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寿中书(二)
    入我解经之门,以文寄心,因事造端。考订殊异,详其臧否。不苟悦权右,不取媚薄俗。凡此种种,如有破戒,当革之。十二仙师的声音深满如瓮。

    小小的令牌躺在手心。握紧,摩挲,上面凹下的沟壑汇聚成“辛止”二字。

    以文寄心,因事造端……如有破戒,当革之。他重复念道。

    温暖的余晖照耀着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修士桐甲、桐乙、桐丙、桐丁起天人感应。统五十二言,字字有注解。

    ……胜人四十五言,又胜天人起应两人。南封国羡解经师辛止,胜。

    鼓掌欢呼的人们如铅灰色般的波浪,由喜悦与兴奋组成的风将他朝前朝后涌。矗立在四方台上的华表在天地之间发出嗡嗡的轰鸣,他的视线搜寻着,掠过乌压压的人海,掠过海岸十二仙师的雕像。

    然后,弥望洋洋春海。海怪的鸣叫声悠扬旋荡,他以胜利的姿势对准最近的一艘帆船。

    风澜宗的人都来接应他了。

    他朝他们大度地挥手。大长老朗声大笑,对他送去一缕风,要他凭青云直上,直抵云霄!可是风没送稳,他一下从高台上掉下来。

    人群不知所踪。

    辛止躺在地上好一会。他侧头看看床沿,又仰面看着黑蒙蒙的顶格。消释的冷雪用他的后背告诉他,这里不是四方台。

    疾风劲吹,他在地上躺了许久,才意识到是自己从床上滚下来的。冰冷的雪水被风卷入,溅在他脸上。辛止索性起身,将窗纸都撕了。天光泻进屋,冷冷的。

    此前,云梦斋的小屋叫他难以入睡。昨夜风大不止,移门被劲风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有时候平屋上的积雪会被掀翻下来,砸在地上,又是咚的一声巨响。

    辛止睡不着,干脆连夜誊抄,赶在丑时结束前写完,然后摸黑回到自己的住所。

    一道报时的钟声响彻宗门上下。现已卯时,天蒙蒙亮。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

    “苦寒长老下山去了。走前他让我来问,道友可从解经文中获益一二?”

    临近巳时,辛止看着眼前冰雪聪明的童子,怔怔出神。他记得上个月清童的道袍上还只是袖着花一瓣,如今已是两瓣了。这意味着在这一个月里,清童已从太一境晋升到了太初境。

    良久,他才回答:“辜负他老人家一片好心了。”

    清童神色不改。他从袖里摸出一块令牌,一匝药包,递给辛止。

    “长老说,这块令牌能保你一次不死。他老人家此刻身居郊野,只能托我传达:寒枯病仍得按时服药,道友在杂役门多多珍重。”

    木门关上了。辛止靠着墙,瘫软了下去。如果是五年的他碰上这种事情,一定会反复斡旋,争取再一次机会。他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不担心自己的位置被取代,也不用害怕看不清的道路。一切都是无比的光明。他浑身开始发冷、开始颤抖。拿着药包的手逐渐变得扭曲。

    如果不再当记事弟子,那自己这几年来的坚持算什么?

    如果断了修仙的机会,那他还拖着这副病身子做什么?

    如果成为被奴役的人,那他当初不顾长老们的劝阻,一心想成为修士的执念又算什么?

    辛止迷茫了。看不懂解经辞,就没有办法理解经文。无法化经文为己用,就无法修炼。哪怕他平日积极引气入体,感知到天地同体,也没有办法推进到下一个境界。道炁就像一团水雾,他能模模糊糊感知,却无法真正地拥有。

    那些他渴望已久的法术终究不为他所掌控。

    他曾经设下的辉煌成就只是无知者的妄想。

    一只雪鸽送来了信。辛止打开一看,不出他所料,是大长老的口信。大长老连见一面都不愿意见了。

    辛止用信掩住脸,开始无声大笑。亏自己以前贵为解经师,帮助长老们晋升到三天之初的造化天。如今没了解经的能力,竟像破布一样,说丢就丢了。

    信上说,让他今日就去杂役门。一旦去了,从此吃住都在杂役门了。在风澜宗生活的这几年,辛止早知道杂役门是拿来人前人后跑腿的,不仅要除洒宗门上下,换洗衣物器具,还做一些屎尿屁的事情。但——这并不是最坏的。

    一旦进了杂役门,就没有机会再去听课,更没有机会接触到解经文了!这杂役门对修士而言,无疑是最严重的惩罚。

    辛止喝的清汤面上结了些冰碴。入了太一境,他对食物的需求自然低了许多,但时不时的饮食还是很有必要的。他用木勺打碎,和着冰冷的水吃进了肚。有些冷,又有些麻木。

    离杂役门闭门还有两个时辰,他没有要道别的人。他曾经自以为熟稔的朋友,如今皆对他避之不及。唯有一位,苦寒长老的亲传弟子白谰,可惜他早在两年前下山游历了,辛止再没见过他。

    他要带过去的行李不多,此前攒下的财物早当“人情”被搜刮了出去。如今只一个褡裢,装几套衣服,牌子与药包,以及一本书。

    即使那本秘籍没有任何用处,但辛止不敢将它丢下。他还是打心底相信着宁些仙师,秘籍不起作用,或许是他自己的原因。万一自己晋升了太初境,能利用道炁看破秘籍的玄机了呢?

    辛止想不到一位三天境大圆满仙师会费尽心思只为捉弄他的理由。

    杂役门设在天柱峰的山顶,因矮其他山峰半个头,故而顺着杂役门八方索道,能径直走到各峰的半山腰,方便杂役弟子来回干活。杂役门木栅高束,充当围墙,包揽数间黑瓦盖顶的平屋以及简陋的茅草屋。

    辛止被杂役门掌事分去了茅草屋。

    赶到的时候,杂役门的弟子全都上工了。掌事乜了他一眼,先是轻笑了下,尖声尖气道:“大名鼎鼎的辛止经师怎么想到下榻这杂役门?我们这里都是凡人,可没有萃儿茶供你消遣。”

    这也是辛止不想来杂役门的原因。他曾经在一堂解经会上,以异味为由打翻杂役弟子呈贡的萃儿茶,并狂言此茶非杂役弟子所能供奉,当众羞辱过杂役门的掌事。真是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原本往事上了层厚厚积灰,此刻掌事那双鸷狠的三角眼硬生生把它挑开。

    但这么多年他都挺过来了。成了修士后,被报复刁难事情还少吗?辛止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将自己的身份牌推到掌事面前。

    “年少不知事,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掌事的皱起眉,拈起令牌的穗子,像看了件脏东西般,哼哧一声,鄙夷的气息喷洒出来:“拿你当人的时候,你给我装着像点。眉毛底下挂俩蛋的废物,在我们这干些屎尿屁倒还便宜你了。”

    话听得叫辛止剜心,杂役门的臭味就跟这些话一样蹦出来,熏得他眼底开始冒白点,密密麻麻地,如同虫卵在蠢蠢欲动。

    掌事让他睡靠近畜棚的茅草屋。畜棚里只畜养鸡和猪,里面还剩着未处理的人畜混合粪水桶。

    “你不是修士,自诩比凡人更有能耐吗?我们这杂役门都是凡人,分身乏术,都出去上工了,你呢,你就把这粪水倒半山腰的田里!”指派完住所的掌事又给辛止下了道指令,啐了一口浓痰在他脚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辛止没搭腔。他拉开门,走到自己要睡的石板床沿,将身上的褡裢取下,放在木枕旁。甘草垫子摸着冰冷而扎人,上面还有一股挥之不散的臭烘烘的味道。茅草屋以绳拴门板为门轴,这山顶的风比他在展堂峰经受的还要大,哐哐吹起来,门挡也挡不住。

    辛止才发现,自己此前住的小屋是多么的幸运。起码自己睡的木床还有一张兽皮铺着,霜严两月也有火盆取暖,不用怕门会被风冲溃,也不用担心雪水会从毛茅草的间隙里渗进来。

    他小心翼翼出门,环顾四周发现都没有人后,才迅速走进畜棚,挑着两大桶粪水往外走。为了避免见着杂役门的弟子,他择了条后山路。

    半山腰分布着杂役门负责看管的菜园子。除了施肥外,因天澜宗灵气充沛,土壤不受外界影响,所种之物的品质自然要比凡物好上不少。他平日吃的菜蔬便来自于此。

    辛止谨慎地踩着土坎,慢慢走去。天柱峰的山路不算难走,只是山寒稽雪,下山一不留神,便容易打滑。

    他入太一境已五年。多年来引气入体的经验让他勉强摆脱了羸弱的身躯,如今挑着两担粪水并不算吃力。辛止在做解经师前,是于乡间私塾里长大的。

    听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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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塾先生讲课,他就会经常看着外面出神。那时的私塾外,也是一片田野,他常常见着妇人在田间插秧、施肥。那些躬下的身影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波澜。

    辛止那时认为,这一切离他非常遥远。比起这些弯曲的影子,她们身后的斜阳离他更近。

    那些明亮的,能够启迪世间的东西。他理应当拥有的,那些东西。

    有人在他身后猛地推了一把。沉溺在回忆中的辛止毫无防备,他没站稳,一个踉跄往前扑,正好跌在刚泼洒完满是粪水的田里。一股黏湿的恶臭席卷而来,让他疯狂抹擦,连连干呕。等他站起身,发现始作俑者早就跑远。

    山间还回荡着肆无忌惮的笑声。

    一股憋闷的情绪仿佛要把他撕碎。辛止奔到山腰洞前,用潭水不断拍洗自己的脸庞。但粪水不仅仅污了他的脸,还有他的头发,他的身体,他全身上下。

    潭面上浮了油光残渣。辛止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发热,不断发出臭味。他的心脏蓦地停止了跳动,一种恶寒铺满他的身体。辛止别着手抓挠身上的衣服,才想起来药包早被他放在茅草屋里。冷汗从他额头流过,每动一下都像剜着他的血肉。

    后来他无法控制自己,往前一栽,扎进深潭,砭人肌骨的潭水浸过他的身体,他沉溺进去。

    就这么死去不更好吗?

    辛止听见自己这么说。

    原本大字型的身姿渐渐蜷缩,紧紧抱在一起。他感受到更冷的气从潭底涌出,钻入他的脑海,冰冻他的知觉。有冷风吹过他脸颊。他睁开眼,看见一身雪白袍子的仙师站在他面前,问他想不想要成功。

    他想啊。他想成功。

    他听见宁些仙师问自己,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辛止看见泡泡在不断往上涌。

    他看见泡泡临近潭面光亮,啪的一下破碎了。

    人活着,是为了把那些闪亮的东西夺回来。

    他看见泡泡越来越多,占满了他的所有视线。黑色的水草在他余光处疯长,拖拽他,像一片任风吹拂的雪花。

    辛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潭边。天柱峰的夜晚静悄悄的,如若仔细听,还能听到其他峰传来的细微诵经声。

    寒枯病的症状已经过去了,他躺在地上想了很久,才坐起来。很多东西都没有想出个头绪,结了冰茬的衣服扎得他直打哆嗦。他仰面望着大风呼啸而过的空旷夜空,望着被大风撕扯而发亮的星屑,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嚎啕大哭。

    但他哭不出,身体里的水分早在潭里流干。

    回到茅草屋,他换洗好衣物,便打开褡裢,对着各种样式的令牌发呆。他拿起其中最锃亮的令牌,用手巾反复擦拭,像对待珍宝似的,不断摩挲。

    第、五、届、解、经、师。

    辛、止。

    昏暗的油灯发出刺鼻的腐臭味,先前沾身上的粪水臭味还若隐若现。两相混合,倒叫人呕心。

    他找过掌事,但掌事拒绝透露推他的人。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掌事说。就像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是谁推了他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从潭里回到了岸上。

    五年了。很多东西他都没法辩解,只能把那些不顺啊痛苦啊打碎了吞进肚子里。

    他辛止早就是这副模样了。

    没有天才称号的加持,他只是一个普通、差劲的修士。对一切逆来顺受,对一切保持沉默。坐在私塾里的他做过无数遍关于以后的梦,但没有一刻是关于现在。

    雪狂风转急。有那么一瞬间,辛止以为自己的烛火要灭了。又一次引气入体结束,他翻开宁些仙师所赠秘籍,仍一无所获。冷硬的甘草垫躺着咯人,若非他是修士,盖着阴湿的草褥,他或许就这样死掉。

    茫茫黑夜里,辛止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闭上眼。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晋升不能像此前解经时候的骄傲,来得那么迅速,那么猛烈,那么的饱满?

    为什么他之前那么自信,自己可以打破解经师无法成为修士的魔咒?

    他只有挨嘲笑时的麻木。

    他只把握得住风雪的冰冷。

    狂风呼啸不止。

    他只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