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太后应允,纳兰性德将僵硬的贺凌霜的尸身背了出来。她很轻,很凉,重量在消失,温度在消失。
他们驰马行至什刹海边,找了空旷无人处,将尸身火化,纳兰性德收灰入坛,见碧玉箫孤零零躺在骨灰上,他一时泪流满面。
这人就没了,会笑会骂会讥讽的一人,腰杆总是挺得很直,而今化成一抔土。
曹寅拍拍纳兰性德的肩膀,两人去湖边坐了会,但见湖水如镜,天上一排雁,湖上也一排雁,寒烟衰草凝绿,萧条沉寂。
纳兰性德问:“倘若我不姓纳兰,她是否还有得救?”
曹寅掐了根草杆子叼在嘴里,懒洋洋说:“已发生的事没有倘若,多想耗神,晚上咱们喝酒去!”
纳兰性德侧头望来,苦笑道:“你真是潇洒。”
曹寅“戚”了一声,双掌撑地往后仰,“不然呢。”
其实他一直烦躁,无论身处何处,他的心像是挂在了皇城中的某棵树上,扯不下来,硬扯会疼,每晚靠喝酒麻痹自己才好过些。到得睡中入梦,又总梦到同一人,不同的情节,相似的败局,一晚上要经历好几场失意,有时候实在没办法,只能半夜披衣起床,去院中走走。
他二人稍息片刻便赶到宫里,乾清宫的太监说皇上在慈宁宫,两人便又西折去慈宁宫。纳兰性德问:“太皇太后不知回来了没有?”曹寅却心不在焉。
到得慈宁宫门口,纳兰性德正欲叩门,曹寅忽出声喊住他。
“怎么?”
“容若,你自个儿去吧,反正没我的事,我在门口候着。”
纳兰性德讶道:“怎么慈宁宫你进不得?”
曹寅直说道:“进不得。”
纳兰性德不知缘由,“皇上想必有事嘱咐你,临走还是见一见的好。”
曹寅默了一瞬,坦白道:“容若,良贵人住在慈宁宫。”
纳兰性德立即明了,“那你在此候着。”
-
过一会儿,皇帝从慈宁宫出来,面上带着未退的残笑,心情似乎不错。曹寅朝他行礼,皇帝朝他看了眼,颔首叫他平身,“子清,朕有东西赠你,咱们去乾清宫说。”
曹寅心想,他果然也不让自己进去。
几人齐至南书房,康熙吩咐梁九功取东西,梁九功折回时,双手捧了个手臂长的黑漆盒子,盒盖上有莲花浮雕,金丝勾出花瓣花蕊莲叶的形状,十分地典雅庄重。
康熙旋了两侧铜扣,拧开前侧铜扣,翻开盖子,盒子里面躺了一把黑漆木鞘的宝剑。
他握住剑鞘,举起剑在手里转了个方向,另一手抓住鲨鱼皮嵌金银丝莲花纹的剑柄,“噌”地一声,清越无比,长剑出鞘,银灰色的剑身,剑刃处又薄又亮。
他合上剑鞘,什么话也没说就朝曹寅掷去,曹寅早盯着那剑几乎直了眼,利落接握住剑柄,拔鞘,两指细细地抚剑身,再挽个剑花,窄小的南书房内银光闪烁如电。
他双目灿若星辰,笑道:“这剑好!”
康熙展颜,“朕令造办处特意为你打的,现将这莲匣宝剑赠你,子清,执此剑如朕亲临,朕命你此行为社稷为百姓荡滓去秽,激浊扬清。”
曹寅闻言立即将剑放在鞋边,跪地拱手,庄重道:“臣领旨,一定不负皇上寄望。”
康熙点点头,“朕也知道你向来不叫人失望。”
曹寅约了纳兰性德晚上喝酒,只想快些回去。康熙只道他们还有事情,问起行程,不知不觉间三人就说远了,谈谈笑笑,薄日西斜。
康熙兴致好,说道:“徐乾学送了朕几坛子枇杷酒,味道清甜甘美,朕叫膳房摆桌小菜来,你二人留下,咱们边吃酒边说话,算是为你们饯行。”
曹寅与纳兰性德相视一眼,一起说好。曹寅嘻笑道:“皇上不知,臣急着回去,为的就是和容若喝酒去,既然这儿有徐大人给的枇杷酒,臣自然挑好的喝。”
康熙朗声而笑。
菜上来,酒斟满,语笑喧,同去年仿佛没什么两样,同前年、大前年也仿佛没什么两样。
曹寅神秘道:“明早还有一人与朕同行,皇上猜是谁。”
康熙沉吟,“既与你同行,左不过去江浙一带,是你哪个友人?顾贞观?陈维崧?叶蕃?”
纳兰性德帮着分析:“顾先生怕舟车劳顿,等闲不出远门,陈维崧出门必携徐紫云,皇上猜他就不能只提他一人,至于叶蕃,皇上猜对了。”
这正是近日去过芷园的几人,曹寅心里暗惊,想皇帝素来谨慎,借酒说出,必是有心提醒自己一言一行皆在他眼皮底下。他偏装作没往心里去,手指对康熙点点戳戳的,不满抱怨说:“皇上一直派人盯着臣,罚酒,罚酒。”
康熙爽快地抬袖饮了,辩解说:“朕盯的是他们,你掺在其中,只好顺便将你一起盯了。”
三人大笑。
康熙为他斟酒,“朕既然猜对了,子清自罚吧。”
“非也,臣说的不是他。”
“不是他?大海捞针似的,朕怎猜得出?”
“是秋兴。”
康熙微怔,“朕叫人替她安置了房子和铺面,她不满意么?”
曹寅道:“前日她来找臣,托臣把她的房子铺面卖了,说在宫里待久了,想出去看看,臣念她久在宫中不谙世事,容易遇歹人,便邀她同行,她欣然应了。”
说起秋兴,几人便有些唏嘘,康熙道:“惠嫔多次向朕讨秋兴,可并非朕不让她主仆相见,是秋兴不愿。朕却不忍告诉惠嫔真相,只说,人家本不该做她婢女,这十几年是错了,不能再错下去。”
他说到最后,眼梢瞥曹寅,曹寅歪着脑袋连说“是啊”,对康熙的机锋只做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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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酒喝着清甜,然而后劲却不小,康熙在三人中酒力最差,喝得最少,最先说头昏,曹寅和纳兰性德不敢让他喝,怕耽误明日朝会,叫梁九功和魏珠扶康熙去休息。
散筵后,曹寅馋酒,叫人给他拿坛枇杷酒,纳兰性德心想定是明日坐船喝的,于是说:“一坛哪够?”叫人也给他拿一坛。
乾清宫的小太监道:“剩不多了,还没送后宫娘娘们呢,要再拿一坛,皇上自个儿就没得喝了。”
曹寅想到康熙方才没事就语打机锋,警告他恪守规矩,心里不爽很久,于是报复地说:“犹豫什么?就皇上那酒力,给他留两口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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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
小太监分不出曹寅是否在开玩笑,不敢较真,也不敢敷衍,便笑哈哈道:“曹大人说笑,两口怎么够,真留两口,奴才准挨骂。”
曹寅道:“皇上若嫌少,你加些水进去就是,他喝了说不定要夸你。”
“为何?”小太监知道曹寅得宠,求知若渴地看着他。
曹寅煞有介事,“皇上喝了,心里想,先前的酒喝着脑袋沉,这回却很好入口,难道是朕酒力精进了?皇上龙心大悦,立马赏你金子银子,你再夸两句他酒力好,他准提你做首领太监。”
小太监从虚心求教变为满脸菜色。
纳兰性德在旁又是使眼色又是搡他,曹寅嘻嘻一笑才作罢。纳兰性德无奈道:“曹侍卫醉了,这话别叫皇上知道,你去找个罐子,打半坛给我。”
两人提了枇杷酒,要赶在下钥前出宫,因此步伐匆匆,然而曹寅刚拐出长街,就对纳兰性德道:“容若,你先行一步,我还有点事。”
纳兰性德本想问他需不需要帮他把酒带回去,曹寅已提酒抱剑走进夜色里,回头笑着催他:“容若,你回吧!”
纳兰性德不知他有什么事拖到现在还没完成,心里莫名不安,但曹寅的步子看起来轻捷,他想自己是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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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上卫素瑶不在抄经,改养狗。
曹寅翻上慈宁宫花园的屋顶,他喝了酒,感到人格外的轻飘飘,手里的剑匣与酒坛时不时碰撞在一处,发出击鸣清响。他没见着卫素瑶,只见到自己的那只白猫伏在草堆里。之后他又去慈宁宫屋顶蹲守片刻,果然听到了三妞的声音。
三妞怀里抱了笸箩,从里头拎出件小衣裳,和何春林抱怨,“小林子你看好笑不好笑,良贵人见天冷了,给狗做了衣服,还央我在上头绣花样,我说有时候做狗呐比做人还开心!”
何春林朝她使眼色,“你少说两句吧,良贵人能好起来,哮天功不可没。”
“哮天哮天,”三妞做了个鬼脸,忿忿跺脚道,“我爷娘取名要能有这么用心就好了!”
何春林捧腹笑出泪,“改天你叫良贵人给你改个名呗。”
曹寅在上头听着,不由跟着微笑,正在这时,一侧门扉洞开,卫素瑶抱狗施施然站在门槛边,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三妞,你怎么还在外头?我叫你给哮天的衣服绣个卫字,你绣了吗?”
三妞悻悻,卫素瑶道:“夜中怕是有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等发寒了再做衣服就来不及了。”
她探出头望着天空,深海蓝色的天,无月无星,望出去有些雾气,地面风灯的濛濛的光洒在对面屋檐上。
她眯起眼,好像看到上面有个人影。但她心头怀疑,立即移开视线不多看,怕引得三妞和何春林注意到对面。
多半是她看错了,她的夜间视线一直不好,有一回晚上从佛堂回来,她就把阿黛看成地上一个浅土坑,差点踩到它。
她抱狗进屋,玩了一会儿,只听淅淅沥沥的雨打窗纸的声响,她去关窗,外面忽然蹿进来个人影,没把她吓死,她往后猛跌一步,忍不住喊出声,对方捂了她嘴,她看到是曹寅,才从惊慌中恢复,变成了另一种惊慌。