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药,沈妙舟将巾帕覆上卫凛掌心伤处,绕了两圈,最后在他手背系了一个小小的纽结,左右看看,满意地拍拍手,语调轻快,“好啦!”
卫凛闻声低头,对上一道亮晶晶的视线。
“怎么样?”沈妙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邀功似的,等他评价。
“有劳。”
卫凛移开视线,平静地收回手,掩在狐裘下,嗓音淡漠,听不出情绪。
“夫君不必客气。”沈妙舟双手托腮,鸦羽似的眼睫一眨一眨,笑吟吟地望着他。
卫凛眼睫低垂,神色很是清淡,原本线条凌厉的侧脸被烛火镀上一层薄薄的柔和光晕,莫名地,竟显出了几分邻家少年般温煦平和的意味。
沈妙舟向他靠近了些许,状似随意地关切道:“夫君的手怎会这么凉呢?我听闻男子阳气重,手脚都会比女子热一些才对,夫君可要寻名医调理一下?”
卫凛拿起一卷书册,音色淡淡,似乎不欲多言:“不必,旧疾而已。”
沈妙舟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套话的机会,犹犹豫豫凑近到卫凛身前,瞧着他的神色,小声问:“什么旧疾呀?可是……可是阳气不足、体虚失调之症?”
卫凛:“……”
见卫凛不说话,沈妙舟伸手扯住他衣袖摇了摇,杏眼黑亮,看上去满是单纯的关切,“其实……先天体虚也没什么的,夫君万不可讳疾忌医。”
卫凛的眉心跳了跳,好半晌,才无言道:“……是旧伤。”
“当真?”沈妙舟迟疑,水汪汪的杏眼盯着他看了一阵,“夫君可莫要诓我。我方才想了想,这般年纪,身侧还无妻妾侍奉的权贵,除了夫君,整个京师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卫凛被气笑了。
许是习惯了一个人孤冷清寂,太久不曾有人在他身边这般胡言乱语,叽叽喳喳,他被绕的头晕,竟然接下了她的话。
他凤眸微眯了眯,嘲讽道:“永王世子,后院十九个小妾,教坊里红颜无数,依乡君所见,他阳气可足?”
沈妙舟低着头,在心里忍笑忍得辛苦。
卫凛掌心发凉是中了毒的缘故,这她再清楚不过,但她还想顺着这个由头与他套话,见他没有继续谈论的兴致,便故意激了激他。
那永王世子是出了名的酒色纨绔,白白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眼底青黑,步履虚软,活脱脱就是话本子里被妖精吸干了精气的书生模样,倒是没想到,卫凛这般冷淡疏懒的性子,竟也会拎出此人来讥讽,什么“红颜”什么“小妾”的。
果然这世间男子,大都听不得“体虚”二字。
沈妙舟轻咳一声,强压下唇角,仰起头一本正经,“那积年旧伤更是马虎不得!”
说着,她微微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盯着卫凛的神情,试探道:“夫君可认识沈镜湖沈驸马?他医术精湛,救人无数,远胜宫中太医,我去请他来为夫君调理一番,好不好?”
卫凛闻言,收起唇角的讥诮之色,缓缓垂眸看向沈妙舟,“镇国平嘉长公主殿下的驸马?”
“正是。夫君觉得可好?”
卫凛不置可否,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凤眸中烛光流转,“乡君与公主府颇有交情?”
沈妙舟笑了笑,带着几分腼腆,抬手比了个一点的手势,“有那么一点点交情罢。”
卫凛转了转扳指,片刻后,轻笑了一声,不疾不徐道:“如此,便有劳乡君了。”
闻言,沈妙舟一愣。
方才她一直盯着卫凛的神情,没有半分放松,却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异样。就算她提及爹爹,卫凛眼中也未曾显出什么特别的戒心,而且似乎也并不知晓她爹爹已经失踪的事情。
可他看起来分明又对公主府颇有兴趣,这倒是让她摸不清他的心思了,这人心思太深,一般的试探都没什么用。
卫凛不再说话,静静翻看起手中书册。
马车内被暖炉熏得热烘烘,人也随之泛上几分惫懒。
沈妙舟倚着软枕,一手托腮,安静地盯着卫凛的侧脸瞧,心里乱七八糟地揣测着他的真实意图,两只眼皮却越来越沉,眼前卫凛那张冷清凌厉的侧脸也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她彻底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长指翻页的动作一顿,卫凛垂眸看去。
沈妙舟已经睡熟了,杏眸轻阖着,灯火昏黄朦胧,透过她乌浓的眼睫,筛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整个人小小的一团,窝在软榻上,只占去一点点地方。
卫凛眉梢微挑。
不知道他的修罗名声么?明明别有用心,竟还敢这般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熟睡,除她以外,怕是寻不出第二人了罢?
也不知她是当真心大还是太过自信。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转回头,修长的手指徐徐翻过书页。
车窗外雪花无声飘洒,车内烛火氤氲,偶有书页翻动的轻响,伴着清浅绵长的呼吸声,竟美好得恍若一场幻梦。
缓缓行到卫府门前,马车停稳,驾车的小厮七尧恭敬道:“大人,到了。”
“嗯。”卫凛淡声应下,合上书卷,转眸看一眼沈妙舟。
她仍旧睡得很沉,只是好像有些耐不得热,纤瘦脖颈上覆了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几缕碎发被微微濡湿,散乱地粘在她细嫩莹白的肌肤上。
卫凛调开视线,出了车门,对盈霜道:“你主子睡了,带她回去。”
说完,他撩袍迈下马车,径自往书房走去。长廷也下了马,将马缰递给七尧,快步跟上自家主子。
“笑什么?”转过垂花门,卫凛冷不防开口问。
长廷一惊,连忙否认:“属,属下没笑!”
卫凛侧头瞥他一眼,眉梢微挑。
长廷动作一僵,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终归还是不敢把“夫人怀疑您行不行”说得太直白,绞尽脑汁地换了个委婉说法,小声道:“属下就是觉得这么多年,主子一个人过得孤孤单单的,如今有了夫人……呃,乡君关怀您身子,也挺好的……”
“关怀我?”卫凛轻嗤一声,“傻子才信。”
傻子长廷:“……”
卫凛负手向前走去,音色清淡,“从杀手楼出来才几年,便如此轻信于人。”
听见“杀手楼”三字,长廷霎时凛然,再没了玩笑的心思,低下头闷声道:“是属下轻率。”
卫凛迈进书房,淡声吩咐,“下去歇息罢,不必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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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长廷抿了抿唇,应声退下。
烛火下,卫凛抬起被她包扎过的右手,看了片刻,松开巾帕的系带,将缠绕的帕子一点点解下。
最里一圈的帕子已经被血液凝住,紧紧粘在伤口上,仿若要融入他的血肉一般,一动便扯出钻心的痛意。
他神色漠然,稍一用力,便将巾帕扯了下来。
帕子是丝绸质地,擦过他的指腹,触感细滑,轻柔,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
方才他在车上时并未细看,此刻才看见帕子上绣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狸奴,四仰八叉地躺在乌木小舟上,胖脸被荷叶遮住大半,睡得正安逸。
很是少见的纹样,透着姑娘家的温软和巧思。
卫凛眯了眯眼,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将帕子扔进炭盆,火舌“腾”地蹿起,转瞬便卷没过绸帕。
他站在炭盆前,凤眸倒映着跃动的火光,明明灭灭。
不适合他的东西,终究不该留下。
片刻过后,火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巾帕已被烧成黑灰一团,看不出本来模样。
卫凛转身走向书架,轻轻扭动上面的瓷瓶,一个精巧的暗格随之弹出,他从中抽出一本锦衣卫密册,坐到桌案前翻阅起来。
翻到“先镇国平嘉长公主”一页,卫凛停下动作。
密册上不过寥寥数句,只因平嘉长公主殉国后不久,嘉乐郡主便意外走失,驸马沈镜湖辞去太医院的官职,四处寻找爱女下落,直到数年后才寻回郡主,从此父女二人四处游历,不问朝堂之事,故而锦衣卫的探查也极少。
如今这二人竟会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纷争里,而且似乎他的新婚夫人对公主府也很有兴趣,巧合委实太多,很难不让人多思。
再向下,看到那一段文字,卫凛凤眸微凝,此处记载之事当年震动京师,他亦有所耳闻。
两年前边镇阳和地动,死伤军民近万,嘉乐郡主恰巧游历至此,留下帮忙救治伤民,却不料遭遇瓦剌袭扰,守卫疲敝,根本无力相抗。
阳和卫指挥佥事战死,阳和知县弃城叛逃,城中顿时乱作一团。就在这种境况下,任谁都无法想到,嘉乐郡主竟将阳和知县抓了回来,以先平嘉长公主之女、先帝御封郡主之名,在城头上将那叛逃知县先斩后奏,此举立时稳住了军心,使得阳和卫有时间等来大同援军,协力击退瓦剌。
卫凛闭了闭目,眉心微蹙。
嘉乐郡主其人,他曾远远的看见过两回,在模糊的印象中……是个骄纵活泼,明媚爱笑的性子。算起来,两年前她应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竟还有如此飒爽之姿,着实令人意外,倒是不堕其母威名。
卫凛睁开眼,修长劲瘦的手指在那一行字上轻轻地扣了扣,凤眸中有寒意闪过。
如此看来,在守卫森严的相国寺挟持锦衣卫百户,于这位郡主而言,恐怕,也算不得什么不可为之事。
只是不知这位郡主……和杀手楼又有什么渊源?
“来人。”卫凛向门外唤了一声。
“主子。”两个暗卫步入房中。
卫凛看他们一眼,下令:“去查一查当年嘉乐郡主走失的始末,事无巨细,尽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