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安起身,失了仪态。
长风抿了抿唇,心里斟酌半晌才低低开口:“您前些日派谢小将军领军支援,再过几天应该就要到了。”
沈清安不语,揉了揉眉心。长风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出声:“夫人身边有您留的暗卫,不会有事的。”
沈清安恍惚的应了一声。他心神不宁,眉头皱得很深。不信鬼神的他这时候竟也开始祈祷,让上苍保佑她平安。
他听人说,求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代价么?什么都好。
此时的兖州城,饿殍遍地,城池摇摇欲坠。
姜芜和王岫白不被允许接近城门,留在兖州城里做些安抚工作。实际上,根本用不着她们。众所周知,兖州城烂透了,根本不需要谁来再打烂,里面早就生了疮,起了虫。只不过靠着平西将军撑了一年又一年而已。
整个兖州,最惊慌无所适从的,是她们两个。
这些天的施粥布善,兖州百姓对她们礼遇有加,虽然他们并不懂什么礼仪。
这日,天色阴霾,城池外鼓角相闻,王岫白心惊胆战,每敲响一阵锣鼓,她的心就会随着鼓声密密麻麻的揪起,紧绷,直到下一次锣鼓再响。
一个跛着腿的老丈上前,将手里的苹果找了块干净的衣角擦了又擦,直到表面锃亮才颤巍巍的递上。
一个干瘪的,焉了吧唧的烂苹果,是老丈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姜芜诚挚的收好。
老丈望着城门处的方向,两眼浑浊,聚不起光,他说:“你们从京都来,听说那个地方很繁华很热闹,每个人都有饭吃,也不会挨冻,有地方住,有衣服穿,是不是真的?”
老丈身体干瘦,身上脏乱,散发着一阵一阵的味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姜芜心里酸涩。国之存亡危矣,有的人穿绫罗,吃山珍,行事奢靡;有的却连一碗清粥都要掺半碗沙砾。
陈容说,如果粮食里不掺些东西,它们到不了兖州。
姜芜眼中蒙上一层水雾,想了半晌,点点头,道:“将来兖州也会如此。陛下从来没忘记过兖州的百姓,也没放弃过你们。”
老丈苦涩的笑笑,埋着头,怅然的,悲伤地说:“圣人恩德,只不过我是等不了了。”
“你们没听过这鼓声吧?”老丈道,“这鼓声每隔几天就会响一次。平西将军带着人在外面杀敌,哀嚎声,惨的哦,城门挡都挡不住。”
王岫白心里陡然一震,随着鼓声的落下跌入谷底。
过了约莫一刻钟,鼓声再次响起,老丈紧着密鼓声接着说:“去年有一次锣鼓声比这还密集,平西将军浴血奋战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第三天的时候夏国军队才撤了兵。我们以为兖州要亡了,没想到又活过来了。”
老丈声音里难掩的激动,那是一个辉煌又激奋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祈祷,无不将性命悬在将士刀刃下。
他们受恩平西将军,有的也学了他的三分骨气,若是城破,他们就追随平西将军,和夏国拼命。
宁为周国魂,不做夏国狗。
“平西将军吉人天相,会化险为夷的。”
“好人好报呐。”老丈说罢,拄着拐杖渐行渐远。佝偻的身体隐入无数佝偻的身躯中。
姜芜忽然发觉,平西将军守城的意义。
王岫白紧握着她的手腕,低喃着声音问姜芜:“老丈说的是真的是不是?我哥哥他会没事的对吗?”
姜芜眼神虚晃,眼底空空,会没事的,是吗?
锣鼓声更加紧密了。
“将军,还要……还要抵抗吗?身后,已经无人了。”说话的是副将左棠燕,随王存召一起从京都来,二十年的手足情,十年的生死交。
此时风沙凛凛,漫天飞尘下血色弥漫,他们已经麻木得闻不到血腥的浓稠,手里机械的抵挡,刺入,斩杀。
停不得,一刻都停不得。
已经战了三天了,撑不住了。但援兵在路上,只要等来援兵,就有救!
所以,他不能累,不能停,要守住最后一道城门。
左棠燕眼底是将士枯骨,堆成了一座一座小山,血液流成了河,结成了冰,被他们握在手里,踩在脚下。
铠甲被砍破,衣袍被斩断,体无完肤。
“撤了吧。”撤了或许还能保全一些人,一些尚未成年,什么都还在懵懂期间的小将士。
折戟沉沙,阴风怒号,血与天齐平。
“撤?”王存召斩杀夏国一员猛将,筋疲力竭的受了一箭,杵剑单膝跪立,眼神冷得结出冰霜,心口血流不止。
“你让我怎么撤?”王存召吐了一口鲜血,给污浊的铠甲再添一层血渍。
“身后的百姓,你是让他们殊死搏斗,在狗贼手下喘息?还是要他们自请灭亡,以身殉国?”王存召将残箭斩断,留一截止住血。他撑地而起,怒视远方。
诚如左棠燕所说,他们身后只有一扇冷冰冰的大门,城门紧闭,孤立无援。
好,很好,任何时候都不得开城门。
他唇角细微的扯出一抹笑。
只要他们坚持等来援兵。
兖州就有救。
兖州的百姓就有救!
身后,只还有几十个老兵少将,连提枪拿剑都费劲的年纪。
对面的夏国将军陈非烬是他的老熟人了,对手数年,对彼此的习惯,品性都了如指掌。
若不是立场敌对,兴许还能畅饮一番。
此时他高头大马,闲情逸致的看着王存召狼狈,却兴致缺缺,有一种乏味索然的失落。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此一战,众寡悬殊,他备了万全之策,定要攻下兖州的。
“战事未平,何以为家!”
“誓死抵御侵袭!”
寒风中,他们的声音被打落在呼啸的风里,被消散在飞扬的沙尘中。他们血肉模糊,脊梁却挺得笔直。他们的□□死了,灵魂却叫嚣着不屈。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王存召无力的摆了摆手,将仅存的几十人集结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阵,这阵叫做“无量阵”,以防守为主,集结天地人之道,小而疏散,前后折叠,规模团战,保卫式蚕食敌人。
现在,他们要守住城门!
“放箭!”贺九下令,从四周包围性放箭,围追堵截,将他们重重包围,形成一个死阵。
他不讲究什么阵法,什么阵法在绝对的兵力面前都是扯淡。只要军队足够精锐,将士足够多,管他什么阵法,通通都去死。
他狞着笑,俯在马背上,胜券在握。
陈非烬厌恶的瞥了眼旁边这位自以为是,骄傲自大的金国将军。
不错,他们的国君为了万无一失,和金国结盟,此时两国军队一齐进军周国,小小的兖州,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王岫白心脏猛然一抽,疼痛不已。这时候电闪雷鸣,隐隐蕴藏着巨大的风暴。
城池外的鼓点停了,再没响起。
她慌乱不已,呼吸急促,疾跑着冲向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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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芜跟着她,到城门时,只有两个小将士守城,一眼望去,凄凄冷冷,萧条落败。旌旗倒下,乱箭飞舞,天色阴霾霾。
小将士阻挡她们,“将军有令,任何时候不得开城门!”小将士说话还带着稚气,却格外的坚定,毅然,手中的一杆银枪是他唯一的倚靠。
王岫白爬上城楼时,往下眺望,万箭齐发,以一个圆圈向内缩进。
“哥!”她几乎声嘶力竭,声音在颤抖,身体在颤抖,五脏六腑都在止不住的颤抖。泪汹涌而下,根本止不住。
姜芜上了城楼,入眼看到的是风沙漫天,她艰难的从风沙中找一抹鲜亮。黑压压的夏国军队和金国军队将他们包围,不留一点空隙,犹如不留一点生机。
王岫白无力的撑着城墙,几乎要将砖石碾碎。手掌渗出血,凛冽的被拍散在风里。她丝毫察觉不到,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越来越小的圆圈。
直到最后,圆圈里只剩下几个人。
“哥!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止在了风里。
“你一定要……要活着。”她什么都不问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要你活着。
眼睛被风吹得刺痛。
王存召听不到她的声音。
“打开城门,我给你们个痛快。”陈非烬道。他身上玄甲如新,没有半点污渍。衣袍飘扬,看到两人窘迫的境地,眉眼间竟生出了一丝惺惺相惜的失落。
他的对手,不该是这样的。
他望着王存召脸上的疤,三年前,他留下的。自然,王存召也没给自己落得好,至今逢雨夜,他身上的伤还会隐隐作痛。
从前,他和这位对手打得你死我活,昏天黑地,从来都是两败俱伤,两个都讨不得好的下场。
见到这位熟悉的敌人,王存召扯出一抹笑,临死前能见一见熟人也不错,他遥遥的望向城门,风沙吹得到处都是,模糊间竟见到了妹妹。
许是眼花了。
手掌抹掉唇角的血丝,艰难的站起身。此时他身上有更多的残箭了。
“打开城门?让我身后的百姓吃你们的暗箭吗?还是让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被你们凌辱?”他说得急促,心血上涌,猛地咳嗽一声。
陈非烬揉了揉眉心,道:“我答应你优待俘虏。”
王存召:“你该知道开城门意味着什么。”
“若今日我们处境置换,你会开城门吗?”他眼中浑浊得透不出光,一口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当前的沙地。
陈非烬道:“不会。”
所以,他们的立场从来都是势不两立,没有折中。
贺九是个暴躁的,没耐心。轻轻一挥手,余下的人,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咫尺间的故乡,魂归了刀刃下。
贺九亲自砍下了王存召和左棠燕的头颅。鲜血飞溅得到处都是,陈非烬的脸上,身上,衣袍上,都是这位“故友”的血。
他抹了一把,手心被温润的鲜血沾湿,他转身盯着怒目的头颅,有些骇人,“他们必死无疑,何不给他一个体面?”
贺九不以为意,神情得意,一手拎着一颗头颅,这可是大周名将的头啊!他斩下的!
“体面?本将为何要给手下败将体面?他是我的敌人,不是我的情人!陈将军莫不是打仗打傻了?优柔寡断,难怪三年攻不下一个破兖州!”贺九提着头颅,洋洋得意的离开,下令继续攻打兖州,明日日落前,必要大开城门。
贺九阴翳的望向兖州城楼,一群弱质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