什么,她给出答案:恋爱是即使当我在做一件很平凡的事,我也希望他在我身边。对她来说,来纽约只不过是订一张机票的事,如果不是为了跟他一起,她早就来了。

    他将她外面衣服都脱了:“先洗澡?”

    她朝他伸手,是要他抱的意思,他将周大小姐抱到浴室,又去对面拿了她的行李过来,她开始洗了,他拿了她的睡衣靠在浴室外等,隔着水声,两人继续聊天。

    贺司扬这一周连轴转,但借着在车上的时间把一档综艺节目给看了,《思想验证区域》,周小玩想看但一直没看,他知道她的习惯,拖着拖着大概率就不会看了,他就老样子当代表看完,跟她讲里面有意思的部分。

    “然后呢然后呢?”她在里面不停追问。

    贺司扬是不怎么耐烦看韩语作品的,他看过的韩国电影可能不到两百部,占据他观影数量的百分之三不到,原因之一是他觉得大多数韩国演员演得不够好,总有一种端着的感觉,之二是他不喜欢话语被控制,敬语尊称让他听着很不舒服,这一点不止针对韩国文化。但他又很爱看真人秀(可以观察人性),韩国的真人秀做得又很好,每次有什么新综艺出来,他起初都会皱着眉头,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夸两句。

    每到这种时候,周小玩都会忍不住大笑,再默默感叹一句,这个人也不是没有可爱的时候,不过也就一点点吧。

    她洗完澡出来,贺司扬还没讲完,她先开口:“我刚想了。”

    “什么?”

    “你不会走开,如果你遇到那个黑人,你大概率会给他一百刀。”

    贺司扬想了想:“分性别年龄吧,可能会给20。”

    周小玩笑了,贺司扬不知道她笑什么,等到进了浴室,看到雾蒙蒙的玻璃上有个手写的20,他也笑了。

    他洗,周小玩就躺到床上看他手机,备忘录里有几条,其中记录那档综艺节目的,有几个时间点,是他认为她可以自己去看一看的,她没立马去看,而是从他摊开的行李箱里找到那块他新捡到的狗牌。

    贺司扬的爱好之一,收集狗牌。也是奇了怪了,他总是能捡到各种各样的狗牌,狗牌上往往会留电话号码,他都会打过去确认人家的狗有没有丢,要是丢了,他就会帮着人一块找,没丢,他就会松一口气。不管丢没丢吧,他跟人在电话里寒暄,聊着聊着一定会说出那句:我有一只金毛,黄色的,一只阿拉斯加,棕色的,还有一只猫,蓝色的苏格兰折耳,都是领养的。只是说了这一句话,他就很高兴了,要是对方表示羡慕,他就更高兴了,继续细数他过往的猫猫狗狗历史。他说话的口吻要怎么形容呢,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不是在炫耀猫狗,而是在炫耀自己有几百亿存款。

    她捏着狗牌等他,过会儿他出来,她就照着狗牌念:“皮卡丘,2019年3月24出生,还留言了啊:恭喜你,遇到了世界上最可爱的狗,也恭喜我,遇到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爱狗人士贺司扬,真是相见恨晚啊~~”

    后面一句是她杜撰的,贺司扬听得笑了,他擦了头发躺到她身边,继续问她的事:“Logline是怎么回事?”

    Logline,一句话梗概。

    “是文杰的一个朋友,也学电影的,聊到我想拍的一个电影,他问我这部电影的logline是什么。”

    贺司扬笑了:“你没揍人家吧?”

    Logline是她最讨厌的东西之一。

    “想揍的,但他根本没看出来,”她开玩笑,“他说他以前经常参加洛杉矶一个编剧工坊的比赛,交100刀,会得到一份他们提供的评价和修改意见,他也可以只交25刀,他们负责帮他修改logline。他还把联系方式给我了,说有必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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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高一下我写logline的能力。”

    “你去联系了,他们怎么说?”

    她笑:“你怎么知道我联系了?那个朋友还以为我没兴趣呢。”

    “他对你的好奇心还不够了解。”贺司扬也好奇,“他们怎么修改的?”

    周小玩翻出工坊回复的邮件,贺司扬接过一看:一个对爱情失望的女人,和一个对生活失望的男人坠入爱河,两个人百分百合拍,但他们也将面对一系列的问题和考验。

    看过这条,就可以知道周小玩讨厌logline的原因,干巴巴的一句话,似乎概括了剧情,却什么也没有点出来。她说过,一句话可以概括的故事,那得多无聊?更重要的是,宁愿复杂,也不要过度简化,复杂很重要。她跟贺司扬形容过,那种复杂类似于右脑跟左脑切断联系后,右脑仍旧可以看见东西,但说不出口。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就是复杂的一种。

    不过贺司扬关注的并不是这句logline,而是周小玩发给工坊的,是《百分百恋爱》的故事。

    “我先声明,我只是随手发的,我知道如果我发我自己带的电影,他们发回来我也不会用,用你们的,说不定到时候还用得上呢。不过现在你也看出来了,该提高能力的是工坊,不是我。”

    她说着说着笑了,贺司扬却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她按来怀里:“你下一句是不是就要说,25刀不能白花,你还是去带这个项目,至少把25刀赚回来,对不对?”

    她摇头,做出一个捂他嘴的动作:“出来玩不要谈工作。”说着把他手拉到自己腰上,“你给我揉揉,好酸,快点,给我揉揉。”

    她一这样,贺司扬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一下一下给她揉着腰,低头又去亲她,她热情地回吻,见他眉头还没有完全舒展,转移话题说:“我在犹他州碰到一个很喜欢中国文化的大学老师,她说她最近在学毛笔字,觉得很神奇,那么软的笔,怎么就可以写出那么有力的字。”

    “你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

    “那么小的一只知了,怎么可以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诶?这是我很早一部短片,你怎么也看了?”

    贺司扬有点糊弄的意思:“就是看了。”

    说着自己笑了,他忽然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打开话匣子的贺司扬是有点可怕的,一直在她耳边说个不停。周小玩还记得一年多前两人分手后重新碰到,一开始还有点不自在,过后就是他说完换她,她说完又换他,花了很多天,总算是大体把过去一年积攒下来的话给说掉了。

    周小玩抱紧贺司扬,喊他名字:“贺司扬。”

    “嗯?”

    “以后少吵架好不好?”

    贺司扬应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我们吵架的原因其实在你?”

    “嗯……是么?”贺司扬在专注亲她。

    她笑:“我怎么对待一个人,其实是对方让我这么对待他的。所以我老是跟你吵起来,也是因为你允许我跟你吵,你看我跟别人就很少吵,你说是不是你的问题?”

    他也笑:“那反过来就不成立了?你不是也允许我了么?”

    已经是凌晨三四点,本该睡了,两人却还很精神,贺司扬去揉她肚子,她肚子上有一些肉,看不出却摸得到,他很喜欢摸她那里,每次他摸,她都要问他是不是变态,而他每次都会爽快接受。

    “喂……”她想抽回被他拉过去的手。

    “帮帮我。”贺司扬在她耳边说,抓着她手没放。

    差不过一个月没有过了,他忍得有点辛苦,知道她生理期刚过,再忍一晚就差不多了,但她在他怀里乱动,手还往他衣服里钻,他招架不住,不得不请她用手帮一下。

    折腾来折腾去,贺司扬是越来越精神了,周小玩却不行了,又累又困,贺司扬抱着她去洗了手,又给她换了一套他的衣服,重新躺下时,两人抱在一起准备睡了。

    “明天想做什么?”贺司扬问,“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一天?”

    “要……”

    “跟你一起去拉斯维加斯的朋友,这两天约个时间请他们吃饭?”

    “不要了吧,我要跟你,两个人。”她困了,说话都是短句,过会儿又说,“那就明天晚上?明天我问文杰。”

    “嗯,”他捉起她手指亲了下,“睡吧。”

    他把床头灯按了,黑暗中她又往他怀里拱了拱,迷迷糊糊还总结了一句:“上午睡觉,下午无聊,晚上吃饭。”

    贺司扬笑了。

    “无聊”这件事是他在刚入职场时从她那里学来的。从学校毕业后他就进了开拍,他一个新人,第一回就赶上了很有含金量的项目,更意外的是,跟他对接的人竟然是周小玩——他早就听说她进了哪家公司,也想过是不是有可能碰上,但总觉得不会那么巧,可事实是真的就那么巧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跟她之间的熟悉度,说很熟算不上,说不熟又是吵过不少架吃过不少回饭的关系,或许她也拿不准,一开始两人都默契地公事公办,除工作之外没有一句话说,有时候两边一起开会或聚会吃饭,碰见了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她进职场后似乎不那么张扬了,给人一种很稳重的感觉,直到项目末期,有一回她迟迟没给他方案,给她发消息她不回,打电话也不接。上头负责人来催了几回进度,他甚至想过晚上回去加班偷偷替她做了算了,没想到开车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她。她坐在马路边,十月的天,她穿一件短袖,身上湿了,头发上也有水。他停好车过去找她,她吓一跳:“不是吧?你们还亲自来堵人?”

    下一句又说:“堵也没用,我交不出。”

    她说得理直气壮,让他总算看见她原来大学时的影子。

    他问她:“你在干嘛?”

    她用手拂了拂刘海上的水:“我在无聊。”

    “算了,你不懂。”她紧跟着说。

    他本该走的,但站着没动:“你可以说,说了我就懂了。”

    她就说了一堆书面用语,大意是说每天高强度的工作让人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就算是碎片时间也要被各种各样的短视频和短文占据。一不让自己忙起来,人就要焦虑,一让自己无聊了,就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好像不让自己停下来才能显得自己生活得很充实,但这种充实也只能骗骗自己而已。而深度无聊恰恰是一个人放松和沉淀的时候,这种时候也是创造力最活跃的时刻。一个不能忍受无聊的人,无异于把自己当做了一台机器。

    她不想当机器,她想无聊一下。

    “看吧,跟你说了也不懂。”她站起身就要走,“你别催,你催了我就不干了,不干了我就要被开了,所以你别催。”

    她转了身往前走,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然后喊住了她。

    她回过头来。

    他快步跟上去:“你要这么无聊着走回去?”

    “不行啊?”两人是吵过架的关系,不尴不尬地,她语气总有些冲。

    他问:“你往哪边走?”

    “我到处乱走。”

    她继续往前,又侧过头看他:“你在跟踪我?”

    “没有。”

    她再往前,又回头:“还说没有。”

    “是没有,我不太懂你说的无聊是什么意思,就现身说法试一试。”

    “你看起来确实不懂,每天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当然就没有无聊的时间了。”

    “你怎么知道我把时间安排得很满?”

    她顿了顿才解释:“我听陈挚说过。”

    陈挚是他的大学室友。他“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默认了他跟她一起,也不怎么搭理他,走走停停到了一排枫树下,她停下来,一地的红枫叶,被她挪到一边,又被她挪回来,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字。

    忙。

    “你不知道无聊,那‘忙’总理解吧?你看它长什么样?”她站远了,挪出地方给他看。

    竖心旁,一个亡,是心死了。

    他看一眼字,再看一眼树下的她,一瞬间就明白了。

    那天到最后,两人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那里离他住的地方有十公里,他是走回去的。

    她总说他不开窍,跟他解释了很多次,他才懂得什么才是无聊。

    后来在一起,她有时候忙着忙着就猛地起身,说她要无聊一下,有时候自己跑出去,有时候到他身边把他扑倒,要他跟她一起无聊。

    在纽约无聊稍微有那么一些差别,出来旅游,无非是消费陌生符号。两个人走在街头,看一看,吃一吃,买一些小物件,偶尔互看一眼,交流几句,又转过头去看别的。

    上一次这样出来玩已经是很久之前了,久违的放松时刻,没有按照计划来,一下午也很快消磨过去。

    到傍晚下起了小雨,两人牵着手在雨里走,也不知道贺司扬什么时候准备的,袋子里每份礼物都包装得很像样子,他一手提着,一手揽了她坐上去新泽西的Path。

    文杰住在Newport,本来说要来接她们,知道周小玩想体验当地公交,就撑了伞在站外等。雨下大了,文杰还把朋友叫上了,也是一起去拉斯维加斯的女生,她把手里的伞塞给贺司扬,打完招呼说:“小玩,你说你跟司扬第一次见面那天下了雨,好巧,今天纽约也下雨了!”

    贺司扬去看周小玩,她扯过他的外套裹住肩膀,冲他一扬眉,又看回女生,半开玩笑说:“但那天的故事,比今天要曲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