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撞破
    沈妙舟大惊,他怎么连这都听见了?

    而且似乎还记上仇了!

    这是第一次听卫凛唤“夫人”,可这样一个温情缱绻的称呼,却生生被他唤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背后编排别人被抓包,好尴尬!

    ……秦姐姐我对不住你。

    沈妙舟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后退一步,稍稍拉开些距离,硬着头皮解释道:“夫君方才也看到了,韩炀那狗贼甚是猖狂,我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夫君莫要往心上去呀。说起来,若非借夫君名号镇了镇他,恐怕我们就要吃大亏了!”

    说着,又试探地觑他一眼,小声问:“夫君,你一定也不想看我吃亏的,对吧?”

    卫凛忽地冷笑,随之逼近一步,不疾不徐道:“若我没记错,乡君这番言论,似乎未能镇住他。”

    “可不正是!”沈妙舟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顺着他接下话茬,语气忿忿,“可见这个色胚有多可恶,竟然连夫君都不放在眼里!”

    她小脸上浮起几分谄媚之色,笑眯眯地望向他:“多亏了夫君及时出现,那简直是神兵天降,威风凛凛,几个眼刀就镇压住了作乱的小鬼,真是让人好生钦佩!是我对夫君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呢!”

    少女眉眼含笑,瞳仁清澈晶亮,倒映出他的模样。轻风吹过,她围领上的狐毛柔柔拂动,眼中似也漾起了涟漪。

    卫凛目光微凝,缓缓道:“今日我暂且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

    “决不会再有下次!”沈妙舟恨不得立刻将这尴尬的一页翻过去,不等他说完,便义正言辞地表态,“我定以夫君清誉为先,再不胡乱编排!”

    卫凛对她的反应似是还算满意,淡淡收回目光,站直了身子。

    笼在头上的阴影骤然撤去大半,眼前霎时随之一亮,沈妙舟心下微松,暗暗呼了两口气,总算觉得刚刚窘出来的热意淡下去了一些。

    卫凛转眸看向在她身后不远处垂着头,隐隐发抖的莹娘,沉声问道:“你父是何人?”

    莹娘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被盈霜扯了扯衣袖,方才如梦初醒,扑通一声直直跪在了雪地里,颤声答:“回,回大人的话,家父,家父姓李讳斌。”

    卫凛沉吟,片刻后看向长廷。

    长廷立时会意,上前几步,低声道:“李姑娘,且随我来。”

    沈妙舟精神一振,小脸上笑意灿烂:“夫君真好!”

    闻言,卫凛牵了下唇角,带着微微的嘲意。

    沈妙舟全当没看见,等盈霜和莹娘走近,跟上长廷,一道进了北镇抚司。

    “殿帅!”

    “殿帅!”

    衙署里办差的锦衣卫往来匆匆,瞧见卫凛一行人进门,纷纷站定,低头行礼,恭敬目送那一片大红洒金的曳撒下摆从面前行过。

    卫凛清清淡淡地应声,负手走下石阶,穿过前堂。

    沈妙舟跟在他身后,一面往前走,一面打量着周遭环境。

    整个衙司建得极是恢弘阔气,墙高檐深,外衙与内衙之间由一条既宽且长的甬道相连,两侧值房井然而列,绕过屏墙,再走过一道仪门便是内衙。

    内外衙中竟连半棵草木都不曾栽种,干干净净,一片空旷,想来是防着有人藏身于树,图谋不轨。

    王世良说的当真不错,如今在卫凛治下的北镇抚司,严密得简直像裹了铁一般,其中还暗藏着不少高手,她之前几次乔装潜入,都止步于仪门外,甚至还险些暴露行踪引来追兵,这还是头一回能轻轻松松地进到内衙。

    内衙再向里一进才到卫凛的值房,是一处清净质朴的小院。正堂窗前植了两株梅树,这个时节红梅绽得正艳,红蕊上覆着斑驳落雪,在一片肃杀的内衙里尤为显眼。

    沈妙舟眨了眨眼,心头有些不解。

    倘若有刺客能潜进来,找路未免也太过方便了,压根不必费力分辨各处值房,只消去寻门前种了梅树的便是。

    他竟这般喜欢梅花?可她分明记得卫府里不曾栽种梅树。

    正想着,身侧忽然传来一道急吼吼的粗豪嗓音:“殿帅!”

    众人脚步一顿,沈妙舟转头看去,一个身材壮实的黑脸汉子匆匆追来,他没戴幞头,袖子胡乱地挽到手肘以上,露出两臂虬结的肌肉,上面沾着点点暗红色的污渍,像是血迹。

    “殿帅,您可算回来了!兴……”黑脸汉子到卫凛面前拱手一礼,正要禀事,忽然扫见沈妙舟等人,硬生生将话音咽了回去。

    卫凛眉头微蹙:“说。”

    “哦哦,是。”黑脸汉子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满脸焦躁,“兴元赌坊的那贼厮骨头忒硬,属下将法子都用遍了,愣是撬不开那厮的狗嘴!再打下去怕是要不成了,您过去瞧瞧吧。”

    沈妙舟看着那黑脸汉子,心神一紧。

    兴元赌坊,那不正是王世良欠下赌债的地方么?那赌坊是崔家嫡幼子崔绍妻弟的产业,与崔绍关系密切,锦衣卫抓人是查到了什么?为相国寺一案还是……吴中仁的案子与崔家有关?

    正思量着,卫凛稍稍偏过头,似是漫不经心地扫来一眼,与她的目光正好相对。

    沈妙舟心头猛地一跳。

    未几,卫凛移开眼,转回头应了一声,又吩咐长廷,“带她们几个先去偏厅,录份供状,等我回来。”

    长廷沉声:“是。”

    卫凛没再看沈妙舟,径直抬步去往刑房的方向,转过角门,一名暗卫悄然现身,落在他身侧,恭敬行礼:“主子。”

    卫凛神色平静,一边向前走,一边下令,“让长廷将我值房周围的护卫撤了,待文安乡君进去,即刻向我回报。”

    “是。”暗卫领命退下。

    刑房离他值房不算很远,在内衙的东南角,紧挨着诏狱,拐过两个弯,穿过一条夹道便是。庭前的落雪早被清扫干净,露出经年被血水侵蚀,已化成暗黑色的青砖地面,站在门外就能闻见里面化不开的潮湿腥味儿。

    黑脸汉子上前,给他拉开刑房的木门。

    刑房墙壁建得厚而无窗,一丝天光都透不进来,全靠两排灯树上的油蜡照明,光线昏暗,让人辨不清时辰,屋内正中吊挂着一人,头颅低垂,身形单薄,血珠缓缓从他身上滴落,在脚下聚成一小滩。

    “鲁大成。”卫凛低唤了黑脸汉子一声。

    鲁大成意会,撸了撸袖子,从身旁的木桶里舀起一瓢冰水,对着人犯便兜头浇下。

    “咳,咳咳……”人犯被冷水一激,悠悠醒转过来,头也未抬,有气无力道:“爷说了不知,便是打死爷……咳,也无用。”

    “嘿,这孙子!”鲁大成气得瞪眼,一把抓起鞭子就要抽去。

    卫凛按住鲁大成的手腕,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先退下。

    鲁大成闷声应下,退了出去。

    木门合实,刑房内静得呼吸可闻,人犯缓缓抬起头,乜斜着眼看向卫凛,半晌,嗤笑一声:“嚯,小人真是好大的排面……竟劳动了殿帅大驾,咳。”

    听他阴阳怪气,卫凛倒也并未恼怒,只淡漠地看着他:“王世良是如何还的赌债,你当真不知?”

    “说了不知!”那人没好气地答。

    “好。”卫凛轻扯了下唇角,从一旁放置刑具的桌案上挑出一把剔骨尖刀,烛火摇曳,狭长的刀刃折出一道凛冽寒芒,映出他冷峻的眉眼。

    “吴掌柜颇有几分骨气。”卫凛慢慢走到人犯身后,将刀刃抵上那人瘦弱的脊背,“不知若是被抽了脊梁骨,还能否如此硬气。”

    冰凉的刀锋沿着那人脊柱不疾不徐地下滑,所过之处带起一片战栗,肌肤上转瞬渗出一排细密的血珠。

    梳洗抽骨,堪称锦衣卫酷刑之首,尖刀划开皮肉,剔出脊椎两端,以铁钩钩住骨缝,武艺高绝之人使猛力一拽,便能将脊骨生生剥离抽出。

    卫凛将刀尖顶在他颈下一寸,没有丝毫犹豫,神色平静地刺入,向下划去。

    剧痛猛然传来,刀刃上的寒意似乎穿透胸腔,渗入四肢百骸。

    吴掌柜脊背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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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抖不停,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滚落,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挣扎起来,骇然求饶:“殿帅!大人!小的错了,小的,咳咳,求大人饶了小的!小的都招,那王百户压根没还债……是,是我家主人下的令……说赌债一笔勾销。”

    若是崔绍妻弟以赌债为筹码,收买王世良暗动手脚,那背后必然和璟王脱不了干系。

    卫凛没有说话,良久,松开刀柄,拿过巾帕擦净手上的血迹,慢慢转回到吴掌柜身前,寻了个圈椅,撩袍坐下,微勾了勾长指。

    角落里记录文书的缇骑立马起身,捧着供状走上前,低声道:“请殿帅过目。”

    卫凛随意扫过一眼,颔首,“让他画押。”

    “是。”缇骑走到吴掌柜身前,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在卷纸上按下一个沾血的红手印。

    吴掌柜小心地看向卫凛,颤着嗓音道:“殿帅……小的知道的都招了……”

    卫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吴掌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刑房内一片死寂,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是要撕裂耳膜直冲出来。

    “你胆子不小。”卫凛忽地轻笑一声,长指不疾不徐地叩了叩扶手,“谁指使你诬陷主家的?”

    恍如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

    吴掌柜遽然变色,猛地抬起头,好半晌,才惊惶辩解道:“大,大人在说什么?我家主人可同崔家是姻亲,我怎敢,怎敢诬陷主家……”

    卫凛漠然地看着他挣扎辩解,门外忽然传来长廷的声音:“主子。”

    “进。”

    长廷推开牢门,匆匆走到卫凛身侧,低声回禀。

    卫凛一顿。

    默了片刻,他缓缓站起身,低声吩咐长廷:“他多半与宁王有渊源,使出手段,好生审问。”

    说完,卫凛离开刑房,往夹道上走去,不觉间,步伐比平常快了几分,大红的曳撒下摆撩起一阵微风,快到值房院前时,他脚步渐缓,最后在石阶下停住,看着那扇合拢的木门,薄唇微抿。

    隔着屋门,他已听见里面窸窣的声响。

    早就知道她是崔家的人,今日她缠磨着进了北镇抚司,又听闻兴元赌坊之事,定然不会安分,可等得知她当真进了他的值房,他一时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卫凛走近,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门推开。

    果然,那道熟悉的窈窕身影正站在他的桌案前,在他进来的刹那,她身形一抖,僵在原地。

    “你在做什么?”

    卫凛嗓音凉薄,仿佛结了寒霜的刀刃。

    沈妙舟慢慢地转过身,悄悄将手藏在身后,乌润的杏眸里带着几分慌张,像受惊的幼鹿。

    卫凛一步一步地走近,眼神很冷。

    “夫君……”沈妙舟闻见他身上潮湿的血腥气,心跳停了一瞬,想要向后退去,却抵着桌案,退无可退。

    卫凛目光中不带一丝温度,没有迟疑,峻瘦有力的五指直接扣住她手腕,向外拉扯,力道极大,不容抗拒。

    沈妙舟吃痛,轻嘶了一声。

    卫凛眼神讥嘲,手上力道分毫不减,将她藏在身后的左手硬生生拽到面前。

    她手里果然握了东西。

    可那东西不是关于崔家结党的名录,更不是兴元赌坊的账本。

    而是一个,比寻常手炉要精致小巧得多的错编金丝笼。

    恰好一掌有余的大小,里面装了上好的团兽炭饼,炭身静静地燃着,发出淡红色的微光,暖意逼人。

    金丝笼一半套在丝绵缎布里,一半露在外面,似是还未来得及全部套好,在缎布的一角,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卫”字。

    卫凛一怔。

    良久,他视线缓缓上移,落在沈妙舟泛红的细嫩指尖上。

    方才炭饼放得匆忙,她还未曾合好金丝笼的盖子,便被他蛮横地扯住,指尖不慎被烫了一下,此刻发了红,生出一个晶莹的水泡,衬着烟青色的缎布,扎眼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