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瓮中捉鳖
    “你来了。”

    脚步声止于身后。

    女孩的话语没有一丝波澜,透露出她此时的平静。似乎对他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意外。

    萧焕游一怔,心脏莫名开始狂跳。

    他突然觉得,今晚贸然出现在她面前,也许并不是什么正确的决定。

    昏暗的环境中,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得她十分危险,像蛰伏于黑夜的凶兽,随时准备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别胡思乱想了,记住你今天来的目的。”他安慰自己。

    随即,他定了定神,深呼吸。

    天牢的空气潮湿阴冷,轻易地顺着鼻腔钻进炽热的呼吸道,冲淡了焦躁的情绪。

    果然还是太紧张——他的妹妹遇到事情一贯如此,这只不过是她最寻常的反应罢了。

    即便是收到了赝品作为礼物,也最终只会平静地接受,随轻声细语地反过来安慰对方;即便是被迫与粗鄙的贱民共处一室,也最终只会沉默着迎合。

    她总是这么善良,像温吞的羔羊,不带有一丝攻击性;反倒是自己思虑过重、草木皆兵。

    “他曾经在我手底下办事,但之前因为得罪母妃,在反省半年后,最终被安排到御膳房去。”萧焕游换上极具亲和力的面孔,态度称得上是谦卑了,“听说他犯了事,我亲自打听许久,才知道是冒犯了妹妹。”

    “所以,你是来道歉么?”

    “没错。”他坦诚地回答,“是我先前对下人疏于管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玉簪是怎么交代的原委?”

    萧焕游有些吃惊地瞧了她一眼,但转念一想,的确,除了毓秀宫的大宫女,恐怕没人能为自己指出她此时的位置。

    她能猜出自己的行踪,倒也不奇怪了。

    “玉簪姑娘那时有些含糊其辞,只是提到了‘他对公主大打出手’之类的描述……”萧焕游顿了顿,有些犹豫,“但妹妹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似乎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如此兴师动众。”

    “呵,”江黎漫不经心地牵了牵嘴角,“难得见你为人求情,本宫倒是有些心软了。”

    闻言,萧焕游不敢放松警惕——毕竟她在自己面前,很少使用这种自称。

    “但很可惜,这次恐怕是行不通的。”

    果然如此,他心想,这样一来,就只能再找找其他……

    “因为他的目标,是本宫的性命呢!”

    女孩玩笑般的语调让他瞳孔骤缩,反驳先于理智,几乎是在瞬间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

    江黎不语,望着他,只是笑。但那弯起的眉眼似乎只是简单的肌肉动作,分明不能从中看出一分一毫的信任与愉悦。

    萧焕游心里一沉,手心渐渐被汗水沁湿:自己不假思索的反驳,让两人的对话间丝毫没有停顿,实在是过于笃定了,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出异常。

    “你过于在乎他了,在乎他能否从本宫手里全身而退。”江黎看着他,眼中漾起嘲讽与怜悯,“本宫并不觉得,你会为了下人做到这种地步。”

    “哈……”他笑得有些大声,但江黎想,应该只是为了虚张声势罢了。

    “妹妹,你应该听说过,德妃向来厌恶小动物——尤其是猫。因为我喜欢它们。”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里了,“母妃一直希望我能在某些方面胜过大哥,但你也知道,我没有他那样的头脑。所以,猫便成了母妃的迁怒对象,她认为,是它们阻碍了我的成功。”

    “理所当然的,我们起了争执。”

    似乎是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亦或者是为了吸引注意,他在这里做了短暂的停顿。直到听见期望中的那声回应,才达成目的般松了口气,声情并茂地继续讲述下去。

    萧焕游抬手指向被五花大绑的‘阉人’,似是有些伤感,“他在那时还是我身边负责起居的宫人,因为替我求情而得罪了母妃。经过一番折腾,最终被安排到御膳房……我对他,心里一直是存在愧疚的。”

    故事讲述完毕,他抿了抿嘴,垂首站立在原地,做出最为无辜的模样,企图博得同情。

    但在良久的沉默时光里,江黎始终淡淡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没关系的……他想,妹妹那么善良,即便对这样的回答存疑,也会因为血缘的羁绊原谅自己。

    但最终,事与愿违。

    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江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很擅长讲故事,差点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你早就不是当初的你。当看到父皇对大哥的夸赞,看到他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当真没有怨恨过‘他’?”

    江黎笑了笑,如同鬼魅一般能看穿人的心底,“若不是‘他’当初对你纵容,得到父皇青眼的,会不会就是你了呢?”

    “不……”萧焕游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他勉力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可‘他’已经不是‘他’了——”

    “在一年前的时候。”

    江黎抬起手臂,展开洁白的帕子,锋利的刀片静卧其上,“我想,你应该认识。”

    “我……”

    “‘他’住着隔间,做着不起眼的工作。这样的人,就算被顶替了,又有谁会察觉?”

    江黎讥讽一笑,“所以,你让‘他’杀了‘他’。”

    “别开玩笑了,妤儿。世上没有人会有一模一样的面孔。”

    “多亏他出现,本宫才知道易容术的存在——可惜技艺并不精湛,只是被推搡、审问了几个时辰,伪装便脱落了。”

    江黎瞥了他一眼,那是种高高在上看穿所有的淡漠。就像猫咪戏弄爪下的老鼠,打心底里知道他无路可退,“看看这张斑驳的脸吧,还需要狡辩么?”

    打好的腹稿到底是没用上,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为了一声叹息。就像被如血残阳照耀着的萧索草原上刮过的秋风,目睹着植被日渐枯萎,清楚地明白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呼……”

    年轻人笔挺的脊梁似乎在一瞬间弯折下去,他薄凉的唇瓣微微颤抖着,“我没什么好说的。”

    当认下自己“共犯”的身份,一切尘埃落定。但奇怪的是,在把这件埋藏心底的事情说出口后,萧焕游竟感到久违的轻松:

    妹妹说的没错。

    很早之前,在目睹父皇对大哥的夸奖、在母妃日日恨铁不成钢的唠叨后——虽然他也明白,她只是想凭借子嗣与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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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权;但他还是逐渐恨上了那位幼年时陪伴左右的宫人,甚至一度产生除之为快的想法。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殷红的血液染红宫内的枯井,宣告着一个鲜活生命的终结,他手脚冰冷,没有收获想象中的那般快感。茫然地伫立许久,直到擅长暗杀的刽子手用沙哑的声音开始催促,他才踉踉跄跄转身离去。

    ……

    后来,为了让杀手顺利接手新身份,他不止一次趁着夜色与他碰面;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真正了解死于非命的宫人在御膳房的工作。

    「新身份真不好用,谁遇到了事儿,都要来问我。啧,我就是个假冒的,怎么可能知道?」

    「该死,这家伙怎么额外揽了活,害得我天天最后一个回来。真是个喜欢自我感动的蠢货,难怪……」

    ——难怪,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他知道杀手要说什么。

    每听完一次抱怨,他总是附和着冷嘲热讽,把那单纯的人格狠狠踩到最肮脏的土地里;但也只有自己知道,他看到了自己光鲜外表下的丑陋灵魂,他的内心逐渐开始空洞、惶恐……

    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当然不是。

    他听见内心有一个声音如是回答——

    如果时光倒流回那日的深夜,上天再度赐予你一个重来的机会……作为利己主义者,你还是会选择杀了他。

    难堪地别过头,他轻声辩驳:我不会。

    真虚伪。

    那个声音嘲讽。

    *

    “杀你的人,是我雇的;在药膳汤里下毒,也是我的主意。”事情既然已经败露,萧焕游似乎打算破罐子破摔,索性承认了所有的罪行,“‘他’么,不过是拿钱办事。”

    “本宫不蠢。”她语气笃定,“派人杀我的,不是你。”

    注视着藏拙许久的少女,他笑了笑,“是吗?但我有作案动机——如果你成了alpha,会阻挡我登上那个位置。”

    “可笑。你若是真的存了那样的心思,如今只会摆出受害者的姿态,把一切源头归咎于‘他’的逼迫。”

    听她突然提到自己,杀手抬眸,没什么情绪地轻嗤一声。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手指,似乎是在缓解自己的紧张。

    江黎慢条斯理地陈述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似乎已经看透了所有,“如果你没有急着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本宫也许会信你……方才提醒过的,你太急了,把这个‘下人’看得太重要了。”

    “他们做出了什么许诺?才能让你心甘情愿揽下一切罪责,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萧焕游心头一跳,他注意到了,对方用的是“他们”,而不是“他”……

    江黎并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下毒的事,不难看出其中有国师的影子。本宫的人,毋庸置疑能对他造成威胁,若因此丧命,他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但傅坤前阵子才被父皇敲打过,本宫并不认为他是个愿意铤而走险的人。

    “至于一年前本宫遇刺,恐怕更是与国师没有利害相关……”

    “当你把这两件事的责任主动包揽,就已经弄巧成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