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包扎
    北镇抚司内衙。

    长廷一手拿着卷册,一手托了个木盘,迈进卫凛的值房,走到桌前,“主子,禁军送来了相国寺一案的卷宗,据称拷问王百户的那个刺客狡猾得紧,只留下来这么一件斗篷,不知算不算得线索。”

    卫凛扫一眼那个木盘,里面是一件无甚特别的玄色斗篷,又因兜住箭矢而被穿透了几个大洞。

    卫凛颔首,随意道:“放下罢。”

    “是。”长廷放下手中卷册后,又从怀中摸出一物,面色凝重地递给卫凛,带着几分犹疑道:“主子,这是我在藏经阁的栏杆上发现的,似乎……是杀手楼所用的梭镖,而且,王百户脖颈上的伤处,看着也像是出自此物。”

    闻言,卫凛动作一顿,好半晌,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长廷手中的梭镖,凤眸中一片幽深冰冷。

    他转而看向那件破破烂烂的斗篷,扯起一角,提到近处。

    针脚算不得精致,布料平平无奇,是最常见的棉布,并无甚用处。

    想来他得亲自去一趟相国寺。

    卫凛正要将斗篷放回去,令长廷率人去各家成衣铺子查问,忽然嗅见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料气味,混杂在铁器的味道和淡淡血腥气之间,极难分辨。

    卫凛微眯了眯眼,转头问长廷:“这件斗篷,除了你还有何人碰过?”

    “只有当初捡到它的那个禁卫和禁军张副统领。”长廷答。

    距离那夜已近五日,斗篷上沾染的香气依旧不散,必是上好的香料,绝非一般的富贵人家能用,不会是这几人沾上的。

    而且这香气……隐约让他觉得熟悉。

    卫凛闭上眼,竭力回想在自己曾何处闻过这香。

    配伍有甘松,零陵,龙涎,茅香,苏合油,还有……青栀。

    “这回击退瓦剌,殿下另赏下了一块名贵香料,说是驸马自行调配的,独她府上才有,唤做石上松。”

    “我闻着此香气息独特,应是比照原有的香方添了青栀。青栀气味淡雅,高洁而又不失凛冽,倒是与二弟极为相配。”

    犹如一道天光劈过灵台,卫凛蓦地睁开眼,凤眸里沉沉湛湛,深不见底。

    良久,他看向长廷,沉声下令:“将这斗篷收起来,日后卷宗里亦不必提及。王世良家中由你亲自带队搜检,一应证物不得经旁人之手,务必直接递交于我。此外,调两个最为精锐可靠的暗卫,盯紧平嘉长公主府的动静,此事切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可明白了?”

    长廷面色一肃:“是!”

    长廷领命退了下去,屋门合上,空荡荡的值房内光线昏暗,一片死寂。

    日影轻移,卫凛微微仰头靠坐在圈椅中,喉结凸显出来,线条锋利而冷淡。

    思绪渐渐不受控制,沉沉渺渺地溯回到十年前——

    靖和二十七年冬,京师落了好大一场雪,天地间茫茫一片,入目皆白。

    屋外大雪簌簌,屋内地龙烧得热烘烘,暖意如春。

    烛火氤氲下,少年卫凛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玉白绣竹襕衫,蹲在炭盆前,用火钳轻轻地拨弄着木炭。

    “二弟在做什么?”

    忽然有人掀起门帘,凛冽的风雪随之飞卷涌入。

    少年卫凛扭头看去。来人一身银甲白袍,手提兜鍪,正是自家大哥卫清昀。

    “大哥!”少年卫凛擦了擦额上的汗,笑意明亮,“阿缜送了我几个番薯,说是泉州一带才有的宝贝,用炭火烧来很是香甜,就快熟了,大哥回来得正好!”

    卫清昀故作夸张地嗅了嗅:“呦,闻着就香,可惜了,我这便要走。”

    少年卫凛一愣:“宣府又起战事了?”

    卫清昀点头:“瓦剌叩边,宫中刚来的旨意,祁王与平嘉公主二位殿下领兵,我为副将,即刻出征。”

    “那大哥几时能回?”

    “想来最多半年罢。”卫清昀常年驻守边关,对瓦剌的袭扰早已视作寻常,语调轻快,“二弟在家中好好孝顺母亲,出门记得多穿些,莫要仗着身子好便贪凉,嗯?”

    少年扬起一个笑:“这些话我早都记下了,祝大哥早日凯旋!”

    卫清昀笑笑,戴上兜鍪,抬手亲昵地勾了下他的后脑勺,“走了,回来带你去灯市口吃郑老伯细面。”

    “好!”

    只是那时谁都不知道,今日一别是此生最后一面,生离竟即是死别。

    靖和二十八年春,大周与瓦剌战于虎略口,七万大军尽数覆没,平嘉公主战死,祁王失踪,战报传来,皇帝当场吐血中风。

    卫府一片缟素,灵幡被料峭春风撕扯得上下翻飞。

    少年卫凛站在卫府门口,一身丧服,瘦削单薄。猎猎冷风中,他没等到大哥的灵柩,却等来了一队寒刀出鞘,杀气汹涌的锦衣卫。

    领队千户面目狰狞:“征北副将卫清昀贪功冒进,宣府布政使卫元正抗旨不遵,私开城门,锦衣卫奉旨抄没犯官卫家,胆敢阻拦者,就地正法!”

    灵幡纸扎被扯落,元宝蜡烛洒了一地,一双双皂靴从上踏过,卫府中尽是呼号哭喊和刀刃入肉的闷响,不知是哪个缇骑踢飞了一盆纸钱,苍白的纸钱漫天而下,纷纷扬扬像一场大雪。

    再后来……

    卫凛已经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阴冷潮湿的诏狱,铺天盖地的血,还有那场大火中,父亲和阿娘无力又痛惜的泪眸。

    “二郎,活下去!”

    “我卫家人都问心无愧!莫要困于仇怨!爹只要你好好活着,勿忘本心,做个君子……”

    ……

    卫凛睁开眼,右手掌心的伤口已经迸裂开,血迹染透层层细布。

    他终究还是成了阴司鬼域里的一把杀人刀,再也做不得如玉真君子。

    值房里的炭盆不知何时熄了,没有他的准许,无人敢擅自入内添炭。

    他动了动发僵泛冷的身子,披好狐裘,起身走出值房。

    屋外又下起了雪,乌云并不浓密,未曾遮住月亮。

    长靴踩过松软落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卫凛慢慢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肩头落了一层薄雪。

    夜色笼罩,月色清冷,折射的雪光映照在他冷淡俊瘦的侧脸上。

    很冷。

    像是走在无边的旷野里,不见来路,亦不知归途。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道轻柔甜净的声音,脆生生的,将昏暗沉寂的夜色撕开一道缝隙:“夫君,我来接你下值啦!”

    卫凛一怔,蓦然抬眸。

    少女掀开车帘,露出一个兜着斗篷的脑袋。帽兜边缘镶了一圈长长的兔毛,随风柔柔地拂动着,将她的小脸遮住大半。

    她没用脚凳,直接跳下了马车,轻快地走到卫凛身前,仰起小脸,笑着唤他。

    卫凛脚下微顿。

    见他肩头发顶都是落雪,沈妙舟抬起手,想要帮他拂去。

    卫凛反应极快,未等靠近,便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少女的手腕柔软纤瘦,温热细腻。

    阵阵热意从她腕间传来,丝丝缕缕地渗入他冰凉掌心。

    卫凛无意识地加重了些力道,将她拉近几分,凤眸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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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声问:“作甚?”

    “你身上沾雪了嘛,一会儿化了要受凉的。”沈妙舟无辜地眨眨眼。

    卫凛静静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对望片刻,他忽地松开手,独自抬步向马车走去,嗓音清淡,淡得甚至有几分漠然,“我无碍。”

    “怎么会无碍呢,这个时令,最容易伤寒了。”沈妙舟跟在他身后,像小鸟啾啾。

    卫凛冷不防站住,转过身。

    沈妙舟收势不及,鼻尖险些撞上他的胸膛,她揉了揉鼻尖,仰头不解地看向卫凛,声音有些发闷,“你干嘛呀?”

    卫凛垂眸看她。

    昏黄色的烛光从车帘的缝隙里钻出来,映亮她的眉眼,眼神清亮,莹澈纯稚。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卫凛淡淡移开视线,踏上马车,“无事。”

    男人心,真莫测。

    沈妙舟暗暗腹诽,跟在后头一道上了车。

    车门合实,马车辚辚行起,她忽然嗅到一丝浅淡的血腥味,视线随即向下,落在卫凛的右手上。

    果然,那处裹伤的细布已经被血染透了。

    看一眼卫凛,他却像是浑然不觉,抚膝而坐,微阖着双眸,只隐隐带了几分倦意。

    沈妙舟:“……”这人都不知道疼的么?

    不过也好,包扎伤口这事她很在行,正好给她机会套近乎。

    沈妙舟从怀里摸出一条巾帕,小手轻轻向前,试探着,搭上了卫凛的手腕,“夫君,我帮你重新包一下伤口罢?”

    卫凛第一反应,便是想立时抽出手。

    可或许是因为今夜实在寒凉,而她覆上来的掌心又太过温热,鬼使神差般地,那一瞬,他竟一动未动。

    见他似是默许,沈妙舟轻轻牵过他的右手,搁在马车里的小几上,再将细布一圈圈解下来。

    卫凛的掌心宽而瘦,手背青筋条条分明,冷淡而有力,一双手生得极好看,干净清白,就像积雪的高山。

    如此秀骨,更衬得掌心那一道伤口狰狞骇人。

    沈妙舟的动作很是细致,将卫凛伤口周围稍凝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去,而后仰起脸,轻声问:“车上有金创药么?”

    卫凛默了一下,道:“桌案右侧暗格。”

    沈妙舟伸手摸去,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钮结,拉开暗匣,里面放着一个淡青色的小瓷瓶,再拔掉红布软塞嗅了嗅,确实是伤药的味道,不过里面又另加了鬼蒟蒻,药性要比寻常的金创药烈很多。

    倒是很符合锦衣卫的行事作风。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伤药洒在卫凛的掌心,“会有一点疼,别怕。”

    卫凛带着点嘲意地勾了下唇角,正要讥嘲两句,原本灼痛的伤处却忽然有一霎清凉的触觉,他一怔,下意识垂眸看去。

    眼前的姑娘神色专注,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轻轻对着伤口吹气,竟像哄孩子似的。

    烛火摇曳,在她脸颊上笼了层柔和的暖光,干净清甜的呼吸尽数落在他的掌心。

    就这样看着她的侧颜,没来由地,他想起昨夜与她同乘的情形。

    那时她微仰着头,温煦干净的呼吸洒落在他颈侧,身子柔软温热,偎在身前就像一个小小的暖炉,她的体温透过衣料阵阵传来,淌过他的四肢百骸,有如春日化寒冰。

    卫凛手臂一僵,指尖微蜷。

    似乎是他的错觉,伤处剧烈的疼痛中,竟像是生出了一丝隐秘的麻痒,极轻,极浅。

    还未等他分辨清楚,那些许的异样便钻入血肉,消逝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