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漆黑,一条只能容下一人的萧瑟小道上,月光清冷撒下,映在她纤瘦的身体上。她摸索前行,踩着污泥,如逆水行舟,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姜芜喘着气,捂上心口,一阵刺痛贯穿身体。颓下脚步时,寒风一阵一阵的涌上她,使她身形不稳,倚在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墙角。她心中荒芜,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拼命扑腾。
点点疏星,被乌云掩盖。
她眼中逐渐清明,思绪却飘飘荡荡,模糊的出现几副惨绝人寰的画面。镇北侯府上下,连夜斩于闹市。浮光闪动一瞬,她一袭锦丽华服,面容凄畅绝然。长阶之下,少年将军隐于幽深的夜里,看不清神色,只听得凄冷一句,“请贵妃殡天”。
她浑身湿透,面容苍白,惊慌失措的跑出陋巷。怔怔的立于巷口,回头望,像一张血盆大口,要把她吞噬。
耳边嘈杂的响起喧嚣的热闹,她随声音望去,灯火通明。
皇宫禁军,将镇北侯府围死。府前跪地的,是镇北侯家眷。
她潜入人群,心跳漏了一拍,心如刀绞。跻身上前,却被士兵拦下。
在众人指指点点的谩骂下,一道圣旨,结束了镇北侯府一百二十四条性命。
血洗京都长街。
雷声轰鸣,天阴沉沉的压下。
姜芜僵直,呼吸沉重,手脚使不出力气,瘫软的像一滩泥。
耳侧传来几声议论,义愤填膺,夹杂着几句唏嘘,最终被打落在滂沱大雨中。
镇北侯府门前,禁军拥立的尊贵君王,一身玄色锦绣龙纹长袍,眉眼疏凉,面若远山。神色淡漠的扫视,薄唇紧抿。见无一活口,终是舒展眉目,起驾回宫。
梅花开了几枝,花瓣上零星挂着几簇水珠。
姜芜自落水后,得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数月。醒来后,浑浑噩噩几日,茶饭不思,被梦魇缠身。今日总算清明,忽得记起,那些虚虚实实的片段,并非大梦一场,而是上天垂怜,让她重得一次机会。
她出神的望着红墙绿瓦宫墙下的寒梅冷立,今日是第三日了。
姜芜垂下眸,唤来歆雪,着人梳洗一番,执意拖着病身要见沈清安。
歆雪蹙眉忧心的取来一件更加厚实的外衣给姜芜换上。口中喋喋不休的劝道∶“娘娘何必急于一时,陛下宠爱您,空闲了定来看您。”
几分劝慰和不确定,躲闪过悄悄叹息。
沈清安宠爱姜芜不假,可宫中绝色不乏,今日这个得了盛宠,明日那个得了皇恩。总归是帝王爱得浅薄,雨露均沾。
说着给姜芜挑了一枝亮丽的发簪,又上了沈清安最喜的红妆。口中侃笑道∶“娘娘生得这样好看,陛下见了,定会欢喜。”
欢喜么?姜芜垂看着镜中的模样,脸色苍白,虽着粉饰亮丽清透,却难掩眼中疲倦。她抚上那张沈清安爱抚过无数次的脸,拔下发簪,厌恶又绝然。在众人错愕中,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迹。
歆雪惊措,夺过姜芜手中发簪时已经为时已晚,她慌张的传唤太医。
姜芜斥退宫人,顶着血淋淋的半张脸,冒着风雪,笔直的跪在承德殿外,逼沈清安见她。
第三日了,若不能改变沈清安心意,镇北侯府……
她抿上有些干涸的唇,眸光落得深远。
大周三年秋,镇北侯率十万亲军,葬于蛮夷之下,尸骨无存。
大周三年冬,镇北侯府满门抄斩,血染京都。
天阴冷的飘起雪来,沾湿了她的裙角,脸上的血痕顺着脖颈蜿蜒向下,拉出一条漫长的痕迹。寒风扑朔,她颤抖得蜷起身子,灰扑扑的眼中黯然失色。
沈清安……
她喃喃念起这个相识于少年的名字。春光正好,海棠依旧,少女娇俏明媚,少年……狼狈不堪。
姜芜性子野,守不得规矩。适日,正逢良辰,领着歆雪上了传闻中最不灵验的昭兴寺。
要说昭兴寺臭名远扬的由来,往上数三代,尚公主来昭兴寺祈求姻缘,求得上上签。然一月内,为尚公主相看的三门亲事,准驸马伤的伤,残的残,还有一个成婚前夜,出家做了道士,云游四海。
姜芜乐呵呵的听歆雪讲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歆雪擦着汗,见姜芜欢快,绘声绘色的继续讲道。追溯得更远,三百年前大周国建立前,诚王来求取一签,为下下签,此行必败的残败之局。然诚王是乱世枭雄,盛世明君,一把折断,呼啸着领着骑兵南下,夺下了万里江山,开创大周盛世。
姜芜一边听得出神,一边揪出角落里鬼鬼祟祟的孱弱少年。见他生得清雅,眉目冷峻,眼神温和却透着疏冷,身上破破烂烂,唯有一张脸白皙秀气。
拎着少年松垮在肩上的袍子,将他拉扯出,问他是何人,为何行鬼祟之事。见少年沉默不语,眼中还有不服。又见同路一旁惊慌失措的贵家小姐,姜芜心领神会,是个人模狗样的品德败坏之人。
心下感慨,这样一张君子端方的脸,却行不耻之事。于是将少年打得鼻青脸肿,又将他踩在脚下,“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歆雪在一旁焦急难安,怕小姐下手太重,把对方打残。
拉都拉不住!
直到一带着皇城宫牌的黑袍人将少年领走,姜芜才意犹未尽的收起拳手。
春季的最后一日,姜芜在昭兴寺求了一副中签,住持解语,前路渺渺,莫走回头路。
姜芜把手伸进袖中,冻得通红。血液凝固,脸上伤痕刺目。她逞着意识让自己清醒,她身后是镇北侯府一百二十四条性命。血染长街的画面直剜心脏,将她一颗心剖出践踏,再弃若敝屣。
莫走回头路……姜芜,你无路可退,往前走啊。
她闪动着眸子,一颗滚烫的心此时和寒风融作一体,慢慢冷下。风雪吹散她的发髻,鬓间被湿冷浸透。
沈清安撑起伞,遣退近侍,一袭墨黑直襟锦袍,肩上落得几丝飘雪,面色如霜清寒。他沉敛起眸光,将伞侧于姜芜上空。茫茫雪色中,浩然天地,少女微扬起下颌,湿漉漉的眼里含着祈盼。
良久,姜芜倦惫的声音才杂糅着凄寒的北风一起,漂落到沈清安耳中∶“边疆一役,可否卸去镇北侯将军一职,命他即刻归家?”身上虽裹着歆雪挑选的雪狐制成的棉衣锦袍,但承德殿前空旷辽远,无遮蔽物,寒风扑簌的往她身上打,声音细成游丝。
她心上绷起一根弦,对上那双刻意疏远,又寒又冷的眼,手指蜷起,失落汇聚。
沈清安一瞬诧异,面上不显,眼中蒙上一层雾,让姜芜看不透。她忽的嗤笑,从前几许,她何曾看清过帝王心。
过往种种,缘为利往,缘为利散。
镇北侯府,木秀于林。而她……
姜芜低垂下眼,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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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伤传来痛,方才心中紧着事,不暇顾及。这会儿心下稍歇,指腹触上伤口时,已凝成痂。
沈清安抚上她冰凉的手,将她扶起。可姜芜跪得太久,脚下麻木,腿上使不出力。在被扶起一瞬,整个人向沈清安坠去。
姜芜咬牙,朝旁倾倒,挣出手腕,撑在雪地上时,掌心磕破。
沈清安一滞,沉下脸,苍白的骨节微微泛起红,紧紧覆在伞柄上。余光一片苍茫,近侍立在不远处,身后是敞亮的承德殿。
他侧过身,手指松懈,居起帝王之态,道∶“以国为家,以天下为天下,是以己任,为臣之道。镇北侯忠君报国,今日之话,朕,只当从未听过。”
沈清安捻动手中佛珠,珠串间攒动的发出沉闷的声响,隐隐落在姜芜耳中,她定然看着。沈清安心中装着事时,总爱捻动那串从不离身的佛珠。
声音骤然停下,他屈身将伞送于姜芜手中,低了几分声音,道∶“回去吧。”
掸掉姜芜发上的落雪,抚上她的脸,小心的落在伤口处,终还是垂下手,从袖中拿出一小罐白玉瓷瓶装好的玉芙蓉膏,“女子爱惜容颜,别留下疤。”
他起身往承德殿走去,身影没于冰雪中,渺渺孤身,身后虚无。风雪浸透他的衣衫,他停下脚步,“将军百战死。你为子女,忧心父之事,朕能理解。不过,”他眼神落到承德殿中,空荡宽阔的殿堂上,一张龙椅孤零零的立在台阶上。
高处不胜寒。
“征讨蛮夷,非镇北侯不可。”
“为何不可?谢小将军将门之后,卓尔不群,十五岁上阵杀敌,随父立下汗马之功。疆域一役,谢小将军亲率出征,定能收复蛮夷,扬我大周威严!”
姜芜惊惶,脱口而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上一世,镇北侯兵败,谢青云接任,驱除蛮夷,扩展疆土。
随即哑然,后自知僭越,立刻补道∶“镇北侯年迈,臣妾忧心父亲旧疾复发,误了战事。”
镇北侯出征边域,途经嘉谷关,处三国交界,盗寇盛行,被匪徒拖累行程,贻误军情,以至后来死守不住,城破人亡……
姜芜阖上眼,倏然心惊。不,不能!绝然不能让镇北侯府一百二十四条性命和镇北十万亲军再次殒命。
谢青云。
那双幽深凄冷的眼睛刻在姜芜心上,“请贵妃殡天”久久萦绕,惊得她冒出一身冷汗,额间发热。
“姜芜,”沈清安低声沉吟,唤起她的名字,像石破天惊的一际光束,透过泥沼,扎进荒渊,平息后依旧沉寂。
他没有斥责她后宫干政,只无奈眺望远处,红砖碧瓦下近侍宫人立了一排,他们目光如鹰,尖锐,平滞,像一汪死水。他们天生的使命是跟随皇帝,不管皇帝是谁。
沈清安叹息∶“皇城中,多是身不由己。前朝百官是,后宫妃嫔是,朕,亦如此。”
“回去吧。镇北侯之事,覆水难收。”他凛然的脸上多了一丝愧疚,转瞬即逝,又恢复到那个清冷孤独的帝王。
风雪停了。
姜芜没能阻止,历史的轨迹再次使然,眼前之景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
谢青云受命讨伐,以五万军马抵蛮夷十万强军,兵贵神速,打得蛮夷措手不及。也让姜芜疑惑,迢迢万里,怎么一朝一夕间,竟能翻跨山岭,避过嘉谷关群匪,及时抵挡北疆攻城掠地,护下边疆最后一道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