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曹寅下值回内务府新拨的值房,小院子四周是矮房,木构上的红漆褪色,露出斑驳纹路,墙边杂草丛生,院中则栽有一株楸树,树下站了个身着补服的儒雅大官,双手负在身后,手里提着一捆画轴样的东西。
曹寅迎上去,那人回头,空出一手,笑呵呵捋胡须,“子清,别来无恙。”
“明中堂怎么来此了,真是蓬荜生辉啊。”曹寅也笑呵呵给他回一礼,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
明珠扫视院子四围,皱紧眉头,“这地方谁来都生不了辉,怎么内务府给你拨这般僻旧的屋子?太欺负人。”
曹寅引他进屋,边走边说:“我叫他们拨个离广储司近的,必须清净,看来看去就这么个地,对面屋子仅一间偶尔有人,平日只我一人出入,我觉得不错。”
“那也太过清净了,”明珠望着头顶的枯枝,上有寒鸦栖息,树底下躲着两团东西,脚边忽有温热而毛茸茸的东西蹭过,明珠吓着跳开,原来是条黑色的猫尾巴,黑猫懒散从他腿边走过,喵呜叫了一声。
明珠拍拍心口,“这天还没黑呢就阴森至此,亏你也住得下去!”
曹寅笑道:“这算什么,在乌喇江边搭帐篷,半夜醒来那才叫可怖,明中堂有机会试试。”
两人说说笑笑进屋,曹寅给明珠用竹叶青瓷杯斟了云雾茶,明珠将画轴搁在桌上,捧了茶,徐徐摇头吹气,十分怡然。
待他喝了几口茶,曹寅指着桌上的画轴,“明中堂有事找我?”
明珠摆手,“不急,不急。”心下却沉吟要如何开口。
曹寅偷瞥他几眼,不动声色,自己也静静喝茶,过了会,明珠放下茶杯,终于清清嗓子开口,“那个......子清,你展开看看。”
曹寅纳罕,心想明珠怎么平白拿字画过来叫他看,难道是叫他题字?不可能,要么就是托他拿给其他人题字,这却很有可能。他拿起其中一把画轴,徐徐展开,然而并非山水花鸟,也并非书法文章,却是个美人。
曹寅笑道:“明中堂要我在美人图上题字?”
明珠摆手,“子清,你瞧瞧画上的人,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曹寅反应过来了,脸上笑意霎时全无,将画推过去寸许,不愿多看一眼,“这字我题不来,若是山水画或可题个一首半句,美人图就算了。”
明珠依旧笑呵呵的,手臂搁在桌面,倾身,目光亲和地看着曹寅,语气窝心,“子清啊,你别跟我装傻,这儿就咱们两人,我跟你敞开天窗说亮话,皇上昨个儿问起你的婚事。”
“好端端的怎么提我婚事?”
“皇上说,皇后娘娘等着吃你的喜酒,催我赶紧给你找媳妇,”他拿起另一个画卷,抖抖索索展开来递到曹寅面前,“都是我连夜给你挑的好人家姑娘,你快瞧瞧,哪个合眼缘?”
曹寅望着院中,眼睛都没眨一下,抽了下唇角冷笑道:“多谢明中堂好意,我不会看。”
明珠有点绷不住,问道:“为何?就因为你养的那两个青楼女?害,不碍事,男人嘛三妻四妾正常不过,风流便风流了,文人都风流,越风流越有文人味。”
曹寅起身踱到门边,脸上露出不悦,这时他深刻理解了容若的牢骚,决心今后再不劝容若和他父亲言好了,他只淡淡道:“明中堂,我自己会相看,放心,届时谢媒礼少不了你。”
明珠放下画卷,“你这可令我难与圣上交代了。”
曹寅道:“我自去和皇上说清楚,不叫明中堂为难。”
明珠眼睛一亮,“那好,这可是你说的,你能同皇上说清楚再好不过。”他简直求之不得,“那这些画......放着随意看看?”
曹寅回过身坚决说:“都拿回去。”
明珠点头,重新揣上画轴,起身道:“多谢款待,这便告辞。”他踏出门,曹寅跟出去,明珠步下台阶,到了院中,回身摆手,“子清,不必相送。”
曹寅停下来朝他恭敬抱拳。明珠心情愉悦,打量曹寅,见他玉带蓝袍,亭亭颀立,比往日少分张扬,多分清雅,确乎是难得的人才,耽溺在烟花地中可惜,便真心劝道:“人生大事,求个称心如意是没错,但也得顾全将来,切莫因一时之快误终身。”
曹寅笑着应是,又连连抱拳,待明珠消失在垂花门外,脸上笑意跟着消逝无踪。
他有什么将来?他已经无望了。
-
东暖阁里,康熙在练字,写了一幅又一幅,重重叠叠地铺在书案上,但这字迹少了他平日的圆润清贵,每一笔画都十分用力,恨不得穿透纸背,带着股戾气。
梁九功通报曹寅来,康熙不意外,搁下笔,待曹寅进来行完礼就问他:“有事禀朕?”
曹寅左右看了眼,见梁九功已退到门外,便即双手抱拳,往地下就是一跪,一言不发。
康熙见此,身子往后靠在紫檀椅背上,目色幽幽打量曹寅,“看来有事求朕。”他心中了然,面上却分毫不显,微笑道:“起来。”
曹寅仍是跪着,拱手沉声道:“皇上......”
“先帮朕看看这幅字,看完再说事不迟。”康熙似笑非笑着打断他。
曹寅心想不差这点时间,便依言起身到康熙书案前,只见上面铺了几幅字,一律写的是“四星客华”四个大字,每一幅都是浓墨泼洒,刚劲透纸。
曹寅问:“皇上在给匾额题字?”
康熙打量他道:“朕今日见良贵人在慈宁宫东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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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抄经,那地方空落落,挂幅匾额上去倒是合适。”
曹寅冷不防听到良贵人三字,心头一紧,拿起最上那副字道:“原来是挂在佛堂,皇上刚写的这幅就很好。”
“很好?”康熙摇头,“朕总觉得差点意思,嫌它圆润敦厚,朕想起你的字飘逸轻灵,不若你来题一幅瞧瞧。”
曹寅只觉古怪,推辞道:“既是挂在佛堂,还是庄重的为好,臣的字难登大雅之堂,皇上就别拿臣开玩笑了。”
康熙轻嗤一笑,“朕认真求字,看来你是不想给了。”
“臣不敢。”
静了片刻,康熙抬手研起墨来,磨完了提笔蘸墨,曹寅只当皇帝要继续书写,却不妨那狼毫大笔递到了自己面前,康熙命令他:“写。”
曹寅心中惊疑,一抬头,只见皇帝双眉如煞,凤目冷厉,透着压迫感。他心想难道自己写给卫素瑶的字被他看到了?他惴惴地接过笔犹豫片刻,在书案另一侧执笔俯身,沉凝稍许,也写了“四星客华”几字。
他刻意放缓书写速度,力求庄重沉稳,以去除平日字迹的跋扈之感。
搁下笔,转了纸张给康熙看,康熙瞧了,迸出一声冷笑,“子清的字怎也端庄起来了?方才还说难登大雅之堂,看来是唬朕的。”
“宝相庄严,臣不敢轻佻。”
康熙点一点头,“嗯,原来如此,”他在曹寅的字上扫了几眼,倏忽心底戾气暴涨,眉心皱成疙瘩,抓起那幅字,揉成纸团,往地下狠掷去。
“颇”地一声,砸在门槛缝上,有几分清脆。
曹寅急道:“皇上做什么!”
康熙唇角往下撇,怒道:“朕要不同字迹,你却仿着朕写,曹寅,是不是平时对你太宽和,你已不把朕放在眼里?!”
曹寅抱拳在额前,又是震骇又是莫名,但大约皇帝因别的事迁怒他,在借题发挥,因此他也不还口,只恭敬说:“臣知罪。”
康熙寒眸射向他,盯了他片刻,像要把他整个剜碎了瞧个明白似的。
他为何这般平和?为何认错这样快?简直恨不到他头上一点。
卫素瑶的字迹像他,只能说明她在学他,怪曹寅什么事?然而没有人可责怪才绝望。
他手攥成拳,紧紧抵在案上,他总算移开视线,强压住胸口的起伏,许久许久,颓败地闭上眼,喃喃道:“曹寅,朕真是嫉妒你。”
“皇上?”
康熙依旧闭着眼,无力地问:“你此番前来,可是为着拒婚?”
“不错,正是为此。”
“朕允了。”
曹寅不敢置信,正欲谢,康熙又道:“你回江宁,下月就走。”他掀开眼皮,疲惫地睨去,露出个脆弱的笑,“朕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