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墙黑瓦的县衙大堂上,一片乌云正缓缓压来,棠梨置身雕花漏窗的阁楼内,也能感受到弥漫的湿意,到了傍晚时分,一辆通体乌黑的桐油马车,停在了县衙内堂,便立刻有马夫掀开帘子,去搀扶马车内的人。
刘公公从车内下来,他看起来年约五旬,因常年不见光,身材矮小,面白无须,倒是保养的极好,身材不瘦不胖,脸上也全无皱纹,堆起满脸笑意,看着十分亲切。
“盛大人,先接旨吧!”
盛从周面色淡然,撩起锦袍一角,垂首行礼。
“臣盛从周听旨”
大约是棠梨的职业习惯使然,会无意识观察来人的面部神情和微动作,虽然跟着盛大人一行人,跪在地上等接旨,余光也不由多瞟了几眼上首。
这动作悄无声息且不留痕迹,上方还是投来回视的目光,那上下打量的眼神,猎鹰般警觉,带着几分不可捉摸的深意,立时让棠梨脊背发凉。
在皇上身边侍奉的老人,怎可能有等闲之辈。
棠梨隐去存在感,将自己裹进素净的衣裙中,形如摆设般跪在人后。
那审视的目光也散去,清朗却略带尖细的宣旨声,在头上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千户盛从周,尽节用命,忠心耿耿,政事得当,贤良方正,朕深嘉其德才,特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掌锦衣卫军机大权,赋监察百官、捕奸捉邪之权,以辅纲纪佐朝政立天威!另钦赐绣春刀一柄,以昭其勇!”
“臣领旨,必谨遵圣意,不负皇恩。”
盛从周接过刻有龙飞凤舞,金辉闪耀的黄绢圣谕。
刘公公打开锦缎银盒,露出一炳刀身长直,通体寒芒的绣春刀,乌黑刀鞘翰墨飞扬,锋利刀刃如霜雪一般透亮,刀柄上祥云龙纹托起一颗碧绿翡翠,即便是不爱刀剑之人,见之也挪不开眼睛。
刘公公将锦盒递给盛从周,满面慈善祥和,“盛大人,圣上还托我带句话给大人,说锦衣卫是天子的脸面,代表天子威严,盛大人一应决断,可先斩后奏,不必请罪。”
棠梨跟着众人抬头,并不敢再打量那公公,却依然能感受到,他藏在笑容背后的森然冷意,不由微微一惊,去看盛从周的反应。
他面上不显,一如平常。
二人正寒暄间,又一辆马车驶进县衙,只是这马车看起来略微破旧,轮毂吱嘎作响,木质车身也有些斑驳,远山雨雾下,车夫勒紧缰绳,老马长吁一声,吐出一圈白气,一位身着素绢烟灰长衫的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
他衣襟衫身,皆绣着碧绿的竹枝,看起来清风朗朗,素心如月,清净似莲,这便是来接替盛从周,料理后续工作的左都御史,苏拱之。
“苏大人,你的马车又修好了?”刘公公脸上笑容更甚,牵动着上扬的嘴角,现出几道几不可察的皱纹。
苏拱之点了点头,和盛从周互相见面行礼,苏公公也陪着笑说,“咱家本是和苏大人一块来的,谁知路上大人马车出了故障,咱家就只好先行一步,不想大人马车居然又修好了。”
棠梨细细看去,便见那苏大人袖上零星污点,心里暗暗纳罕,这样如月之恒,和风容与,洁如琉璃的人,居然会自己修马车,再联想盛大人昨日说,善后的工作不好做,说他清廉孤直,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多了些柔和。
苏拱之扫了一眼袖口,倒也神色无觉。
“盛大人”他将一份卷册递给盛从周,“圣上着你调查京中失火一事,考虑到大人路上还要耽误几日,杨千户让我将这份案卷带给大人,大人可以先了解下案件来龙去脉。”
盛从周将案卷递给棠梨,随口道“你也可先看看,可有何发现?”
刘公公和苏拱之,不由看向棠梨,眸中神色,颇为诧异。
一行人落座后,棠梨专心看案卷,见这个案卷记载了,大火的范围,伤亡人数,参与救火情况,亲历者口供。
并重点罗列,威远侯府一家,所犯下的各宗罪行,不由眉头微蹙,颇为不解的问向苏拱之。
“苏大人,民女不解,七月流火,天干物燥,意外失火也是有可能的,为何这个案子,却将调查重心,全部放在威远侯府一家?仅仅因为,大火最初发生于此处吗?”
苏拱之听完,并未回答,只是看向盛从周。
盛从周淡淡道,“苏大人可当作,这是本官问你的。”
苏拱之神色颇为不解,却也温声解释道,“火灾起火点在威远侯府一家,虽是有意外失火之嫌,但京畿衙门和杨千户,似乎在调查中发现,火灾发生前几天,威远侯府的世子,曾因当街调戏民女,与几个书生发生口角,遂令小厮肆意殴打书生,其中一个书生身体文弱,第二天就病故了。”
“京畿衙门的陆绩大人,怀疑是私仇引发的蓄意纵火,恰逢那几日,京中西南风大作,助长着火势的肆虐,才会烧连了上百户人家。”
苏拱之抿了口茶,又接着道:
“可这样的高门贵户,沿袭百年的朱门之家,怎么经得起调查?从儿孙欺男霸女,到侯爷卖官鬻爵,家中掌柜强买强卖,内宅仆妇私放印子钱,虐杀买卖奴仆,一桩桩,一件件,查出了上百件罪行,这还是拣着这几年的调查,若是陈年旧事,又不知该平添多少件?总之,如今陆大人和杨千户,也实在是犯难,便是从这些罪行里去查何人纵火,也恍若大海捞针一般,更何况,圣上龙颜大怒,催促得十分急,不然,杨千户也不会让大人,路上抽空提前看案卷,熟悉案情,如今刑部和大理寺也插手,可见圣上之重视,前所未有!”
棠梨听完,不由为盛从周捏了一把汗。
再去看那案卷,实在是五味杂陈。
“那威远侯府一家,是不是全部葬身火海?”
苏拱之摇了摇头。
“火势虽极大,但烧到中门马房时,已有管家仆妇惊醒,等大火一路向北,掠过前后厅,烧到左厢房时,侯爷和王妃一并世子,已经从后花园的角门逃出去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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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烧死了一些右厢房的妾室。”
如果目标是威远侯府一家,结果没有把家主和肇事者烧死,反而只烧死了几个可怜的妾室,这是否说明凶手,没有进行缜密侦查和计划,所以,才会声势浩大,殃及无辜,甚至惊动圣上,也没能手刃仇敌。
如此,凶手的作案手法,和行凶过程,必定也漏洞百出。
若是细心去查,定然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苏大人,若凶手果真是为了报仇纵火,必然会留下犯罪证据,如今,可知大火是如何点燃的,可找到作案工具?”
“本官不是实际负责人,只是这次兹事体大,本官也略有所闻,当夜,许多人看到天空飞坠火球,民间亦有传闻,这是天降鬼火,降下灾异,以示警告。”
棠梨怔怔望着苏拱之,觉得这事态发展有些离奇。
“苏大人,若是天降鬼火,那就不必查蓄意纵火,若是有人纵火,那天降鬼火就是假的。”
苏拱之神色也颇严峻。
“子不语怪力乱神,本官自是不信天降鬼火,可许多百姓亲眼所见,也不能矢口否认,至于威远侯府一家,大火确实从此处开始蔓延,侯府一家又在民间积怨颇深,必是也要查清楚的。”
苏拱之刚说完,座上刘公公长叹了一声。
“圣上为这个事情,十分作难,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大人们再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圣上就只能下‘罪己诏’,来平复民心,消弭民怨了。”
棠梨心中正是纷繁错杂,理不出头绪,盛从周却将案卷抽过去,淡淡道,“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出发,一切回京再说。”
棠梨只能点头告退。
苏公公看向棠梨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幽深。
倒是苏拱之,只细细饮茶,端得是君子无双,清冷如玉。
棠梨走至外廊檐下,忍不住隔着绮窗,回头瞟了一眼。
但见他直襟长袍,端坐喝茶,明月松雪,溪山晚风,看起来实在是赏心悦目。
相较于盛大人颇有些威严,却坐姿散散的样子,苏拱之是标准的君子之风,清净贞正的读书人模样。
棠梨不过廊下驻足片刻,不防盛大人忽然看向绮窗,他在灯下,她于檐前,视线相对,棠梨被上司抓包,莫名心虚,赶紧离开,急走一段路,才顾得上皮肉之痛。
回到房间时,疯姑已经睡下。
这几日,医工一直在为她扎针,说她记忆缺失,是因为百会穴淤堵,四神聪梗塞,穴居颠顶不通,两穴督脉不聚,是以,才会有失智、疯癫之举。
棠梨不懂古人的针灸之术,只觉得疯姑似乎更嗜睡了,医工说,这是化生阴血、通达血脉的表现。
棠梨在外间睡下。
夜晚,骤雨疏狂,槐序蝉鸣。
她一夜思绪烦乱,难以安眠。
到了五更天,桐间露落,更鼓响起,她才勉强入眠。
却梦到漫天大火,她于火中,怎么也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